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一向很注意自己穿着的姚景生今天不管是领口还是衣角都皱皱的,这时候他才有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模样。
只是,看着这样的姚景生,顾之川也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跟着他走。
姚景生走他就走,姚景生停他就停,姚景生转弯他就转弯……
一间囚室?
似乎是这样,只是规格明显高了很多。
顾之川站在外面,看着姚景生打开了铁门。
难以想象在外面这么光鲜亮丽的国安里还有这么阴暗冰冷的地方,光也照不进去一般。就像是国安这个地方的人,谁又知道漂亮的躯壳之下藏着什么肮脏恶心的东西呢?
顾之川就站在原地,看到姚景生退回来了,他才慢慢走过去,手掌握住冰冷的门沿,他回头道:“我有些事情想要单独问问他。”
姚景生于是站住,只是目送着他走进去。
裴东海昨夜是被连夜提审的,他的保密等级很高,能够掌握到的国家机密也够多,如果不能及时审个清楚,恐怕上面心里也不踏实。
也似乎一夜没睡的裴东海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木板凳上,正沉稳地打量着顾之川。
“老严的弟子吧?许久不见,你已经长大了。“裴东海大约觉得很感慨。
顾之川看到了他眼角的皱纹,看到了一个接近四十的男人的辛酸苦痛,他不能自已地动摇了——“裴教官,我只问你一句,老严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裴东海愣了,良久才失笑,“说有也有,说无也无,老严都去了,我过不了多久也会去陪他,问这个问题还有价值吗?”
“不是你,对吧?”顾之川也不知道自己突然之间哪里来的理智,只觉得有些话憋了很久,不吐不快,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严明非。
严明非这人看上去不修边幅,但实际上是个很有条理原则的人,他如果已经确定裴东海是天使组在国安的暗钉,就绝对不会去破解那个事关所有队员生死的密码门。
只是严明非去了,也解开了悬在所有人头上的剑,自己却没有逃脱死亡的命运。
那栋大楼是在爆炸中倒塌的,那时候严明非他们已经撤了出去,严明非在里面独自面对天使组为周围来的窥探者留下的定时炸弹……
严明非相信裴东海,或者说就算他之前不信裴东海,在那个瞬间,严明非却是信了的。
他相信严明非的理智在那个时候是正常的。
所以他才这样问裴东海。
裴东海抬起头,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少年一样,“四年之前,姚望归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严明非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见死不救。”
顾之川愣住,四年之前,姚景生的父亲姚望归死去,严明非被别人非议说他报复,之后严明非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国安——裴东海这时候说始作俑者是他?!
裴东海看着顾之川那表情,竟然还在笑,似乎还不知自己死期将至一样,“我们打个商量,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把我的秘密都说给你,但是你不要告诉景生,一个字也不要告诉好不好?”
顾之川后退了小半步,下意识地回头望去,门却是关着的,他看不到姚景生在哪里。
“这里没有任何监控设施,国安的保密条款严禁了。”裴东海依旧正襟危坐,从旁边拉可一条凳子放在自己左边,示意顾之川过来坐,但是顾之川只是站着。
“严明非估计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弟子,连你这性子都跟他当年一模一样,看着温温和和,其实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非要撞得头破血流了才肯罢休。”
“你不知道吧?姚望归会出事,严明非的执着也占了一部分原因,他在我们当时执行任务的那栋大楼里看到了一台计算机,上面有个很奇怪的图案,我们背后的追兵差一会儿就要追上来,可是严明非疯了一样要过去,他叫我们先走,可是我跟姚望归又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他还只是新入国安的毛头小子呢……”
顾之川咬着牙,看着裴东海那追忆的表情,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一直嘶吼——那就是严明非手里天使组“权杖”超级系统的来源!
“后来追兵果然到了,严明非还在电脑上忙,他还是让我们先走,可是姚望归说不行,我们就跟后面追来的鬼佬们打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别人的枪口对准姚望归的时候一句话也不提醒,就看着他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去。”
事实的真相被剥开的那一瞬间总是这样残忍。
严明非,他在那之后的日子是怎样度过的?
为什么他遇到他的时候他还可以满脸是笑活得没心没肺?
到头来,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可是顾之川对严明非讨厌不起来。
人都有两面,他只是不知道而已。
裴东海惊讶于他竟然还能如此镇定,“你倒是不简单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不像是二十岁的大学生,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毒辣的。”
“你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他只反问了这一句。
“良心?”裴东海笑了一声,“年轻人,你很天真,可是你说得正准确,我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要死的时候格外安心。”
“……裴教官……”
“别叫我裴教官了,听着怪怪的。”裴东海打断了顾之川的话。
顾之川却执意要问个清楚:“老严走前那句话,他说他信你,而我信老严。你是不是无辜的?”
