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说得冷,完全不是林爽平日的态度,当然,也不是黎曼曼记忆中的样子。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除了那晚在人工湖最后答复告白那一次,她所有的记忆都像停留在了上学期末那段短短的相处时光。
那时的林爽开朗温和,似乎很能为别人着想也很有耐心,谦谦公子一样,叫人舒心。
而如今的他,一直冷着脸挑着刺,想要她留下却并不好好说话,这不是受伤引起的,他似乎是真的不爽她。
黎曼曼叹了口气,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她没什么不好做的,只要问心无愧便是坦坦荡荡。
她拿勺子在面上舀了一勺,抬眼小心递了过去。
林爽像是知道她不会拒绝,又像是有些意外她的毫不拒绝,微微僵硬终是张口把那勺粥咽下,温润的口感,却并不如他想象中好吃。
低头的时候,黎曼曼浅浅弯起嘴角来。
“…你笑什么?”林爽皱眉。
“没有。”黎曼曼再次舀了一勺粥递过去,“我只是在想,学长你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的性格呢,这几天相处反差真的有些大呵呵…不过过去的事也都过去了,还好伤口不深不会留疤,所以你也不要再生气了,心情好才能早点康复,不再耽误安排。”
所以,她一直以为的,是他后悔了。
后悔在车棚那里帮了她,后悔去追那嫌疑人,如今担心自己的伤,也烦躁着之后的毕业就业等等一堆糟心事,因为这些他迁怒于她,天天逼她过来,把气撒在她身上…
她把他想得这样不堪,却全盘接受了他的不好。
她能接受他所有的不好,却没有办法看到他的真心。
嘴里的粥,艰难咽下,林爽沉默了。
心底带起苦涩的时候,他长长叹气,以往的他不是这样的性格,这几天,反差很大?…
他笑起来:“曼曼,那是因为我之前是在追你啊,带起你去散心,带你去吃饭,天天翻着样逗你开心,我当然需要温柔,所有的那些都是表像,都是我做出来的样子。”
望上黎曼曼青黑的眼,林爽笑得很无奈:“其实我本来的个性,就是现在这样,脾气并不好,也很容易生气,这才是我的真面目,是不是很幻灭?当初我是为了追到你,才需要那样伪装,而现在…”
他顿了顿,轻轻勾唇,那淡望而来的笑意里,带着些颓然。
不期然间听到这番话,黎曼曼也愣住了,下意识反应,而现在,自是因为不追了才不用伪装,才会这样坦白。
她这样想着,尴尬的同时咧嘴回应那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感情,之前吃过的桂糕,很不巧的沾了一点点豆沙在门牙上,她一笑,明晃晃的惹眼。
林爽看见了,但是他不嫌弃,她现在怎样他都觉得可爱得不行。
“而现在我却觉得,对着你我已经装不下去了。”
黎曼曼的笑僵在了脸上。
林爽不再退让:“让你知道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从此刻开始全都是真的,我这个人,还有这份感情。这一次,我想再认真对待一次,重头再来,重新开始,不计后果,但求无憾。”
所以你看,谁说只有文科系的男生才会悲春伤秋拽文采?
