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继续道:“我一走,难免有人心思活络起来。你总是心软太过,我怕别人借你这性子害了你。”
看着思安还是无措的模样,他越发不放心,道:“你一定要多小心。”
思安想了许久,多少有些艰难,还是悠悠问道:“你为何不先让我禅位……再出征?”
终究温行是要篡夺他俞家的江山人,思安再无心权位也不能心无芥蒂地像事外之人一样宣之于口。
温行道:“虽然总要遭人算计,若无皇位,只怕算计你的人再无顾忌。”
思安道:“他们……会想杀我么?”
宣武军中想让他死的人应当不少吧,若与温行没有这段孽缘,他相信温行也会想斩草除根。
温行柔声道:“思安,人一旦贪婪起来,总会想要得更多,无论如何都不会满足,不是人人会和你一样想,大多数人更喜欢大权在握,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为了除掉隐患会宁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我也不例外。”思安像发冷一样抖了抖,温行抱紧他,“但我希望你能平安。你总是想着他人的退路,你自己的退路你想过么。”
思安不太明白,“我自己?”
不知何时,温行将思安放在几案上的白瓷壶拿了起来,轻轻一斜做出要往杯子里倒茶的样子。
思安正自惘然,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烫手山芋,见温行似要喝那壶茶,惊得从他怀里跳起,不由分说把杯子从温行手上打开,他突起之时力气极大,不仅温行被撞得丢开手,整张几案都被推倒,茶壶和杯子散落一地,哗啦摔得粉碎。
他又惊又急,短促地惊叫一声,从未有过的失态,守在外面的宫人和侍卫听到声音靠近门口探问,温行出声制止他们进屋。
良久思安才发觉温行出乎异常的平静,另一种恐惧席卷全身。
温行仿佛从他慌张的神色中看出他所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依然平和,道:“你既不想我喝下这壶茶,为何又把它端来。”
思安错愕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了,”慌忙解释起来:“我、我不是想给你,真的。”
温行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背,转身入内室,手里拿着两样东西走出来。
思安看到那两样东西,所有的惊慌失措都不得不冷却下来。温行手上拿的是那封请封的折子,还有一卷诏书。
温行道:“我竟不知有人背着我将这样的折子传给你,可是思安你能与我说说,这诏书又是怎么回事。我太大意,从不知你有殉位之念。”
他有些无奈地苦笑:“我最防不住的还是你。”
温行将诏书摊开,里面是思安亲笔写的禅位诏,末尾以加盖了印章。原本被思安与折子一同藏在金鳞殿,还是被找出来。
温行并不介意思安藏着奏折,他可以体谅思安有自己的考量,反自愧思安身边的守卫还是不够严密,竟还是让人私下做手脚。
可是看到思安自拟的诏书,他却不由生出别的想法,一直以来他似乎都忘了些什么。
自他将圣驾从宦官手中夺来,思安入东都,身边一切皆由他主导,温行理所应当地认为,只要时机和手段得当,他可以顺利保下思安的性命,这些事他都没有与思安细细说明过,他以为他们彼此心意相通,很多话不需挑明。
思安亲手写下的诏书并没有让温行产生半点得偿所愿的欣喜,他的野心也不在思安一份诏书上。
既然诏书写出来,肯定有朝一日要颁发下去,然而温行自己从未与思安提起什么禅位,诏书是顺着那封折子写的,透彻如思安会问别人会不会杀他,就是心知可能危及性命。
思安不会不知写奏折的人不仅仅是希望禅位这么简单。
但是他还是自拟了这份诏书,并且在一段日子里面上根本没有任何异样。说明他默认着也许危及性命的可能,甚至平静坦然于这样的可能。
旁人以为思安因温行强权被迫屈从,温行最清楚,除了被刀架着脖子即位,思安并未屈从过什么,温行相信只要思安想,一定会尽己所能抵抗。宦官强迫他娶丽娘为后,转头他就和丽娘说自己只喜欢男人,虽人单力微,他却不会轻易顺从。只不过思安不愿看到更多残杀和流血,希望更多人于乱世活下来,有些天真幼稚地在权力已被蚕食殆尽的皇位上做出自己能做的选择。
他是重义之人,不然也不会连温行这个窃国篡位者的儿子都不肯杀,一面为了缓和都中贵族激化的情绪妥协选妃,一面又无论如何也不让亏待那些女子,还时时想着放她们出宫。
这样的思安,即使面对要篡位的情人也无法假作真情,同样对于失去皇位,即使连登基都不是自愿的,恐怕失去以后他还是会产生罪恶感。这足以押解着他的心永远逃不出苦海,让他不敢想象自己退位之后继续活着。