“我有罪的。”裴东海站起来,明明依旧是那种极其严肃稳重的站姿,顾之川却觉得他已经是垂暮的老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能是天使组的暗钉?可我偏偏是的,只是最近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要不我都告诉你吧?但是你别告诉姚景生。”
“其实我原本不知道天使组,那个时候我也不负责这件事的调查,是因为她——也就是景生她母亲。我只是双面卧底而已,谈不上什么无辜,不管怎么说,按照国安的规定我已经触及了国家机密,逃不过。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人可以走多远走多久,可是她走了,我就觉得一个人走不下去了。你们会铲除天使组的吧?少年人,总是带着我们没有活力跟热情。”
顾之川突然觉得好讽刺,他很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尽管裴东海的表达很混乱,可是他依旧听懂了——他只是双面卧底,一面为天使组递国安这边的消息,一面替国安调查天使组。而他之所以会接触这一切都是因为姚母——那个在顾之川印象里既温柔又冷酷的女人。
“你也别恨她,她原本是天使组在中国区的成员,后来跟天使组闹翻了,所以才会留下那样的残疾。”裴东海的眼里是一片沧桑,说出来的话都是一字一顿似的生硬。
“不对——你说谎。”
顾之川得眼神很犀利,像一根针,要扎进裴东海的心里,他觉得这年轻人就是敏锐,只是他已经不想多解释。
“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好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义务对你解释什么的。记住你答应我的,就算你猜出什么是真相也不要告诉景生,我告诉你只是觉得——我需要爱一个人知道我曾经做过的。”
“……”
姚景生就站在外面,靠在门边,听得一清二楚,他拉开门,整个人像是嵌在门框里一样,只有那眼神,冰雪一样透人心肠,他站在那里,就不动了。
顾之川回头看姚景生,只看到他满眼的苦痛,只是没有一滴泪。
姚母残疾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如裴东海所说,她跟天使组之间是成员与组织之间的关系,那他们闹翻肯定是在这之前的事情了,所以姚母那时候对天使组应该是恨之入骨的,那么裴东海在这中间扮演的角色就不应当是天使组放在国安的暗钉,他应该是姚母放进天使组的一根暗刺才对。
裴东海,他到底还是说了谎,只是抹黑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第54章 答案
“……景生,你留下吧,裴叔有话跟你说。”
裴东海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看着姚景生,眼里泛上几丝苦意。他是已经忘记了,身处囹圄之中,担心的事情少了,竟然连最基本的警惕都忘记了。
只是他觉得以他们的聪明,应该已经窥知了事情的全貌,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说的必要了。
顾之川退出去,带上门,转头看的时候发现了拐角处站着那个精瘦的叫做于捷的男人,那似乎是裴东海的手下吧?
于捷看了他一眼,又转身离开了。
裴东海看着自己眼前的姚景生,忽然笑出了泪来,“景生,裴叔没办法——裴叔一个字也不想说的,只是裴叔不想没人记得,就这样死了……”
姚景生全都懂了,他僵硬着一张脸,浑身的血液逆流一样叫嚣。
如果裴东海真如他自己所说是受姚母影响去了天使组,那时的姚母对天使组应当是恨之入骨,他又怎么会为天使组卖命?
这是姚景生不能理解的地方,他只是看着裴东海。
裴东海苦笑着,“你这孩子,就是太犟,以后会在这上面吃亏的。”
“到底怎么回事?”姚景生眼帘一垂一抬,再看他时已经是平静似水。
“我说的都没有错,只是——我认识你母亲是在很久以前,我为天使组卖命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比你母亲接触天使组还要早一些。不过我是作为它得外部成员加入的,而你母亲是一名出色的技术人员。她当年看不惯天使组的作风,觉得这就是一群疯子,所以想要退出,于是拔除她的这个任务就外交到了我们的手上,我正是负责人,那个时候她隐藏得很好,除了知道她是中国人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无从查起,后来跟着天使组的扩张计划进了国安,我才开始怀疑她的。那个时候她已经跟你父亲结婚?1 ⑶夷阋丫恍×耍焓棺槟潜咭恢蔽饰医龋乙蚕胱旁缧┩瓿桑栽谝淮纬鋈挝竦氖焙蚩桃飧值搅艘蛔椋驮谀且淮危耐群脱劬Χ急晃一倭恕?br /> 姚景生很想狠狠一拳打过去,可是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哀伤的眼神,终于问出了自己那已经在心里转了许久的问题:“你喜欢她?”