只有心里存着那样的感情,任何人都可以说出这样诗歌般动人的话来。
黎曼曼不傻,林爽的心意,她并不是浑然不知。
那一天他之所以会追出去,受了伤,说是意气用事,往深处想,他的意气为的,还是她。
黎曼曼不是什么大美人,不像安浔那样天天招着很多男生在98 她面前绕,林爽学长,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正面追她的男生。
她其实一直都记得,当初初见那一次,她身边伴着亮闪闪的安小浔,所有男生的目光都黏在那一处,而学长,是唯一一个在那样的光芒下,却注意到了她的人。
为此,她也曾小小雀跃过,心生欢喜,看似懵懂不知的小姑娘,在这样的年纪却大多都有着细腻的感情,其实这一点,如今她都记在心底,甚至隐隐珍惜。
一句重头再来,她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沉默对望,皆是无言,那静谧一室气氛似是更加沉重,那样的压抑与心悸,似伴随着缓慢流动的空气丝丝弥漫。
病房外,回廊上,轻轻靠在门边已是听了许久,下一刻,就在气氛最僵持也最不该被打扰的那一秒,裴钊垂眸转身,轻轻,叩响了房门。
病房大门开着,那轻叩三声,带着落雨般清冷的节奏。
三声,似是敲在了心底把正紧张的两人都惊了一下,一瞬回头。
那一眼,是最初,便也像是最后…
林爽偏头一眼望见门边那抹纤长淡漠的身影,那一刻连瞳孔都下意识紧缩,他像是什么都没看清,却又死死凝望上了那男人的眼,青黑一双fèng目,带着浅浅慵懒的风情,那眸光明明并不锐利,一眼,却像是有冰锥生生扎入了心底
便是一瞬,林爽竟已是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下一秒,四目相对心头一窒,挫人曼曼手中本来就有些滑腻的粥盒子竟是一下脱手,整个扣在了林爽雪白的被子上
黎曼曼惊得一下站起来,手忙脚乱把粥盒子捞起来,彼时还很烫的白粥却已是大半都洒在床上
“学长对不起,我…”
黎曼曼慌乱低头,不知是因为裴钊还是因为粥,迅速一大片红晕从颈项蔓延上来,红透了耳根。
她愈是这样慌乱,林爽就越是呆愣难受,明明前一刻他刚刚说出那样的话…
是啊,明明前一刻,他刚刚才说出那样的话,所以他必须打断,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
裴钊神色淡淡往前走了几步,自然到了病床前,低头望来的时候,俊逸的容颜在灯光下寸寸出尘。
林爽紧紧凝视的视线中,他头都没抬:“曼曼别弄了,去洗手。”
那一句话落,黎曼曼才从慌乱中惊醒,前一刻她甚至试图用包着纱布的手徒手把粥弄起来,一时小脸更加红了,她心跳太快,想也没想扭头先逃了出去。
人走后,裴钊终是抬眼,对上了林爽的视线。
今日他过来,西装革履,气韵天成,从发梢到指尖,从眼神到姿态,每一分一厘都精心包装,用着的,是他跨不过去的年龄,却也是当下年纪的男生求不来的阅历与贵气。
二十六岁的年纪,如果说义信直接暴力的环境造就了霍城单纯锐意的个性,那么从小被作为裴氏接班人培养长大的裴钊,商场磨砺多年塑造出来的,便是精明狠辣的性情。
他惯于寻找对方的弱点,擅长选择最佳的出手时机,知道用怎样的手段能一击击破对手全部的希望,也知道很多东西错过了就不在,他从来谨慎,但是对于不能妥协的存在,便是要不择手段去争取,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神色淡淡站在床尾,裴钊斜睨上林爽微微发白的脸,看他想要说什么,却是开不了口的模样。
今日他以这样的姿态过来,用最精英状态的自己对上躺在病床上刚刚还在耍小孩子脾气的情敌,本就是刻意为之的打击,此时,他当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下一刻裴钊转身,在病房里巡视一周,打开各个橱柜查看,最后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一床新被絮。
他利落的拆了包装,把被子抱到床前。
黎曼曼走后,房间里气氛整个降至冰点
陌生的男人,强者的姿态,他一出现就把黎曼曼惊成了那样,一句话就把她支了出去,如今,甚至什么都没说,已是把他逼到了如斯境地
下一秒死死咬牙,林爽在裴钊伸手想要掀开他的被子的时候用力扯住被角,狠狠瞪了上去,他不知道黎曼曼什么时候回来,什么都不能骂,无声对峙之中,裴钊冷冷望去一眼,一扬手,用力将被子从林爽手心抽了出来。
那一刻,无疑是屈辱的。
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很热,天天躺在病床上,为了舒服,林爽上身穿着短袖,下身,只穿了一条平角内裤。
尴尬的装束,私密的不能见人的丑样,却是偏偏暴露在了最不能暴露的人面前
那一刻屈辱席卷全身,林爽最后一丝傲气都被狠狠践踏踩碎到了地上…
而此刻他已是发觉了,他是故意的,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用着这样的手段,他甚至不需做什么能留下把柄的事就能伤害他打击他将他的尊严全部撕碎,他怎么可能,赢得了这种人?
