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你家的那些人偶是谁做的?”
“我……做的。”韦琪说道。
“大胆刁民,竟然欺瞒本殿?”辛络绎一拍惊堂木,声音带着狠决铿锵:“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是那些人都是用人偶的办法被剥了皮,整个平城只有你祖上是干这一行的,你还敢说跟你无关?”
“大人,我……我没杀人!”韦琪再一次吓得瑟瑟发抖的说道。
……
“真是作孽呀……”人群里有人感叹一声。
梨杉枬听着觉得很奇怪,问道:“这位大婶,为何会觉得是作孽?”
“什么大婶呀,我才三十六好不。”那女人不满的说道,可是看着梨杉枬眼睛上蒙着纱布,长得还那么的好看,语气当时就软了下来:“他就是住在那个平民窟的鸽子房最后一家的,之前他家里还算不错的,有一个弟弟,后来起了一场大火,他弟弟死了,他就被迁移到平民窟了,靠雕刻木偶人为生的,虽然雕刻的并不是那么好,但是也有人照顾他的生意,我家儿子都很喜欢他雕刻的小人,没想到他竟然杀人?我得回家赶快把木偶丢掉,免得沾染上晦气!”
“你是说,他家里起了一场大火?”
“对呀,他家里早先起了一场大火,房屋全部被烧毁了,本来还有一个弟弟,都被烧成灰了,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瞎子……作孽呀……”那老妇人又说道。
梨杉枬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说话,陷入久久的沉思之中。
……
辛络绎问道:“有人说,看见你去抛尸的山涧,是不是?”
那瞎子低下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辛络绎问道:“不知道自己把尸体抛在哪儿,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去山涧?”
“我不知……尸体抛在哪儿?”
辛络绎泛起狐疑,平西王面色冷峻说道:“五殿下,既然如此,何不逼问?”
那瞎子吓得瑟瑟发抖,如果真的用刑的话,以他那单薄的身体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辛络绎看了平西王一眼,道:“平西王说得有道理,那就赏他十大板子!”
平西王冷哼一声,辛络绎是真的故意跟他过不去的,打大臣都是八十大板,打一个嫌疑犯才给十大板子,摆明着让他下不了台,只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儿哪儿是他的对手,反正在平城的日子还长,慢慢的来玩。
立刻就有穿着铠甲的兵士把那个瞎子按在地上打板子,那瞎子愣是一声没吭,这比那些大臣有志气多了,沉闷的声音响彻在耳际,时不时夹着瞎子的闷哼声。
“你现在可认罪?”
瞎子慌张道:“认,是我把尸体剥了皮做人偶拿去卖钱,我实在是穷怕了。”
辛络绎说道:“你最好老实交代。”
那瞎子说道:“我,我真的是穷怕了,大人,我一个瞎子,没有生存的能力,可我不得不活下去,木质的人偶没有多少价值,也不会有人来买,而猪羊的皮毛以我那样的境况根本弄不来,只有……”
“只有人皮,对不对?你杀了人,剥下人皮,做成木偶,卖了钱,这样你就能生活了,对不对?”碧雨蝶接着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那些都是人命呀……”
“这个世界是个不公平的世界,我自认为一生之中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可是,我看不见,我家人一个个死了,就连我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他们是人命,我也是人命,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郡主,您出生富贵,衣食无忧,您知道饥饿的痛苦吗?您知道寒风是怎样削着人的骨头吗?您知道在城头的泔水里刨出一个恶臭发霉的馒头之后,还要被狗追着跑咬的遍体凌伤的伤痕吗?您知道你一次给主顾家做了几天的活而对方却只给一个连小孩儿都不屑于要的铜板那种绝望的心情吗?不,你们都不知道……因为你们出生富贵,有家人的疼爱,你们有上天赐予的一切,你们是被眷顾的,生来高人一等……我一个瞎子,没有谁眷顾我,如果我不想办法活下去,我只能被丢掉乱葬岗去喂秃鹰,我,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梨杉枬没有说话,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为了活得更加幸福,活得更加舒适,可是,绝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活下去……
“殿下,可以结案了。”平西王笑道:“殿下英雄年少,老夫佩服。”
辛络绎冷笑一声,来了这么久,平西王嘴里终于能够蹦出一句好话了。
“是呀,殿下,这种人,死不足惜。”碧雨蝶冷冷道:“最好马上处斩。”
“等一下。”一个清冷如水的声音响了起来,清冷绵长,仿若春雨苦寒之中第一滴雨声,又如皑皑白雪落地的声响,那么的冷,又冷又柔,就那么简单的三个字,所有的喧闹的声音全部静止了,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看了过来,然后所有的人都跟着他的步子走,不自觉的入了神。
长袖羽衣的梨杉枬往前走了一步,桃烬将挡着梨杉枬的人拿着的那把剑挑开,拿出手里的令牌,那两个人自觉的走开了,这个时候,就好像有一道光照着梨杉枬走过的地方,隽永流长,风华绝代,宛若天人。
辛络绎没想到梨杉枬赶了过来,连忙走下来问道:“杉枬,你怎么样?你为什么不休息?”