这样的秘密被人戳穿,裴东海竟然也没有了紧张的感觉,以前他总是掩藏得很好,可是也怕得慌,生怕就被人知道了,尤其瞒着姚望归。
“是啊,我喜欢她,眼看着她就要掉下楼去了,我又把她拉了回来。”裴东海站起来,走了两步,站到那小小的窗口前,“后来我就帮着她逃脱了,并且在天使组一直为她遮掩,生怕就出事了。天使组的那些人太高傲,他们以为万事大吉,就放松了这件事的回查,所以你母亲才能够隐没这么多年。只是我鬼迷了心窍,还是害了你父亲。只是到死,你母亲看我的眼神都没有感情,我知道我是错了,可是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选择,我也许还会这样做。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犯罪有时候不需要理由,我就是那个不需要理由的犯人。可是你母亲她从没有怪过我,我告诉她我的身份的时候她也只说迷途知返就足够了……可我终究还是被我心里面那个丑恶的裴东海打败了。我这些年在天使组也没做什么事,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父亲,我努力地工作,终于又觉得自己像个人了,可是我从来不敢对别人说起任何当年的事。我怕,我怕自己会离开国安,离开你母亲,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总能够捉弄得你无所适从,我快要死了,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其实我也希望能够像你父亲一样,死也带着荣光,可是我不配,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盖着国旗被埋进土里了。”
……
“景生,听裴叔最后一句,别这么倔强,会伤人伤己的。严明非爱得太隐忍,到死了他才告诉我他又有了喜欢的人……你跟你母亲真像,你母亲也总是这样的,没有想清楚之前总撞得一头是血,总是要把自己、把别人逼上绝路……可是她独独放过了我。”
“景生,喜欢那个小子就告诉他,先把他抓在手里了,才说以后的事。裴叔不想看到你跟严明非一样。”
“顾之川问我严明非有没有留话,其实是有的,只是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严明非留的话是什么?
姚景生忽然很害怕知道。
严明非裴东海走了好久,又坐了下来,躺在了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
姚景生觉得自己站了几个世纪那么长,他的母亲竟然是天使组的人,他的父亲因为天使组而死,他的裴叔——曾是天使组的一招暗棋……
“裴叔,你有后悔过吗?”他听到自己缥缈的声音,冷静得不像是自己的。
“后不后悔又怎样?景生,你走吧。”
裴东海背过身,似乎是觉得冷了,身子竟然微微蜷缩起来,已然是人知天命般了。
姚景生刚刚走出门,看到顾之川转身,二人对视,依旧无言。
一个是什么也不清楚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是什么都知道了才发现无话可说。
他们站了有几分钟,姚景生忽然走过来,扣住他的后脑就不口吻了下去。
一个急促,强烈,深沉,带着侵略的吻,可是同时又让顾之川感觉到了那种深深的绝望。
这个正在咬他的姚景生不是当初那个酒醉后的无害姚景生,现在吻着他,咬着他,让他难以呼吸的是一头受伤得野兽,而他是他的猎物。
姚景生的唇与他的紧贴在一起,先是舔了一下他薄薄的下嘴唇,接着就是狂乱,蛮横地撬开他紧合的齿,卷着他的舌头吮吸,接下来就开始咬他的嘴唇,直到那略带着青白色的唇被染得鲜红欲滴。
姚景生的吻太惨烈,他又尝到了满口的血腥。
他放开他,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分毫,任由他按住了吻,任由他咬破他的嘴唇。
姚景生退后了一步,笑得很是讽刺,“原来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顾之川没说话,唇边一滴血珠滚落,被他用袖子不在意地擦掉。
“你喜欢我,又怎样?”
“你呢?”他觉得自己应该问清楚,因为他害怕自己会没机会知道他的意思了。
裴东海的话也许真的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的潘朵拉魔盒。
“等事情完了再回答你吧。”
顾之川暂时的答案就是如此,到时候再说吧——到他二十八岁还没死的时候吧。
姚景生疲惫地看着他很久,终于还是惨笑了一声,“你也走吧。”
……
那就走吧。
顾之川看似无所谓地转过身去,往前走,进了电梯,又顺着一直下来,出了国安这栋戒备森严的大厦,他才回头望,只觉得听到一声巨响,然后门口保卫处的人就立刻冲了出来,一个人立刻站到他面前拦住他,请他留下来配合调查。
裴东海开枪自杀了。
只是没人知道他的枪是哪里来的。
国安里,还有天使组没拔除的内鬼。
顾之川之后的十几个小时根本没能再见到姚景生,大概他在另一处地方受审吧?
出来的时候是傅临夏来接他,看到他那满脸的疲惫和憔悴,傅临夏竟然破天荒地朝他伸出手,“上来吧,你这个傻子。”
他不傻的。
他才不会傻兮兮地答应了姚景生最后却放他鸽子呢。
“你的耳目到底有多少?“
“最近才延伸到国安里的,这是惯例,不过这里面水深得很,还有得摸呢。”
傅临夏跷着脚坐在车里,通过后视镜看着顾之川那灰败的脸色。
“我觉得我这种人生来就是欠抽的——”顾之川拿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苦笑。
“我也这样觉得。”出乎意料地,傅临夏竟然很正经地回过头来,扒开他的手掌,出其不意直接给了他一耳光。
他愣了。
傅临夏笑起来很有狐狸的感觉,显然现在心情很好,他又回手摸了摸顾之川的脸,“老子早就想打你了——现在醒了吗?”
顾之川刚刚脑子当机了,现在才反应过来,娘的敢打他!他冲上去就掐傅临夏得脖子,“你丫的干什么?!”
傅临夏被他掐得呛了口气,咳嗽起来,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顾之川,他的表情又沉了下来,“你是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应该被狠狠打一顿的吧?可是没人敢打你,所以我就出手了。好过些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