走廊上远远已经传来脚步声,“不想丢人就把被子盖上。”冷冷一句男声,话落林爽胡乱把被絮扯过来盖上腿,低头的那一刻,甚至委屈到想哭
“我拿来抹布了,现在就收拾有烫到么,要不要叫医生,我看我还是叫医生…”
“不用了,被子已经换过了,也没有烫伤。”
黎曼曼从门口跑进来,气息不稳,她是真的在担心,在这样的时候还能这样关心他这个旁人,却是被旁侧淡淡传来的男声打断。
那一句,他再是不容她忽视,她亦终是无法再回避,那个从一开始就在努力避让的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还会,找到这里来。
终是抬眼,偏头望上那张清隽无双的容颜,那一刻微微抿唇,黎曼曼绕紧了指尖布条。
她已是许久没见过他,却仿佛能记得他脸上每一分轻柔的弧度,看见她的时候他又浅浅笑起来,那神色,全然不若出现的那一刹带起的凉意,那笑意温和,一如她记忆里最爱的样子。
那是他对着谁都有的谦和。
就连林爽都知道,那是黎曼曼最喜欢的男生的个性。
却是,那浅浅的笑意里,又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情绪,丝丝蔓延,再触上她轻柔澄净的眉目之时。
火葬那晚,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有多久没见他了,他便有多久没见她了…
有的思念,像是不能有的禁忌,如她的,藏在心底,瞒着他人,就像连自己都想要瞒过去,便是此刻望上那双眼,她都希望,忘掉最好。
有的思念,却像是疯长的野草,如他的,无人问津,肆意蔓延,最后燎原般燃成千般火海,终是此刻望上那双眼,他才心叹,永不能放
所有的情绪,潜藏眼底,他不表露,只是淡笑。
笑着他说,曼曼,好久不见,我们出去,谈一谈。
V169 夏晴的心愿!
他们初见那一面,同今晚很像。
一样的医院走廊,一样的天色渐暗。
他从昏暗的走廊那头过来,递给她一听热巧克力,那一日他要去扫墓,亦是穿着一身黑白鲜明的衣服,在黄昏压抑的夕阳里,看着是最暗沉的一道影子,笑起来,却又像是拨开浓雾透来的最轻柔的那道光。
就如他现在的样子,一样。
这样的安排,也不知是不是裴钊故意为之。
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把一切都算计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此刻他出门,转身,轻轻靠上门外回廊,等着她出去。
这样的僵持黎曼曼无法回避,犹豫几秒她转身同林爽道歉,告别后关上门,她显然没有打算再回来。
愣然坐在床上,待到四周一切都安静下来,林爽回头,盯着那雪白的大门发呆。
一扇门,一堵墙,隔绝了所有,他甚至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声音。
其实他的伤已经好了很多,不是不能下床也不是不能走动,只是此刻他再是做什么,都像是没了意义…
方才那最后一句话,他说得那样真切而坚定,甚至让他自己都热血沸腾
如今却是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将所有一切都变成笑话,他不再伪装,想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在她面前求一个重新开始?
那也要看看他能给她看的真实,都是些什么
初出茅庐,没有工作没有沉淀,完全靠着不错的家境过完了四年,除了擅长吃喝玩乐有一个心直口快的脾气,他还有什么?
所以,这就是那男人想表达的么?…
在黎曼曼进来前的最后一秒,他冷冷望向他的眼神,分明写着的就是这样的鄙夷
他听到了他们之前所有的对话,他不耻他以为用一颗真心几句情话打动一个女生就能得到一切的小伎俩
他是要告诉他,表里不一如何?不折手段,又如何?