“殿下,那个嫌疑犯在哪儿?”梨杉枬问道。
辛络绎拉着梨杉枬走了几步,走到韦琪的面前,十分温柔的说道:“就在你的脚下。”
梨杉枬蹲了下来,手往前探了一下,摸到韦琪的头,顺着他的头往下摸,是一张十分消瘦的脸,眼匡凸下去,满头冷汗,可以看得出来,他受到很多非人的对待。
“手。”梨杉枬说道。
辛络绎立马把自己的手放到梨杉枬的手心,带着一种吊儿郎当,魅惑入骨的声音,眉头上扬,十分得意:“杉枬,你喜欢摸,咱们回去给你慢慢摸,我还要审案子呢?”
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乐开了花。
梨杉枬气得把他的手一扔,对着那瞎子说道:“你的手。”
辛络绎得不到好,可是让两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去找对方的手那得多难呀,他带着一点点的不悦:“杉枬,你对得起我吗?”
“他的手在哪儿?”梨杉枬问道。
“不告诉你,我吃醋了。”辛络绎此刻摆出一种诡异的笑容,像个捉弄人成功的孩子一样。
“殿下,这是很多条人命。”梨杉枬说道。
辛络绎最后只得作罢,将韦琪的手放在梨杉枬的手上,梨杉枬摸了摸,很多茧子,手掌或许是因为做活计做得多了裂开了,他摸得时候坚硬的裂开的伤口划着他的手还带着一点刺痛。
“你在替谁顶罪。”梨杉枬直接开门见山,冷冷问道:“你不是凶手。”
这个时候,在场所有的人都惊讶了,梨杉枬就摸了摸他的头,摸了摸他的手就敢断定他不是凶手,这也未免太荒唐了。
“他可是自己承认的。”碧雨蝶道。
“郡主,很多东西,眼睛看到的跟耳朵听到的只是表面的。”
“为什么他不是凶手?”碧雨蝶依旧不满,她觉得梨杉枬似乎跟她过不去,她刚刚说韦琪是凶手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同,可是这个时候,梨杉枬将所有的结果给推翻了。
“很简单。一个人能够让你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人,你自然而然会替他顶罪。我说得对吗?”梨杉枬冲着地上的韦琪说道:“据仵作说,那尸体剥皮的痕迹是非常精确的,几乎每一具尸体没有一点偏差,但是你却是一个瞎子,一个瞎子,做不到最精确的。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因为我现在,也是一个瞎子。那几具尸体需要一鼓作气的剥下来,而且要在开水的温度没有降下来就要剥下来,所以不能让你去摸着去剥的。所以,你不是凶手。”
“呵呵呵,你又不懂剥皮的技术,你凭什么这么说?”韦琪说道。
“我是不懂,可是我摸了摸你的手,上面都是茧子,那确实是做了很多活计磨砺出来的手,手掌有裂开的痕迹,当一个裂开的手碰到开水,会怎样?皮肉会外翻流血,伤口部分会变得柔软甚至外皮脱落,可是你的手上裂开的伤口没有一点外翻脱掉的痕迹,我也没有闻到血腥味。”
辛络绎不说话,只是抱着膀子看着梨杉枬,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为梨杉枬而骄傲,他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有才的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梨杉枬,太子曾经夸梨杉枬有七窍玲珑心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而且,死的那几个人都是长相很好的,你一个瞎子凭什么判断他们是否生得好看?”
