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喉头哽咽,泪水簌簌而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
燎広却在屋内道,“你先下去吧,松木在门口等了些时间,大约是有事要报,松木进来。”
松木却也是第一次没有直接应下燎広的吩咐,他的目光全然凝在越钦写满了失望与仿徨的脸上,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领着他上前攥住了越钦的手,“公子莫哭,我送你出魔界……带你,回仙界。”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惊醒了越钦,更惊动了殿内的燎広——松木在殿外他自然是知晓,可是越钦怎么会也在?!
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顿时攫住了燎広。
☆、水中月(十三)
“回来!”一声愤怒的暴喝声从殿内传来,燎広掌中带风,一章劈开殿门,映入他眼中的便是一脸泪水慌乱的越钦,和满脸怒色的松木。
越钦为什么会在这里?燎広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会竟然没有察觉到他在此处?
而心旌动摇的越钦,终于难以维持魂隐术。他已经什么都不想再去思考,再去想了,只觉得自己一年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个笑话……想不到,自己如此艰难才决定复出的一片真心,在魔尊大人的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值钱,如此的索然无味。
若是传出去,这定然是六界最大的笑话吧?
越钦摇了摇头,不去应燎広的视线,只低声对松木道,“能……带我走吗……拜托了。”
松木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会为了他人如此愤怒的……带着越钦离开这个想法,也许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在他心中偷偷的扎根,这个人如此美好,如此干净,是不该属于魔界的。但是他亦不属于自己……燎広大人对他,比起曾流连过的花丛,大约也可算得上是真心实意了。一直以来,松木都这样不断的催眠着自己,麻痹着自己。
但是当他真的看见了越钦的眼泪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心思。他忍不住稍稍为自己感到些许开心,从来没有执着于任何事情的自己,终于也得一事执着……只是这执着的代价太大,而且几乎不可能有分毫成功的可能性。但,不妨一试……为魔者,无事癫狂过,怎可称为魔?
无人去听燎広的命令了,松木伸手将越钦的手牢牢握进自己掌心,便转而施展功法带着越钦飞驰而去。燎広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是满目通红。他望了眼天空,轻轻笑了一声……方才那些话,不过一时心倦的调侃,却怎么就让越钦听了去?
这样自己算不算得上自作自受?
是,他承认自己最初的确抱着不单纯的想法,不过想借越钦来修炼御心诀……毕竟自己虽然不能修炼御心诀,但不妨碍在越钦修成了御心诀后,以叩魂法的功力压倒,再将他的功法吸取过来。
是,他还保持着换换口味的想法,毕竟魔界那里去找这样矜持羞涩的美人,纵然魔尊大人也是见所未见,十分新鲜……
但是这一年的相处中,自己早已经为越钦心折,处处尊重克制,哪里是将他当做玩物?
但……即使自己有错,也容不得看着下属起了私心,竟然还企图带着他离开!
燎広脚下御力而出,直直往松木离去的方向猛追,愤怒的声音先行而去——“松木!念在你辛苦为我做事多年的份上,你若现在停下来,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这声音含了燎広的功力向前劈去,听在松木耳中无异于惊雷。
但他却仍旧丝毫不为之所动,咬咬牙传音回道:“大人!我唯这一事执迷不悟,又如何?您是魔尊大人,但您配不上公子!”
这话听得燎広气急,一掌带风,竟然是使了十成十的功力,直直空中的松木与越钦砍去。他仍旧小心的控制了角度,希望不要伤到越钦……该死的,虽然他早就发现了松木有此心思,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他真的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直接带人离开!
松木虽也是修行多年,但怎么可能是燎広的对手?
这一掌功法轰击而来,甚宽难避,总不能让越钦受到牵连……松木看了一眼仍陷在混乱中的越钦,一咬牙将他整个人往前一拉,以自己的背部去抗击燎広愤怒的一击。
这一掌所有的威力便这么直直打在松木的脊背上,然而他也只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只是力气却在这一刻被完全抽走,便再也抓不住越钦,只能看着他从自己眼前坠下……
果然,连一丝可能也没有吗?
