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易乖乖任他把自己扎成筛子,慕容三思没骗他,确实是疼,可他没有忤逆大夫的胆子,只好咬牙忍着。
好在小师弟下手极稳,即使在颠簸的马车里也没扎歪,没几下就在他身上几处要穴扎好了针,嘱咐他不要乱动,又去取药。
“宫季扬怎么回事?看他睡着了还得拉着你的手,不像是对你无意,可又是化功散又是铁链镣铐的……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慕容三思一边往他掌心上抹黏糊糊的药膏,一边忿忿地替他抱不平,可没说两句又把矛头对准了他,“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拿命去救什么人,六师兄,你又是怎么想的?”
柳易讪讪道:“你才十六岁呢,能有多大……”
“十六岁还不够?十六年前你才几岁?”慕容三思睨他一眼,“别想着糊弄我,我答应了九师兄要看着你,你现在不说,早晚也得跟我说。”
他解了柳易的衣领,将最后一团草药拍在他心口,轻飘飘地说:“养病的日子多无聊啊,六师兄,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慕容端的别院就在雁城城郊,盖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只有条不显眼的小路能进去。他驾着马车进了院子,便有人来接他们下车,帮着搬东西。
“下来吧,先在这休养一阵。”
柳易顶着一脑门的针从车里探出脑袋,环视一周后惊叹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在雁城置办了处院子?”
“为师买个别院带小徒弟玩,怎么了?”慕容端把他从车上扶下来,看着他脑袋上遍地开花的银针乐不可支,“挺别致啊柳阁主。”
跟着下车的慕容三思白了他一眼,扶着柳易进屋去了。
仆人给他们收拾好了屋子,柳易被安置在靠南的一间,打开窗户还能看到雪松林。慕容三思替他取了针就出去了,他靠在窗边看外头,想起了燕回山上那座小木屋。
慕容三思端着药汤进门来,见他望着窗外出神,轻轻敲了敲门板:“师兄?”
柳易回过神来,扭头朝他笑笑。
慕容三思从盘子里拈了块热乎乎的点心塞进他嘴里,道:“先垫垫肚子,药不急着喝。”
白糖糕是热的,绵软又清甜,吃起来不太腻。柳易被他连塞三块,又喝了半杯温水,他这才把药汤递过来。
“我一会开个新方子,让他们一日三餐照着给你做药膳。”
“一日三餐?”把苦兮兮的药汤喝干净的柳易睁大了眼睛,“你该不会让我天天嚼人参吧?”
“想得美,顶多给你炖人参鸡汤。”慕容三思收起药碗,把盛着糕点的盘子留在桌上,见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便道,“躺下吧,我洗个手回来替你施针。”
他一日照三餐给柳易针灸,辅以汤药和药膳温补,过了好几日才彻底化去和寒毒纠缠在一起的化功散的药力。这期间慕容端只来了一次,在慕容三思的指引下用内力替柳易好好地梳理了经脉,又将他数落了一通,这才走了。
“他这是忙什么去了?”柳易问慕容三思。
“找东西呢。”慕容三思也不瞒他,边收拾换下来的药渣边道,“他前些日子得了块玉佩,给了三王爷,自己还到处奔波。护国玉玺一出,朝堂内外都不得安宁。”
“护国玉玺?”
“嗯,就是那块传得特玄乎的玉玺。”慕容三思看他一眼,“你别想这些了,先安心养身体。”
被戳穿心思,柳易装傻道:“我没想啊,就这么顺口一问嘛。”
做大夫的看人可真准,谁听话谁难缠,一目了然。
等慕容三思也走了,柳易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那个被揣得温热的木盒,打开来看了一眼。
已经过去两天了,不知宫季扬醒了没有,发现他不见了,会怎么发疯?