韦琪没有说话,碧雨蝶冷哼一声:“如果是巧合呢?”
“郡主,这是一个常识问题,两三个人也许是巧合,但是五个人也是巧合吗?这个扒皮的人,很精准,绝对不会是一个瞎子,而且你伪装得太过头了。”
“对,你演戏太不专业了,本殿本来不想打你板子的,但是看你那拙劣的演技,本殿就觉得不打你实在是难解心头之恨。”辛络绎这个时候,原形毕露,他不是觉得韦琪不是凶手,他没管那么多,他最大的对手不是凶手而是平西王,这才是他来平城主要的目的,刚刚审案,他只是觉得平西王能够附和他让他觉得不爽,这老东西巴不得他判错了好参他一本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梨杉枬拉着辛络绎的手,往后迈了一步,站定:“打你板子的时候,你咬着牙一声不吭,可是一开始,我听到你的声音在抖,那么对于一个在严刑之下都不吭声的人会被吓得发抖吗?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韦琪冷汗蔓延全身,默不作声。
梨杉枬冷冷道:“你不是凶手。”
“他不是,那么谁是?”碧雨蝶十分的不满,她似乎认定了韦琪就是凶手。
梨杉枬唇边含着一丝笑,宛若揉碎的水晶,带着几分寂寥,几分悲哀,过了一会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千年寒冰一样的冷淡:“殿下,我眼睛疼了。”
第34章 真凶
云层叠叠,非常的浓厚,苍穹一片灰蒙蒙的,大雨迟迟不肯落下来,辛络绎踏碎院前的落叶走过来走过去,梨杉枬坐在门外的木凳子上手敲着那木质的桌子,一下,一下,再一下……
“公子,你的眼睛没有问题,再敷药敷个十天左右就能痊愈了,以后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就不会复发了。”魏毅说道,他将换下来的纱布一圈一圈的卷好,放到一边的石桌上。
辛络绎捧着梨杉枬的脸看了看,确认真的没事之后才向魏毅道谢。
“真的没事了吗?”梨杉枬问道,十分平淡,就好像在询问着天气怎么样一样,此刻看上去没有那么冷,反而带着一种非常美好的笑容。
“没事了。”魏毅说道:“你记着以后最好别发热,你一发热额头上温度上升就会殃及到眼睛,不过,这次已经算痊愈了,以后如果没有那种特别大的伤害就不会复发了。”
“你为什么只会治疗眼睛,而不会治疗其他的伤?”梨杉枬随口问道,声音淡淡的,没有波澜。
“你问那么多干嘛?治好了你的眼睛就好了呀,干嘛要这么较真?”
梨杉枬笑了笑:“你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
“失去了眼睛,就失去了一切看望美好的权利,你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富家公子,从小到大用名贵的药也有不少,所以你的眼疾不算太重,不像有的人……?”
……
梨杉枬记得当日他在魏毅家里的时候,他曾经听过魏毅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没有下半句,当时他不以为然,毕竟初次见面,他不喜欢,也不习惯,他从来不问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只是这句话一定还有一段撕心裂肺的过往。
魏毅的眉头皱了起来,十分的不悦,辛络绎看到了,坐到梨杉枬的面前,并没有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
“这个‘有的人’指的是谁?为什么你会收留我,还会给我治疗眼睛?而且你的医术并不好,可是你治疗眼睛的手段很高超,就连‘杏林一胡’的胡御医也深深的感慨,这是为了什么,因为久病成医?可是你的眼睛并没有问题,你也没有家人,哪儿来的久病成医?”
魏毅不悦的走到屋子前,倒了一杯水,递给梨杉枬,再递给辛络绎,自己也喝了一口,声音听得出来十分的不耐烦:“你究竟想要问的是什么?”