松木苦笑一声。
也许自己穷尽了所有的追求,在燎広看来,也不过可笑至极吧。
只希望公子……不会有事。
松木低头看着坠落的越钦已被燎広接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亦涌起了无限的失落。是了,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世界,是一个自己全然无法插足的世界——又或者,是除了他们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世界吧……
燎広施展最快的速度飞驰,总算来得及将越钦揽入怀中。刚刚那一掌打出,他自己也有些隐隐的害怕。生怕伤到越钦……好在松木到底是条汉子,未让越钦受到哪怕一点伤害。
此刻燎広自然是再没有心思去管松木,只想着往后要给他一通好罚,眼下重要之事,还是要先将怀中之人哄好……只是燎広刚要开口,却只见天地间风云色变,电闪雷鸣,一时间霎是愕然,这是为何?
魔界虽有四季变化,雨雪阴晴,但在魔皇殿的结界内,这些却都是由着燎広的心情来的。燎広不爱阴雨天,是以自他成为魔尊以来,除却必须,魔皇殿结界范围内未曾下过一次雨,却又怎么会在这时候电闪雷鸣?
燎広心中顿时掠过无数种可能,很快他便明白,越过他也能使结界内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只有一种——天劫。
只是,为何会落下天劫,还是如此浩大的一场?若没记错,自己上一次天劫才过去不到百年,命书中也未触摸到这一层天劫,难道是……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怀中的人。
越钦却只怪异的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中满是苍凉,“没有想到吧……魔尊大人,我是为了这天劫,才愿意留在魔界的。”他抬起眼,望了一眼已是雷云密布,天雷将落的混沌天色,又十分轻佻的看了燎広一眼,“到底是谁利用谁也还说不准呢,虽然这是我的天劫,但魔尊大人可知这天劫要如何去渡?”
燎広因他奇怪的眼神与言语心慌起来,但仍旧强迫自己镇定道:“你别怕,无论是什么样的天劫,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渡了。”
越钦却哈哈一笑,“那真是多谢魔尊大人慷慨了……”说罢他手中结了一个复杂的印,又划动手势,竟然引出了一个阵法来。
这阵法应该相当古老或秘密,就连燎広也没有见过一丝半分……
但他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几乎要将自己的魂魄吸出……
“这是怎么回事?!”燎広怒道。
回答他的,却只有越钦甜美又冰冷的一笑。
☆、水中月(十四)
事情瞬间便脱离了燎広的掌控,而能让强大的魔尊大人也无法掌控的事情,则有且只有冥冥之中他虽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为之低头的天道。
但,越钦却要对自己做什么?
他说自己是为了渡天劫才留在的魔界,他要如何渡这天劫?
种种问题都在一瞬间袭向燎広,但是面对越钦那诡异的阵法,他却只觉得头晕目眩到无法思考。到底是怎样的阵法,才能强大到这样影响他?!燎広有心去防,却发现自己根本腾不开双手——他怀中是越钦!
“你不放下我的话,天雷劈下,恐怕会很难。”越钦笑得冷然,“我好歹也是玄仙,魔尊大人无须担心我从这样的高度无法自己落地。”燎広的犹豫在越钦看来不免有些好笑。刚刚还说着残忍的话,现场又何必惺惺作态?
