他拿起手机,点亮,看到他的名字,落在上面的手指又停顿了,复又放下手机。
手机上存的是:云修。本来存的是“亲爱的弟弟”,后来被他看到了,强烈要求更改。
“这是我的手机,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你看这个标注都不会反胃么?”
柏原笑着:“不会,反胃那是你的事。”
云修抢过手机:“你那帮朋友坏得很。怪不得,上次有人看到我,嘻嘻笑说某人亲爱的弟弟来了。我以为闹着玩,原来是看你手机了。换掉!要么我就删掉你的号。”
柏原咕哝着:“真是小题大做,这样才好玩嘛。”
云修看着他改名,一边教育他:“你要这么标注,哪天手机丢了,别人一看联系人,就知道我跟你关系亲。然后,以你的名义要我汇钱怎么办?”
“有道理。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汇,哪怕我被绑架了。”
云修也笑着:“万一说你被绑架了,叫我过去。其实,他们想绑架的人是我呢?我就这样自动上钩了。”
“这样听起来,是有点不安全。”
而今,却是他,不敢再按下这个号码。他放回相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小时候,天花板是浅蓝色的,中间有一个蓝色星星吸顶灯。一开灯,就会出现许多细小的星星,簇拥在一起,合成一颗璀璨的星。
云修特别喜欢这天花板,因为他的房间里,只有白茫茫一片。晚上睡觉,总觉得有白白的东西漂浮在头顶。
后来柏原问小姨能不能把云修的天花板也涂成蓝色。小姨说,哪有功夫弄这个?再说,住进去了再刷漆,对小朋友不好,会流鼻血。
他就跟云修说:“你害怕时就睡到我这里来吧?”
父亲不喜欢他们睡一个房间,所以,柏原每次都悄悄在门口喊他,弟弟就溜出来。
那时候,每晚跟弟弟聊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觉得很快乐。
柏原喜欢说学校的事,说谁上课偷吃零食,谁给女生递纸条被没收了,哪两个老师之间闹得不快活了,哪个考试得了倒数第一,哪些人在校长室罚站,因为下课的时候太吵,吵得校长头疼……好像,没一件事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场。
云修不怎么说,只安静听。
柏原喜欢他这一点,如果也是话痨,他可能就不会这么想把他弄过来睡觉。没有人愿意听这些啰嗦的事,除了云修。虽然很多时候,云修不说话,只是因为他睡着了。
他睡了一觉,醒来,看见窗户都灰麻麻的了。帮佣阿姨再次来敲门,说老爷回来了,叫你吃饭。
柏原看着天花板,回答:“我没胃口。”
帮佣在门口走了几步,听见她下楼的声音。
程雄在楼下吃饭,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要在平常,他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出现。但今天,只让想再去叫外甥下来的小姨子坐下来。
他用接近悟道的口吻说:“吃饭吧。总有一天,也会剩下我们两个孤零零吃饭的。”
孩子们长大了,会飞离这个地方。尽管对自己的事业十分自信,但在这个灰蒙蒙的傍晚,他的情绪异常低落。总有一天,他们会反抗你的权威,会出去建立自己的生活轨道。而那时,他会成为一个孤独的老人。
等他们出去散步,柏原出来,在走廊里站了一会。
小时候,觉得这条走廊又长又暗,现在,还是这个感觉,只不过,这种感觉是感官上的。
墙上依旧挂着当年那些色调阴暗的油画,大人们说这是艺术。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人投射在上面的虚荣心。
颜料胡乱地堆砌在一起,就说是难以企及的高度。人们总是在给自己构建高档的陷井,让别人陷入,自己也会陷入,最后分不清谁陷害了谁,欺世盗名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他们深陷其中、乐此不疲。就像豪宅的深意,不过供人挡风避雨的地方,再繁复的装饰也掩饰不了情感的空虚。
他走进云修的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早上铺好的被子整整齐齐。床头柜上还放着那本《爱德华的奇妙之旅》,睡衣挂在衣帽架上,像一个茕茕孑立的人。
