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只好作罢。
“云修,到底怎么了?”
“他不是什么都跟你说么?”
可希也不露怯:“但这事没提过,我只想弄清楚原因,不让他难受。”
柏原走出屋子,顺手拿走一把钥匙:“这个,没意见吧?”
“本来就是你出的钱,我能有什么意见。”
她回头看着屋子,心想: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
云修下班时,天已经完全黑透。
他在一家汽配店上班。这是临街的两间店铺,老板把隔壁一间用作汽车修理,刚好互补,小生意做得还算红火。
广告灯牌有一半不亮,写着“修车”字样的霓虹灯牌,仿佛得了多动症,不停闪烁,看得人眼花。加上周边冷清,再晚一点过来,气氛诡异。一开始看到这家店,云修都想扭头走开。
但看着日渐浓重的夜色和口袋中所剩无几的零钱,他还是转身进去了。
这个时节不好找工作。别人看长相,倒愿意招他去一些闲散部门。但之前找的几个单位,都不提供住宿,这让他有点为难。
总不能才进去,就叫人预支工资吧?但用人单位并不体谅,说,现在住房多难弄,提供住宿的话都能不发你工资了!
云修只好作罢。随后在一张报纸的广告面看到这个汽修公司的招聘信息,上面写着:工资面议,提供食宿。
走进店里,不大的地方,两边物架上满满当当,放着各式配件,像雨刮器、方向盘绒套、车用吸尘器等。地上堆着许多汽车脚垫,老板的办公桌放在一角,紧挨着的墙上贴着各种汽车坐垫的图片。桌子背后,是一堵用轮胎垒起来的墙。
云修进去时,老板正露着一口黄牙跟坐在对面的人聊得嘻嘻哈哈。
他感觉浑身不自在,鼓足勇气说明来意。
老板停止说笑,跟他的客人一起盯着他,然后说:“可我招的是销售员,要能吃苦。”他显然觉得这个人太过文气,应该去公司应聘个小白领。
“我能吃苦,工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觉得这话都有点说不出口,“只要提供食宿就行。”
作为在一线摸爬滚打的个体户老板,他对云修并不中意,毕竟,即使不是汽修工人,也要接地气,能跟前来询问的客人打成一片,换言之,就是脸皮要厚、要会忽悠。
他不用试都知道,这个年轻人碍不下脸面去跟客人套近乎、跑业务。但听说可以少点工资,他有点动摇。这年头招工很受罪,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吃苦,工资要求却厚颜无耻、一个个恨不得开到天上去。
“会记账吗?”
云修想,这么个小地方,应该没问题,就说:“我学的是工商管理,懂点财务。”
老板说:“我这里除了进出账还有每月基本报税,没有复杂的东西。那你就给我管管帐,做做接待业务吧!”
云修欣喜不已。
但当他看到宿舍面貌时,这份喜悦立刻就烟消云散,变成深深的忧虑。
宿舍跟大学时的差不多,一个小房间里两张床上床,四个铺。狭窄逼仄,看床上铺着的被子,知道已经有两个人入住。窗帘是条半旧的被单,用竹夹子夹住,挂在一条黑绳上。
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股浓重的机油味袭来。没看到另一个人,却看见地上有明显的水迹、痰渍。他扫了一眼卫生间,看到堆在洗脸盆边缘的肮脏毛巾,都不想进去确认什么了。
男人看出他是新来的,倒很和善,提醒他:“想睡觉,待会到老板那里去领被子。”
不用问都知道,被子肯定是别人用过的。云修下去时,都想好跟老板说不干了。但到了面前,又犹豫了: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可能真要露宿街头了。
老板再次吃惊地望着这个年轻人,没听错的话,本来是图他便宜,现在一分钟的活还没干,就说能不能先预支点钱买床被子。
“这里有被子啊。”老板娘拿出来一床颜色暗淡、有着黑色油渍的棉被。
“我不习惯睡别人的。”
老板几乎要失声大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来找工作的:“你知道现在差点的被子都要百来块钱吗?还是盖在身上没一丁点热气的那种?你既想免费住宿,又想盖新被子。年轻人,知不知道现在钱难挣么?”
老板看他为难的表情,说:“给钱是不可能的,我这小本生意,怕碰上骗子。这样,我那里有干净一点的,你去挑。实在挑不出来,我看你也别干这个工作了。我们这儿,本来就不是写字楼。”
云修妥协了。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本,现在也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
当晚,他是穿着衣服勉强躺进被窝的。想着,天气好点的时候,一定要把它从里到外彻底洗一遍,再拿到太阳底下暴晒。
说不情愿,工作也快满一周了。旁边有个移动营业厅,于是想着自己的手机号是不是该换了。
大约三天前,赵医生打电话过来,说快到他父母忌日了,是不是应该回来跟他一起准备。这也是作为儿子应该做的事。
云修答应了,所以这几天一直没换号,想着这事一了,号码一换,他的过去就被隔绝在那串旧数字上了。
今天连打了几个电话,赵医生都没接。
心想:也许他俩的交集到此为止了。父母的忌日,他自己会去。
所以,他走进营业厅,说换个号码。
但此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爱的献身
十二月中旬的夜晚,空气里有冰碴的感觉。掠过脸庞时,那尖锐的寒冷都能割破皮肤,让它渗出血来。
程雄脱下手套,低头走进这个低矮的废弃鸭舍,仍没感觉暖和一点。
手电光柱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晃荡,最终,光束落在一个人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不能动弹。
程雄没有挪开手电筒的意思,蹲下来:“好久不见,赵医生。”
男人的脸轻微抽搐,嘴角挤出一丝冷笑:“你终于还是要出手了。”
他被囚禁在这里三天了。原先一丝不苟的人,现在头发脏乱,脸和脖子上布满伤痕,嘴角淤青,皮肤干裂。他们只给基本的生存食物,他今天喝了不知道可有半杯水。一凑近,程雄闻到一股刺鼻的尿骚味。
“你一个医生,从没想过自己会过得这么邋遢吧?”