然而燎広也只犹豫了一秒,便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你……只是我若放手,我们之间岂不再无可能?越钦,我不会放手……刚刚是我失言,一时负气而已,你莫要当真……”
越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的化成了一个悲伤的表情。他紧紧闭上了眼睛,声音中夹着稍许心碎般的声音,“不可能了……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从你说那些话起,便无可能;从我划出这个阵法起,便无可能……
燎広还欲再说,却只听天地间轰然一响,一道惊雷裹挟着天地混沌之力劈下,直直向着越钦冲来。燎広下意识要去挡,却只见越钦画出的那个阵法陡然间发出耀眼的奇芒,再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燎広低吼一声,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运功护体,双手却仍旧紧紧的,稳稳的抱着越钦。
但他咬牙扛过一阵,刚稍觉轻松时,却只觉得怀中也一轻,越钦竟然自己站起身来,腾空到了一旁,站到了那阵法之中。
“燎広,来不及了。”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中便已隐去了所有的挣扎与情愫,只留下一片荒凉的冰冷,“无论你是虚情假意也好,真心实意也罢。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也无论你想要得到什么,都不重要了。”越钦低声轻轻念着一串古老神秘的咒,“因为你我注定是仙与魔,殊途不同归,道不同,不仅不相为谋,还会互相利用。”越钦慢慢的将咒念完,“虽然最终,应该是我欠了你的。但我们就此恩断义绝……你若对我有怨,便只管取我命去。”他目光冰冷,调取自己的灵力注入阵法。
天空中浓云翻滚,雷电交错,很快,一道比方才更可怖的天雷直冲着越钦劈下。
阵法的光芒陡然耀眼,几乎要将越钦完全吞噬,而极度的痛意再度涌入燎広的身体——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折磨,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痛的几乎让人死去……就仿佛,就仿佛魂魄被强行拉离身体。
若此时换了一个人,则必定早已痛的昏死过去,但燎広是何人?他强撑一股精神,站在离越?2 杖稍兜牡胤剑怀鲆豢谘矗劢允遣豢芍眯拧澳悖浚∧闳∥一昶牵浚 ?br /> 越钦淡淡一笑,“借魔尊大人一魂一魄,以御天劫……”
燎広瞪大了眼睛,半晌却怒极反笑,“所以……你早知会有天劫如此,往日种种,不过为了得我信任,以便今日?”
“魔尊大人总是如此睿智,只可惜,没有早些看穿。”越钦没有去迎燎広灼热的视线,只淡淡垂首凝视着脚下的阵法。
“好!很好!”燎広仰天大笑,“越钦,你很可以,是我败了!这魂魄,你要取则取!但你今日欠我的,他日我定会让你千百倍付出代价,偿还于我!”
越钦心中微动,面上却仍是冰封难解,“恭候魔尊大人。”他嘴上话说的客气,手中动作却丝毫不慢,加紧了催发阵法功力。
燎広霎时间只觉头痛欲裂,仿佛整个人都要一分为二——“啊!啊啊啊啊!!”他抱住头痛呼出声,眼见自己的一魂一魄被从体内强行抽离,飞到越钦的阵法之中,竟在那阵法之上凝成了一层结界!
又一道天雷劈下,直接轰击在燎広的一魂一魄之上,越钦全然无事,天地之力却全部被燎広的魂魄承受,直叫他又吐出一口鲜血。
呵……燎広强忍着痛扯出一抹笑来,越钦……你真狠……视线渐渐模糊,阵法的光幕也越来越强,燎広终于全然看不见越钦的脸了,更看不到他苍白如纸的脸色,看不到他泪流满面的绝望。
即使……燎広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笑话,一个玩物,自己这颗已经给出去的真心,却已经拿不回来了……为什么明明天劫没有伤到自己分毫,灵魂却仍旧仿佛被割裂般痛彻心扉?或许,燎広现在,也和自己一般痛吧……
天劫来得快,去的也快,三道天雷劈下后,变色的天地便很快恢复如常。燎広早已坠落地面,只有越钦还立于阵法之上。玄光清冷萦绕在他周身,倒是十足的仙风道骨之貌,但这一切看在燎広眼中,无不是莫大的讽刺。
血液翻腾,灵气乱涌,功力四蹿,燎広只觉胸中痛意无处发泄,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猛然起身,将所有的痛与愤与怨凝成一道剑气,挥向越钦——“越钦!我定要让仙神两界不得安宁,让你不得好死!”