他怔怔立在地板上,心里开始焦躁。云修几乎没有单独出去过,而且这家伙不喜欢带钱,因为,基本上都是他花钱。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再次想打电话,但忍住了。这时候打过去,也许更容易触动他的情绪,让他更不愿意回家。
打开抽屉,看到一只红色首饰盒。里面空空如也,像是一只被挖掉珍珠的蚌壳。
柏原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睡了一觉,白天的情景开始变得真实,这种真实让他难以面对,就像以为是噩梦却是现实。
他走到窗口,看着天一寸一寸黑下来,湖面上的灯像鬼火那样飘渺。他想了一会,立即回屋拿了件外套。
帮佣看见他,问要不要热饭时,柏原已经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发动车子。
正值下班高峰,柏原在滨湖大道耽搁了一段时间,先来到滨湖公园。
冷风从湖面上吹来,柏原缩紧肩膀,来到他经常坐的地方。那里,除了几个才跳完舞聊天的老奶奶,没有其他人。
他望一眼弯曲向上的山路,白兰花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晕。萤火虫的光聚成这么一堆,都比它亮。云修喜欢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看着下面。但这么黑,他应该不敢上去。
刚想转身时,又想起人在伤心的时候,可能连鬼神都无所畏惧。决定还是上去看一眼。不看,心里不安。总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云修就在下一秒从山顶跳下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走上来,这地方就像一个鬼蜮。夏天的夜晚,还有小情侣在这里偷偷摸摸,现在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知道又降温了还是在山上的缘故,风吹着更冷了。柏原在草坪上来回搜寻,确定没人之后,才开始小跑着往回走。以前,他总嘲笑云修的胆小。其实,他也胆大不到哪里去。
柏原在公园里绕了一圈,没有收获,转而来到那个酒吧。
他来到吧台,正好看见那个毛发旺盛的歌手从舞台上下来,观众发出挽留的欢呼声。
酒保看到他,刚要去调酒,柏原阻止。他就说:“你朋友没钱,酒费记在你账上了。”
柏原问:“哪个?”
“就在那儿,跟你来过几次,长得很帅。”他一指舞台方向,发现那个位子上没有人,“可能才离开吧。”
柏原一听,急忙出去了。
外面风变大了,吹得酒吧门口的三角招牌歪歪扭扭。
柏原到处看,街上的行人不多,没看到云修。就这样,他几乎找遍了附近每个酒吧,甚至去了澡堂,都一无所获。
茫茫人海,真要找一个人比想象中难得多。
经过一家刚开业的理发店,他顺手摘走花篮上的一朵花。花瓣落下来,他一边数着“原谅”“不原谅”,一边走在着凄冷的夜色中。最后一片花瓣显示“原谅”,但他抬头四处张望,并没看见云修。
十点半,他开车行驶在湖滨大道上。
路灯照在这条黑色马路上,扭头正好看见那栋别墅,他和云修经常经过的地方。
别墅里灯火通明,二楼窗户散发出柔和的光线。他收回目光,车前灯的光影指引着他回家的方向。
☆、墓前的真相
一阵干干的冷风,吹得那簇杂草歪在一边。云修觉得这是没人整修的原因。
赵医生没有告诉他,这是她最喜欢的花,会在春天里开出金黄色花朵。
云修站在墓前,盯着石碑上那张黑白照片,久久说不出话来。横亘久远的岁月,终于等到与妈妈相见的这一天。但浮上心头的,不是激动,也不是难受,而是平静的怀疑。
一早,赵医生对着才起床的他说:“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修想,收留我一夜,就准备带我去见人?也太唐突了。
赵医生不准备解释,只拿出几件衣服,有外套有针织衫,看样子也是新买的。
“不知道你的尺码,昨夜估摸着去买的。来不及洗了,先穿上试试。”
其实,合适不合适,只客套一下,他并没打算去换。心里只想快点出门,然后盘算着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虽然他昨晚就已经在盘算,几乎一宿没睡。
云修惊讶了:昨天那么晚,还出去买衣服?就为今天要出门?