所以他话中才总有不尽之意,明明被护着精心调养,心思却一日比一日重,渐渐磨掉了生气,几乎等同于将命祭在了皇位上。
发现这些的温行甚至有些无力,再怎么周全,也抵不过思安自己一个念头。
找出奏折的时候温行将金鳞殿上下所有人都查过,连阿禄也未能幸免,果然找到暗中窥探思安把消息传出去的宫人,顺藤摸瓜查到宣武军诸将臣僚中,与日前军中那群私自于都中抢粮的人也有些关联。
近日来常有人劝温行早日使圣上禅位,温行察觉属僚中有些人不只是想怂恿他尽快夺位正名,更有些别的心思,他因另有计较,这些人又是多年陪他征战的,所以想先按下不发,不料他们在自己这里无法,把手伸向宫里。
其实若非思安散朝后在殿前停留了片刻,今日根本不会遇到冯妙蕴,他会乘着安排好路线与冯妙蕴错开的轿辇平安回到金鳞殿。
温行既知有人从妃嫔身上下手,思安对宫中女子太过重视,根本不想让他知道此事。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温行得知后立刻自书房出来寻思安,却得知思安已独自到殿中,他相信思安也不会想伤他半点,但进来见思安呆呆望着那壶毒茶,他迷茫的眼神让温行心惊。
邵青璃的药温行早让人调换过,温行看来那只是一壶普通的茶水,但思安却还认为那是一壶毒茶。
面对要毒死他自己的毒药,为何迷茫,难道在犹豫要不要喝下。
这背后的可能让温行也不禁觉得后怕,如果他什么都没发现,思安会不会真的将计就计,或者不是这一次,在别的什么他没注意到的时候,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
他将思安拉近,不让他的视线逃遁隐匿,既已到此处,今日必要将话全都挑明。
思安有些心虚,这半日惊乍已将他的心神耗空,温行眼中洞察一切的瞳光也让他无处可逃,思量良久,只能喏喏拖出道:“我毕竟还是姓俞,皇位从我手上没的,虽为时势更迭不可转逆,我也……的确为俞氏的罪人。”
“那你从前痴缠于我,只想与我露水姻缘一场,而后你为皇位家族赴死,当做与我再无干系么?”
思安心慌不已,连连摇头:“不是这样……”
温行紧紧固定他的腰身,让两人的胸膛像最缠绵亲密的时候一样贴在一起。
“不是你丢的,是我夺走的。无论是不是你,我都会夺走。”
思安只一个劲地摇头说“不是”,可见还是在乎着两人的情谊。直到这一刻温行才知道,虽然软弱却甚少流泪的思安当初何以哭着不愿回东都。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听从他的摆布还好,或者干脆浪荡不羁之将皇位责任都全抛下,可都不是。
思安的目光又落到那封折子上,担忧道:“可是你也说过,世人多只在乎得失,我的存在终究还是会妨碍你……的吧。”
温行险些有些被气笑,眯着眼睛狠绝道:“那是我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的命罢。”
“思安,我不会让你死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你的命都在我手上,当初既与我纠缠,你就该知道。”
温行将诏书卷好又递给思安。
“收好它,我用不着你这样。”
第五十五章
阿禄猫着腰悄默声地跨过门槛,见思安还好好坐在榻上,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下来。
他醒来的时候只记得当时脑后一疼,睁开眼见只有骆仁旺和其他宫人,不见思安踪影,以为自己又把思安弄丢了,连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好在思安没事,骆仁旺告诉他圣人已经被送回金鳞殿。
思安见到他难免内疚,阿禄抢先道:“圣人您可别这样看着奴,奴是圣人的人,为主消灾挡祸那是尽忠,奴受点罪过没什么,您以后可千万以自身安危为重。”
再想说些什么,终究觉得空口之言无用,思安知道自己的隐瞒和擅自做主,虽出于不愿邵青璃和冯妙蕴涉险之故,但这么做岂非连累了阿禄他们这些身边人,就算事后嘉赏,又算什么补偿。
如此他也只道:“待会儿御医请脉的时候也让给你瞧瞧,打在头上还疼吧。”
阿禄躬身谢恩,瞧他神色落寞,忙又道:“圣人,冯淑妃在外求见呢。”
温行着人将思安送回金鳞殿,过了小半日阿禄才回来,思安心神未定呆坐半晌,听阿禄这么说,忽而想起还不知邵青璃和冯妙蕴怎样。
门前的帘子一提,冯妙蕴出现在帘后,思安见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但神色尚可,心放下一半。
“阿冯快进来,邵姐姐她……如何了?”