这话如此狠毒,就仿佛带着他全部功力的这道剑气。
但越钦却不知怎么的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只觉得解脱。多好,仇恨比那些复杂的情愫简单的多了。
阵法的光幕消去,越钦淡然立在空中——虽然这道剑气能凝了燎広十成功力,但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就算凭自己,越钦也有信心接下。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刚刚才归于宁静的天地又陡然变色,一道天雷突然当空劈下,砸向毫无防备的越钦!一分神间,天雷便和燎広的剑气同时轰在越钦身上!
应当是很痛的吧,越钦心想,却仿佛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意,只是身体忽然变得很轻,一股深重的倦意袭来。
——“沉睡吧,放下所有的一切,沉睡吧。”有个声音仿佛在这么说。
是啊,多好,沉睡吧。越钦忍不住跟着这么想,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一瞬间,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远处一直焦急看着全程,却无法插手的夙焰惊讶的捂住了嘴——“神形……俱灭……”
越钦消失了,连带着燎広的一魂一魄。
就仿佛是,泯灭于天地间。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篇终于写完了 -0- 为自己感动一下
☆、意濯濯(一)
一切慢慢平静,复位,两世的记忆沉入越钦脑中,慢慢将所有的一切还原——原来这才是原本该有的样子。既不像梦境中那样甜蜜,也不像他人口中言说的那样不堪。却比这两者都令人绝望。
越钦还以为无论如何,自己是一定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对不起燎広之事,也一直下意识的以为燎広的一魂一魄在自己体内一定是因为某些意外,却不曾想……
他苦笑了一声,却发觉自己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浮动起来。
啊……真奇怪,为何心中只觉一片静寂,就仿佛所有该有的情绪都被人挖走了?越钦动了动手腕,慢慢站起身来,才发觉这场变故带回给他的,不仅仅是前世记忆,更有他多年的修为……
恩怨纠缠两世,如今他已然记不清燎広的最后一招向自己袭来的时候,自己究竟是选择了放弃,还是选择了抵抗。但那些也都已经不重要了吧,那是属于上一世的越钦与燎広的记忆。而这一世的自己……已经不再是同样一个人了。
就让那些状若疯狂,又似乎荒唐的过往就此结束吧。
说来可笑,现在想来,那个梦境中实在破绽百出,或许怪不得他……若自己仔细多想想,便也可知这一切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但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清醒的去看……
而现在,那个说着“越钦,你要记得,我是喜欢你的……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至少要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好吗?”的燎広呢?
越钦平静到几乎不可思议,淡然的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却愕然看见几乎没有过“悲伤”这种情绪的燎広怔怔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另一个阵法内,眼泪簌簌而下。
一瞬间,越钦只觉得一阵怪异的感觉从心中涌过……为何自己对那泪水中的复杂的感觉似乎感同身受……而燎広露出这样的表情却实在是,有些奇怪。
“你哭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然无情的想起,连一丝情绪也没有,仿佛是在问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问题。话一出口,越钦自己也稍稍愣住,奇怪……为何记忆与功力明明都回来了,却仍然觉得仿佛哪里缺了一块,失去了一些什么东西。
燎広抬起脸来,与越钦的视线对上,越钦才第一次看到了他也有如此茫然失措的表情——只是自己心中却无法涌起任何报复的快慰或同情的叹惋,越钦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完全被隐匿起来,无法调动。
而燎広……也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落下眼泪来。他已经多少年没有流过眼泪了?即使在得知越钦背叛的时候,即使看着越钦神形俱灭,即使百年孤寂,几乎没有头绪的追逐,他也没有流过一滴泪……但是此刻,却有种莫名的情绪充斥在自己的身体里,牵动着他的情绪,就仿佛将他的情绪全部放大了一倍。
而且,这样酸涩,这样不甘,这样情绪似乎并不应该属于自己……那么这情绪难道是来自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