尽管不理解,还是照做了。衣服很合身,赵医生上下打量着他,眼眶都有些湿润了。趁还没失控,他急急出门,云修跟在后面。
来到郊区一座墓园门口,云修更吃惊了。
赵医生一声不吭,只管往大门里边走。来到半山腰这处墓前,赵医生望着照片上的女人,像历经半个世纪的沧桑,语调凄怆地说:“苏悦啊,来看看你的儿子!”
云修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情此景,比他站在发布会的台上还要震惊。
一个在过去十几年都没怎么打招呼的家庭医生,突然有一天,像骑士那样把自己从危困中解救出来,睡一觉,醒来却发现世界都不再原来的轨道上了。这样一个不算很熟的人,突然把他带到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坟前,告诉他这是你妈妈!
他想问清楚,但一种强烈的感情干扰着思维。想到自己的梦到了尽头,虽然一直认为妈妈可能早已离世,但偶尔也会这样理解,她生活在别处,只是出于某种难言之隐才没来看他。
眼前的情景如梦似幻,想接受,却又有疑惑。
赵医生是谁?这女人又是谁?他被人不止一次推到台前,然后由旁边人告诉他应该扮演哪种角色。他茫然无措,不确定这是否又是另一个剧本。这些,都是别人给他的设定,自己无力做出判断。
“你说?她是我妈妈?”
赵医生蹲下来,轻轻抚着墓碑,说:“你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但这就是你妈妈,叫苏悦。她已经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云修觉得这话没什么信服力。
“昨天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故事,知道为什么吗?”
云修手指颤抖,脑袋像被人重重一击,火星四溅。
“那会所是你原来的家。你就是那个孩子,两岁半的孩子。”
如雷轰顶!天旋地转!云修站立不住,要去扶那块墓碑。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爸爸那样对他,哥哥那样对他,一场发布会已经让他精疲力尽,结果,又来这么一出闹剧。
妈妈已经死了,可那个会所,又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全家烧死了,怎么自己又成为那个早已灰飞烟灭的孩子了?这些话语灌进他的耳朵里,落在他的心上,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纷纷爆炸,碎片横飞!
等等,说他的家在会所,那么?
赵医生似乎明白他的疑虑,指着旁边一个墓,镇定地说:“这是你爸爸,也来见见吧。”
爆炸过后,脑子里一片废墟,以前固有的记忆被打得稀碎。如果这也是戏,就得佩服编剧了。
从昨天开始,自己的人生好像突然驶入了快车道。他是多不喜欢车子失控的感觉啊。一路疾驰而来,来到这个之前从没来过的地方。
先是有人告诉你,妈妈不在那条无尽的道路上,再不可能找到她。而你的爸爸,竟然也早已不在人世!
是真是假,难做评断。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么他在程家又是怎么一回事?在别人家度过了年少青春,现在又突然来告诉他真相,究竟出于何种用意?