赵医生动动干涩的嘴唇,说:“这么多年,能看到你受到小小的折磨,寝食难安,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要杀要剐,赶紧吧!”
程雄咯咯一笑,笑得很收敛。虽然知道这里杳无人烟,但谁知道,之后会不会又冒出个流浪汉什么的。而且,他没打算弄死他,弄死一个已无多少筹码的人,不是上上策。
把他弄到这里来,一是避开城市里无处不在的监控,二是给他一个教训。这个老头,再不出点手段,就要把程式闹得鸡犬不宁了。
“说来,你还真是伟大。为一个女人,隐忍这么久。我都要怀疑,云修是不是你儿子?”
“嘴巴干净点!”
程雄啧啧感叹:“还真是感人。换做我就不行。谁从我这拿走,我就要夺回来;谁欺骗了我,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手电筒移开,赵医生置身黑暗中:“做这么多坏事,你就不怕有报应?”
程雄站起来,俯视着他:“报应?你看我俩谁更像得到报应的人?信神、信报应的话,我可能都活不到今天!现在,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吧!那个孩子,我会好好收拾他。”
“你还有没有人性?你养了他那么多年,没有血缘也该有感情啊!”
“这话应该对他去说。正因为我养了他那么多年,却反咬一口,我才咽不下这口气!”程雄再次蹲下来,气息喷到他的脸上,“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慢慢折磨你,折磨你的身体,折磨你的灵魂。直到让你看见那个孩子死去,我才会放心让你下去,去见你的心上人。”
“你以为这样做,心理就能得到满足吗?伤害越多的人,只能让你更加不幸。不怕报应?但报应迟早会来!”
程雄重新把手电对向他:“喔,差点忘了,你还是个心理医生啊。不过,这套理论只适合庸碌之徒,我才不信这种屁话!天冷了,”他抓起一把稻草,在他面前抖落,“多盖点被子。”
他走出去,对站立在不远处的一个高个子男人说:“看住他,别把他饿死了。”
男人点头。
四周阒静无声,只有野鸟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他靠在墙上,感觉到外面的风穿过头顶的窗户缝隙,直灌入脖颈。他哆嗦一阵,忽然又漾起一阵暖意。
腿脚已经麻木,稍微一动身子,胳膊和身上就传来剧烈的疼痛。他坐在黑暗中,开始回想自己这一生。
他不抽烟不喝酒,好学勤奋,只为在年少时看见她倾城一笑,就这样着了魔一般不能自拔。就像向日葵那样,此生只围着她转。
他想过,如果她是平常度日,自己可能仍会这样,在远处默默观望她的喜怒哀乐,由少年到中年到老年,抱着一份纯情死去。
但是她走上了一条凶险的道路。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跟着她走上去。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哪怕刀山火海,哪怕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爱情,说不上是什么东西,在有些人眼里,可能什么都不是,但在他心中,她是上帝,是信仰,生也为她,死也为她,为了这种没有实质的爱情,他甘愿奉献一生。
云修说要放弃复仇时,他抱着她的墓碑哭泣,哭孩子的绝情。本来,他准备给苏悦过一个快乐的忌日。她看到儿子,应该会开心。但没想到,这个心愿落空了。
比起这个,现在他更担心云修。苏悦豁出性命都要抱住的孩子,最后还是命运叵测。他被幽禁在这里,已没有能力保护他。这么冷的天,那孩子不知道在哪里?
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听见有人说起火时,他正在书房里整理病例资料。冬天,火灾屡见不鲜。但旋即,整个小区都骚动起来,说别墅那边着火了。像有感应一般,从来不喜欢凑热闹的他,连拖鞋都没换就跟着人群跑过去了。
苏悦最近总说起死啊死的,让他心里十分不安,拖鞋在冻得梆硬的沥青路面连绊了好几跤,等他跌跌撞撞地看到那栋熊熊燃烧着的别墅,整个心都吊起来了。没等询问是否有人逃出来,人们的议论声已告诉他:没有人逃出来。
他想,苏悦啊苏悦,你那么会计划,给儿子安排各种未来,最终又能怎样?人算不如天算。
他那时悲痛欲绝,但单纯认为这只是一场谁也没预料到的火灾,后来消防局也在社会版面刊登了调查报告:称程式股东周涵住宅火灾纯属用电不慎,起火引燃地毯导致。因此,没有一点怀疑。
但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被叫到程雄家里,说远方亲戚过继来一个孩子,突然发热,哭闹不止,让他看看有什么问题。
当孩子裹着棉衣抱到面前时,他一时以为在做梦:这不是云修么,不是苏悦的儿子吗?比起周涵,他更熟悉这个孩子,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因为,这孩子简直就是苏悦的翻版,看这双眼睛,多有母亲的风采啊!可,不是说全家罹难,怎么这孩子会在这里?