“你是不是有一个亲人曾经因为眼疾失去了双眼,看不到繁华世界,所以你遇到我的时候,产生了怜惜,帮我治疗眼睛。”梨杉枬淡淡道,他正要喝水,辛络绎忽然拦住他,他冲着辛络绎一笑:“没事的,这里的水还十分的甘甜。”
辛络绎不管梨杉枬答不答应,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再递给梨杉枬,他这是在帮梨杉枬试毒。
梨杉枬无奈的摇头苦笑,魏毅在一旁冷笑着:“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
“是不是也有一个人,与你的感情也很好,所以你看着我们的时候,并没有羡慕,反而很平淡,这个人是谁?”梨杉枬继续问道:“这个人,是不是一个瞎子?”
“砰”的一声响,魏毅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了,他茫然的看了那被子在地上滚啊滚,水泼了一地,全部洒在落叶上面,他的面容十分的悲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在蔓延,渐渐的泛滥成灾。
梨杉枬听着,偏过头,他不知道这个时候魏毅是什么表情,就连辛络绎也不知道,因为他整个身体被蒙在一层黑色的布里面。
魏毅沉下脸:“你……”
梨杉枬依旧面色不改,表情很冷,他开口问道:“魏公子,你可知道韦琪,他是谁?”
魏毅听到“韦琪”两个字的时候,面色抽动,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梨杉枬当然看不见,可是辛络绎双眼锐利,就像火一样盯着他看:“他在替你顶罪。”
魏毅噌得一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的露出一种十分惊讶的口气:“他……替我顶罪?”
“对,他在替你顶罪。”辛络绎说道,“还替你挨了板子,虽然只是十大板子,但是也够他受的了。”
魏毅愤恨的站了起来,抽出旁边的竹子打向辛络绎:“你为什么要打他板子?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辛络绎立刻躲开,顺手还拉着梨杉枬后退,在竹子落下来的时候,他一脚踩在竹子上,稳如泰山,魏毅拉不动,只得丢掉竹子,没有说话。
“我站在外面听审的时候,有个人告诉我,韦琪有一个弟弟,只不过六个月前的那场大火之中丧生了,我当时就隐隐约约猜到,你就是韦琪的弟弟,只不过你不是亲生的,你是他父母捡来的,因为韦琪的从出生起眼睛就有问题,他跟我一样,生来都带着眼疾,所以,韦琪的父母觉得这个孩子活不下去,只能给他找一个依靠,而你,你当时是他父母在外面捡来的一个孩子,他们从小教给你制作木偶的技术,因为你的眼睛很好,而韦琪没办法长时间面对一件东西,就像我没有办法练习射箭一样,所以韦琪的父母就把所有制作木偶的技术传给你了。后来呢,我想,后来韦琪的眼睛瞎了吧,要不然他现在不会是一个瞎子,他是你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其实你不姓魏,你姓韦,当时那场大火你没有死,反而隐姓埋名的生活,只不过,你不敢面对韦琪。你,很爱你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对吗?可是,你为什么不敢面对他……”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干嘛问我?”魏毅冷冷的说道。
“我想,在某一方面说,韦琪也是凶手,也可以不是凶手,那一场大火,是他放的,他要烧死你,但是你没有死。”梨杉枬冷冷的说道,这是别人的故事,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声音就像他的手心一样冷,辛络绎扶着他到凳子旁边坐下,他按了按辛络绎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树叶一直落,掉得满地都是,随着落叶的漂泊,所有的故事早就在六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
建元十五年四月。
那一天,韦毅(魏毅)兴高采烈的带着制作人偶的回到家里,对着站在黑暗里的哥哥说了一声:“哥,咱们有钱了,有钱了,我就能把你的眼睛治好。”
韦琪站在黑暗里,世界都是黑漆漆的,其实黑不黑有什么区别呢?他这辈子都是这样了,他不想让韦毅难受,于是就笑道:“好呀,到时候,咱们就去小时候去的那个山涧里砍香树,砍回来的香树做成人偶,很香,这样就能卖更多的钱了,咱们两个人的日子就能好过了。到时候就把你菜菜姐接过来,咱们三个人就能开心的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