墓碑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看到墓碑上的名字,他扫过之后又重新念了一遍,感觉这名字很熟悉。
赵医生像洞悉他的心理:“周涵是你爸爸。之前曝光的录音,里面就是你爸爸跟程雄的对话。”
记忆突破防线,汹涌而来。关于周涵,他太熟悉。所有跟程式地产有关的□□,都会带着这个名字。
他记得爸爸,不,程雄说过“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这么个人,居然是自己爸爸!他怔怔望着医生,想怀疑眼前这个人,没准他策划了这一切。
可目的是什么?看着他侧面发白的鬓发,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信任感。
可如果他不是程家的儿子,程雄怎么会收养对手的儿子呢?虽然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除了这次发布会,并没感觉出来他对自己和柏原有什么不同。
“程雄之所以收养你,?2 皇浅鲇诤眯模撬恢贝砦蟮匾晕闶撬暮⒆印!?br /> 赵医生说起那个午后,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风也从外面吹进来。
“程雄对你妈妈有非分之想,做了非分之事。你一生下来,她就急着让我帮她做鉴定。我取了你的指尖血。你妈怕周涵怀疑,撒谎说医院有要求,需要抽取父母的血型样本。你爸是个简单的人,想都没想就让我抽了。虽然知道我不是这个医院的,但他知道我是医生。
送去鉴定的那段时间,你妈妈一直很焦急。她是个冷静又聪明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她焦灼难安。不知道是不是产后忧思过度,还是生产过程中有些问题,突然恶露不止,于是在医院又住了一段时间。结果出来后,我趁你爸不在时,偷偷把鉴定书送过去。
她反复看了几遍,一开始很高兴,接着就露出忧郁的神色。我问她这个结果不满意么?她叹着气说:‘周涵找到那个肇事者了。’
你可能不明白肇事者,但应该听说过程雄涉嫌雇人撞死他大哥的事情。那件事,是真的,因为你爷爷……”
赵医生看了一眼云修,他在旁边很安静,不知道是在认真倾听还是在认真发呆。
他认为没必要把这些事说出来,就调转话头,“因为你爷爷曾在程式地产工作,他了解程雄的底细。但不管怎样,这起事件已经被作为普通的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结案了。你爸爸因为跟程雄的恩怨,不肯放手,非要揭他老底。你妈妈惴惴不安,她知道程雄这个人,为了自己会不择手段。她不知道丈夫这种盲目的行为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她说:起初我以为他找到了那个司机,并不在意。他都已经拿到好处,才从牢里出来,不会傻到重新向公安机关自首,而且故意杀人比交通肇事的罪重得多了。我就听听,也没当一回事。
但随后,他又告诉我‘我找到另一个目击证人,可以证明程雄涉嫌杀人。’我当时就头晕了。不管这个人是谁,如果这件事情被揭发出来,大家都没什么好处。程式垮了,你爷爷费力挣下的基业也毁了。反过来,程雄没被关进监狱,他们夫妻就不好过了。你妈妈说她无所谓,可万一牵涉到孩子,她不敢想。只要想到你,就整宿睡不着觉。
从一开始怀上你的时候,她就在想这些应对之计了。她凡事喜欢掌握主动,刚开始说了两种,针对你真实身份的。
那天下着雨,听她说完,我都觉得心也潮湿了。或许,是她太爱你,怕你受到伤害。尽管,那个时候,我还是认为她太过杞人忧天。
完整计划出来的那天下午,我站在她床边。她眼眶发黑,神色憔悴。护士说没什么奶水,婴儿只能喂牛奶。她看着你的睡颜,说:取了名字,叫云修。希望他像云一样,安逸平静;有点修为,能不被世事干扰。
我说是个好名字。她叹道: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福分。
她打起精神,望着我,接着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像哥哥那样照顾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不求其他,只求你能保全这个孩子!
我以为她精神出现问题了,大白天胡说八道。
她说:这几天,我回想公公曾经说过的那些事。如果是真的,可能我和他也危险了。
我心想:这法制社会,还能让程雄为所欲为啊!再说,顶多也是针对周涵。
她继续说:那是个阴险的人,死也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不是我多疑,公公是个聪明人,都害怕他的心计。我这么做,也是以防万一。你一定要帮我。
我站在床边听取了她的计划。六月的风吹来,可我觉得很冷。那时,我已经受聘为程雄的私人医生,她也是因为这个有利条件拜托我。
她说:如果有万一,至少他不会伤害孩子。
这个计划就是,帮她伪造亲子鉴定书。”
云修终于说话了,赵医生知道他一直在听:“这种事情应该很容易被发现啊?”
“当然不能伪造文书。你妈妈让我再次取到了周涵的各种样本,包括头发、唾沫、血样。你爸爸的心思都在如何扳倒程雄身上,只要说医生要求,做点测试能筛选孩子可能隐藏的疾病基因,就全程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