看到程雄说起远方侄子时闪烁其词的样子,他开始相信苏悦说过的话。
他开始千方百计找人,找不到纵火者,却也让他打听到一些,打听到孩子没有改名,而且已经办齐资料,要把他送出国了。既然过继了,为什么不留在身边?明显心里有鬼。由此,他认定,这场火灾,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只是,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找到确凿证据。只能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长大后的云修身上。可这个孩子,却把仇恨忘得一干二净。他恨孩子不争气,但现在,他又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二十年前逃过一劫,二十年后,是不是还能这么幸运?如果最终没有逃脱,他是没有脸死去的。
他不害怕死去,因为那就意味着,能再次见到她,他苟活在世上、做所有这一切事情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能顺着溪流到达花香四溢的彼岸、看见她穿着白裙朝自己奔?8 础绻菩抻惺裁床徊猓筒桓宜懒耍サ降叵拢换嵩馑倨?br /> 他再次被冻得直打哆嗦,只好竭力缩拢身体,让热量集中。
程雄的话一直在他头顶盘旋,像只贪婪的老鹰,企图啄食他的观点。
他仔细听听,没有人声。那两个看护他的男人,没准出去喝酒了。他试图伸直身体,好让自己能舒舒服服地舒展一下,但身后的双手阻碍了这种难得的愉悦。
他只得侧着身子躺下,一边的胳膊慢慢变麻。他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气冷而硬,觉得世间没什么可依恋的了。他在心里默默说:苏悦,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
他拼尽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用牙齿拼命拽出舌根,像拔出一条红色的生命活塞。
鲜血喷涌而出,他感觉自己被一根钩子勾出五脏,一阵滚烫的感觉席卷全身,意识慢慢消退……
他终于自私了一回,现在死去,就能堂堂正正地去见她,不用为云修日后的安全担起责任。
云修看完房间,表情疑惑。
可希打电话过来时,云修犹豫一会才接。想要隔断过去,总归没那么容易。
她问能不能出来见个面。
营业厅里的女孩带着询问地目光,云修让后面进来的人先办业务。
没等他想出借口拒绝,可希说:“不是说我们的事。就算不是恋人,也是同学吧?作为同学,想约你出来聊几句而已。”
云修不好回绝了。
见了面,没聊几句,可希就说,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她的脸上没有一点不满,也没有絮叨以前的事,好像早已忘掉他们的过去。
当她领他来到一处小区,走上阴暗的楼梯道时,云修还是想不明白,既然看开了,为什么还来这种地方?在他看来,自己已不是她的男友,就没必要来她的出租房。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
“还不错吧?我同事出国了,这房间不用,说可以让我住。”
云修想,不会只是为了看个房间,才特地把我叫出来的吧?
“你觉得怎么样?”
这话听起来,像新婚妻子在问丈夫。
“很好。”他怕说着说着,她又歇斯底里起来。
“那么,你选个日子就搬过来吧。”
云修一愣:这是什么状况,已经说结束了,还要自己搬来,同居?
“我不跟你住。我在家住习惯了,不想过来。但同事非要我找个靠得住的,算是替他看房子。房租很少,基本是白住。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我知道,在豪宅里住惯了的,不一定看得上,但如果你在找住处的话,这是个好选择。”
云修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住处?”
“你以为只有你知道,家里那边的人都在传你离家出走了呢!”她看到云修表情有所变化,故意又说,“像乾隆皇帝似的,大鱼大肉吃腻了,想去市井里换换口味?”
她这样说,是不让云修察觉自己的真实想法,免得他又想逃。
云修想拒绝她的好意。
但她说:“我不是救济你,也不是施舍。这算互相帮助,我既能交掉朋友的差,你也省得到外面找房子。哪天,你不愿意住了,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找别人。”
他打不定主意,这里比起那个宿舍,简直就是天堂。但,平白欠她一个人情,又让他不安。他都已经打算丢掉过去了。
可希也不等他回话,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直接把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
云修接受了。人在低处,没有太多退路可选。在他目前的人生里,这房子是个很大的诱惑。哪怕,此刻通过没有关上的阳台门,正有浓黑的夜色漫进客厅。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可希终于问:“我们,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云修想,果然还是说到这里了。她要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可能就不会这么问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想还给她。这个举动,在可希看来,是他无情到底的标志。
“连一个玩笑都开不起,拿着吧。”
冬季的风,像刀片一般,掠过之处,皆是伤痕。
她心里却在说:你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
柏原怎么都不会想到,当初她接过自己那张卡时,另一只兜里的手却紧紧捏着另一个男人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