他可以前一刻还用着不屑暗讽的态度践踏他所有的尊严,后一刻转身就对着黎曼曼笑得宛若三月春风。
他无需让她知道所有,只需给她看最好的一面,他的自信他的资本让他全然相信只要他用心,她选来选去也不会选择别人
而最让人觉得挫败的一点
病床之上,林爽用力攥紧掌心,无声低头。
最让人挫败的一点,是黎曼曼本来就喜欢他
而如今她喜欢的人,来找她了…
…
屋外走廊,潮湿的空气带来闷热的感觉,黎曼曼跑了一个来回,现在额角后背都是汗。
她抬眼望去,对上走廊暗处那双浅浅含笑的墨瞳,裴钊很淡定,他靠着墙,单手插在裤兜里,闲适的模样,笑得无比帅气。
那一天,便是同样的他在类似的地方,给她心里埋下了一颗小小的恋爱的种子。
而今晚,面对同样的环境,她却是低下头去避开了那样的视线,她其实并不想见他,也告诉过他,让他不要来。
那样的回避毫不掩饰,裴钊看得很清楚。
黎曼曼的个性,其实并不似表面看着那样绵软,她随和,但是决定了的事,很少改变。
火葬狗王那天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见他,后来无论他找她多少次,她都拒绝得礼貌而淡然。
显然就算没有之后安浔她们安排的那出闹剧,无论他和卿梓璇将会如何,在黎曼曼的计划里,她和他都会就这样,日行渐远。
本就不算亲近的关系,一段时间之后很可能就淡成了陌生人。
然后她升学,他工作,再也没了交集,几年之后她回想起来,他也只会是她青春年少的记忆里一个曾近靠近过却再也不算什么的人。
这可能就是她的打算。
当然她打算得再好,却是完全没有算到他会找回来的可能。
淡淡垂眸,裴钊望上黎曼曼的脸,眼前的女孩,清秀,俏丽,性格活泼不谙世事,最纯真也最善良,干净得像是白纸一样,从一开始,并不吸引他。
理性来说,每个男人都会有自己的理想型和偏好,他和她最初的错过,简单而言,只是她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怦然心动会好好关注的女孩。
却是之后,相处,相知,越来越了解越来越靠近,她给他带来的快乐和满足盖过了他所有的条条框框;
让他开始期待每一次的见面,在意每一分的变化,不自觉陷落,甚至在最难过的时候,将她视作了唯一的依靠。
他想,这是何种情绪,已经不言而喻。
她很适合他,也很可爱。
他慢慢喜欢上了她,想要待在她身边。
这就是他的故事。
却是感性来说,或者从黎曼曼的角度而言,情况却远没有这么美好。
她会记得的,是他在两个女生之间,最初就没有选择她的事实。
他最终和其他女生恋爱了,甚至没有发觉她的心意,她虽然还没来得及表达,却亦是已经没了争取的必要。
她并不是后来的那个,当初她和卿梓璇是一起认识的他,一起有过这样那样的交集,只是他没有发现她也没有喜欢她,到底伤了她的自尊心。
男女情事,本就不得强迫,他不喜欢她可以,只是他现在又要回来喜欢,她没有那么容易理解,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如果说林爽是那个从最初起就注意到了黎曼曼,曾经主动靠近过她的人。
那么他就是那个没有注意到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忽略了她太多的美好,直到走过了弯路,才回头找寻她的人。
他迟了一步,输在起点。
这一点输得非常糟糕,那一句重来无比艰难,其实裴钊心里很清楚,今晚他过来最大的阻碍从来不是林爽,而是她,他的曼曼。
下一刻,就在黎曼曼开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先她一步,抢先开了口。
“我听苏洛说你受伤了,所以过来看看。顺便我也想确认一下,我们之间,是有什么不能见面的理由么?”
他直截了当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话落黎曼曼抬头,神色显过一丝愣然。
之前裴钊所考虑的一切,句句都是猜准了她的心事。
低头的时候,回避的时候,她其实一直是有些焦躁的,她并不是不喜欢了,也不是拿乔想要他来追,她就是感觉累了,多日带着有些难过可能也有些自嘲,最后变成了这样沧海桑田的意味,只想淡去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