冯妙蕴道:“妾本想按圣人吩咐带邵姐姐离开,可是没走到门口禁卫就来把姐姐带走了,妾回宫后问过……邵姐姐并没有回被送回玉华殿……”
“没回玉华殿?”
思安一下从坐榻上站起来,由于起得太猛脚下落空,差点摔个人仰马翻,幸亏阿禄眼疾手快上来扶了一把。
冯妙蕴担心道:“圣人慢些。”
思安转头望着阿禄。
阿禄道:“圣人别这么看着奴。”
思安道:“你知道邵姐姐去了哪里,是么?”
骆仁旺没有跟着回金鳞殿,会知道点什么的也只有阿禄。
阿禄道:“圣人,谋害您是死罪,何况邵娘娘几次三番的……”思安凝眉不语,阿禄眼神闪了闪,最终松了口,“哎,成王殿下也没吩咐不让说,要是问起罪来,圣人可得帮奴。奴在骆将军那听了一耳朵,说要把邵娘娘送出宫去,对外人只当邵娘娘幽禁于寝宫。”
“送出宫,到哪里去?”
“奴只听了那么一点,要送到邵家流放的辽东北地,圣人,奴瞧着这事儿您就别再想了。”
此时窗外飘絮似的落起雪,洋洋洒洒倾覆天地。两人都有些惊讶,冯妙蕴比思安更惊讶些,毕竟思安曾求过温行把她们都放出去,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冯妙蕴有些不舍,眼中湿润道:“北地这么远,天冷了,也不知邵姐姐身上衣物够不够。”
她低低叹了许久,抬头见思安迷惘地望着窗外,此刻宫中格外冷清安静,宫里的人越来越少,雪花像天空缓缓落下的帷幕,干干净净地撒播着曲终人散的寥落。冯妙蕴不知为何忽升如此孤落之感,打了个寒噤,将眼角泪痕擦干,转而安慰思安:“邵姐姐如今离宫也未尝不是好事。”
自然算好事,只望邵青璃自己也认为是好。
思安慨然:“此去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恐怕再难相见。希望她早日得见家人,忘了都中一切。来日若有机会,赦了他们一家的罪,能在那边好好过活也好。”
冯妙蕴也想到如今战乱遍生,北地相隔万里之遥,与邵青璃恐怕相见无期。两人均染上一层离愁别绪,相对惆怅感叹。她道:“事已至此,阿禄说得没错,您也别再想了,邵姐姐她对圣人或许颇有偏见,只是因为她不知圣人之苦,也许离了宫,她自然就会想开。”
冯妙蕴道:“其实圣人确实不必太过偏责自己。恕妾不敬,妾以为圣人并无不好,只是不合适的缘故,邵姐姐与朝中那些大臣们一样,把太多担子压在圣人身上。圣人与……成王明明两情相悦,邵姐姐这样逼迫,根本没有考虑过圣人该如何自处。”
这话无异于说思安不合适为皇了,对着皇帝说的确是大不敬,但思安也深以为然,不过世间本该人就事,而事无法就人,冯妙蕴不知思安即位时的曲折,况呼她与邵青璃自有姐妹情谊,从未在人前说过任何邵青璃的不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宽慰他,是十分不易的。
听她这么说,思安自觉再不该自怨尤,纵使有憾也该释然。
正好送膳食的宫女从门口鱼贯而入。
思安道:“阿冯在这里用过膳再走。”
冯妙蕴笑着颔首,起身时垂18 眸理了理衣裙,目光瞥见一样东西,疑惑道:“圣人,这是什么?”
却是思安拿回来的那份诏书,他回金鳞殿后没来得及让收起来,神思怅惘间不小心将卷好的诏书又揉散了,明黄的底色和末尾朱红的印章明亮显眼,难怪冯妙蕴会问。
思安忙用袖子将上面有字迹的地方掩去,顺手交给阿禄,道:“没什么,阿冯和我来,我们在暖阁里用膳吧。”
.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足有三日才见晴朗,到了第三日傍晚,徐徐降落的夕阳在皇宫每一个角落留下昏黄暮色,厚积的雪色反而看不大真切。
冯妙蕴与思安围在炉边说着闲话,骆仁旺疾步走进来,正是凝雪将化天寒地冻的时候,他鬓角上竟挂着汗珠。
阿禄道:“骆将军这是怎么了。”
“圣人。”骆仁旺忙忙跪道:“方才成王出宫回王府途中忽然遇袭,宣武军长剑都军使反叛,率人围住了成王府,成王恐引得宫中生乱,命禁卫加强防卫。”
思安手一抖,手背正好擦过未覆盖棉布的手炉边缘,白皙的皮肤很快被烫出一道红痕,他却浑然不觉,还是阿禄先叫起来:“圣人您的手!”
思安问道:“你大哥如何,可有受伤?”
骆仁旺也满是担忧,道:“传消息的人没说,圣人,现在还是守护宫城最为紧要。”
长剑都乃宣武军其中一支牙军番号,随温行到东都后安扎在都城外,其军使何人思安并不熟悉,但可想见能随温行从汴州而来的,至少曾经都是其亲信。
太阳很快落山,禁卫戍守人数有限,思安与骆仁旺商议,将各宫室的人都传至外朝乾元殿,正好外朝尚有未及出宫回府的官员,一并聚集于此,一来易于守卫,二来免于有人趁乱在宫中行诡事。
天刚刚黑下来,西侧千秋门下出现长剑都甲士攻打城门。
思安的弟妹们和宫人听着随风传来的嚣声不约而同瑟瑟发抖,这样空气凝重的夜晚,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旧京被叛军攻破的那个晚上,或许岌岌可危的阴影从那一日开始跟随他们,这一刻又再次如刀尖再次悬在头顶。
被从内宫接出来的小公主惊疑不已,扯着思安的袖子不肯放手,嘴里小声道:“皇兄,我害怕。”
思安把她抱在膝头安慰,听她本该无忧欢笑的糯甜嗓音因恐惧而颤抖,禁不住心里一酸。冯妙蕴拿了手鼓和布偶等物逗弄,小公主始终不安地圆瞪瞪着眼。
思安一面哄着她一面向外张望,冯妙蕴道:“圣人别急,没事的……”
丽娘也在殿中,她身边侍奉的宫人少,来得也比较匆忙,发髻都是散的。脸色也不大好,嘴唇抿成一条线,与她相好的侍卫不知何时挨到她身边,小声与她说话,丽娘不时不耐烦地瞟那侍卫一眼,到底顾忌着面子没有不合时宜地吵闹。
过了一会儿那侍卫踱到冯妙蕴身侧,好似不经意问道:“怎么不见贤妃娘娘?”
思安皱了皱眉,阿禄不等他多言便稍稍抬高声音道:“天子内眷岂容人随意窥探。”
丽娘和他什么事没做过,有影有形传出去,恐怕在场宫人甚至官员多少都知道一些。阿禄话一出口,许多目光明着暗着投向这边,殿中霎时静下来。侍卫张口结舌,连丽娘也难得涨红脸,狠狠剜那侍卫一眼,侍卫讪讪退开。
俞嵇卿唇边闪过一丝冷笑,晚间他出宫时守卫正好接到传令关闭宫门,只得与其他官员一起到乾元殿,他的目光掠过殿中众人,最后还是落在思安身上,思安仿若未觉,只低头哄着妹妹。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思安有点坐不住,走到大殿门口,殿外禁卫里外围了几圈,骆仁旺不住搓着手中的缨枪。宫外远远传来如滚雷一般的轰鸣,有人用重物撞击宫门,厮杀声振天贯耳,殿中众人皆神色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