宫季扬是醒了,而且已经在雁城翻天覆地地找了他两天了。
他是被杭杭喊人的声音吵醒的,日上三竿,屋里却只有他和杭杭两人,铐着柳易的铁链断了,人早已不见踪影。
“先生……不见了。”杭杭怕他生气,先溜出了门,“我去喊大夫,将军您歇着。”
她刚出门就听见铁链被砸在墙上的声音,吓得缩了缩脑袋,心想还好自己跑得快。
可先生就这么不见了,是有人把他救走了,还是他自己恢复过来逃出去了?他还好不好?这么想着,她又担心地扁扁嘴,小跑着喊大夫去了。
大夫倒是惊讶不已,摸着胡子啧啧赞道:“一夜之间大为好转,再用上次将军给我的方子多加调养,一年半载便能恢复如常,再不必受寒毒侵扰。”
宫季扬阴沉着脸,听到这儿才开口问:“是怎么好转的,你看得出来么。”
“这个……”老大夫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想,多半是以外力相引,将寒毒自经脉血液中抽出……”
话音未落,宫季扬单手将桌子掀翻了,大夫被吓了一跳,齐深面色如常地扶住他,然后俯身等着宫季扬的命令。
“给我把柳易找回来。”他说。
理智告诉他,救走柳易的人不可能还带着他逗留在城中,可他还是疯了一样把整个将军府的人都派出去找柳易,不肯放过一点侥幸。他的人翻遍了整个雁城也没能找到柳易的踪影,又将城外有人烟的地方也翻了一遍,可惜慕容端离开别院前将唯一能进出的小路用雪掩了,他们没能发现。
宫季扬把将军府书房能砸的都砸了一通,想回军营去调兵找人,齐深却难得表现出了反对。
“将军,柳先生多半已经离开雁城了,你还是先冷静养病,等身体好了再去找吧。”
“万一他没走呢?”宫季扬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发现柳易不见后他足有两天没睡,大夫都快被他逼疯了,硬要他好歹休息一下,“如果他还在雁城,我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回来。”
齐深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脾气再了解不过,倔起来除了柳易谁也劝不动,可柳易现在不在了,只能由他来做这个恶人:“既然柳先生自己离开了,就必然有他的理由,怎么会让你轻易找到他?”
他硬着头皮说了这番话,生怕宫季扬又要大发雷霆,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齐深,你说他为什么要离开?”
宫季扬这两天来发了好几次火,除了齐深没别人敢进他的书房,现在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体内仍有残余的寒毒,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像尊玉石做的雕像,却从皮肤深处泛出一点健康的血色来,显是大大好转了。
齐深看得明白,宫季扬不可能无缘无故好起来,柳易必定使了什么剑走偏锋的法子,将他体内的寒毒除掉了大半。可他们遍寻名医也没能找到根治寒毒的办法,连慕容三思的药方都只能暂缓寒毒发作,柳易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办法?这办法实行起来,又需要耗费些什么代价?
他不敢跟宫季扬提,自己在心里琢磨许久,决定偷偷去一趟听风阁。
听风阁在雁城的据点是庙街的一个卖泥人的小摊,齐深先前来过一回,托他们寻找名医的消息,这次却不需要了。他在摊前蹲下,装作挑选泥人的样子,低声问:“你们阁主有消息了吗?”
那捏泥人的老头掀起眼皮看了看他,花白的胡子动了动,道:“这位大爷,什么是阁主?”
齐深的动作顿了一下,确定这是上次与他接头的人,了然地笑了笑。
“是我认错人了,要两个泥人,多少钱?”
他揣着两个新的泥人走在街上,心知柳易多半已经安全了,否则听风阁的人不可能装作不认识他。
是柳易想和将军府撇清关系,还是将他救走的人想让他这么做?能有这本事越过柳易让听风阁听从其命令的,又有些什么人?齐深对这些问题的答案拿不准,却也不打算告诉宫季扬,决定让他先养好病再说。
至于柳易……多半是让人救走了,他也不太担心。毕竟柳先生心肠宽厚,待人都是上心的,记恨他的人该少之又少——
齐深停下了脚步,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
“齐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余墨白从军报里抬起头来看他,满脸不可思议,“你是认为,我跟柳先生逃走有关系?”
“他自己跑不了,必然有人帮他。”齐深看了他一眼,“我没说这事与你有关,只想问问,那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他送了点心。”
余墨白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理直气壮道:“难道送点吃的也有错?柳先生可是被关在春晖园没吃没喝的,杭杭那个小丫头能给他做点什么吃?”
齐深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只好道:“我问问而已,你何必这么激动。”
“你可别到将军面前说这话,他生起气来我吃不消。”余墨白又低下头去看他的军报,随口问,“军营那边新阵型练得差不多了,将军打算何时起兵?再过几日,三王爷可要登基了。”
“……”
齐深想到宫季扬现在的状态,摆摆手无奈道:“暂缓一阵吧,等将军养好病。”
“再拖可就来不及了。”余墨白道,“三王爷一旦在龙椅上坐稳,外人就再也难以撼动他的位置——”
“余墨白,说话当心点。”齐深打断了他的话,“有些话,该说与不该说之间,你得把握好那个度。”
余墨白悻悻地闭了嘴。
“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府里去了,你在这儿呆着吧。”见问不出什么来,齐深也不打算与他继续在柳易的问题上纠缠,只道,“有什么重要军报,记得派人送到府里来。”
“知道了。”
宫季扬养了几天病,觉得自己好了大半,便又开始大张旗鼓地在城内找人。他把亲信派了多半出去,不仅在雁城找,还在临近的几个城镇找,以大将军的名义贴了告示,许以重金,仿佛笃定柳易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非要找到他不可。
齐深看着觉得他都要魔怔了,可宫季扬对柳易的心思他看在眼里,连发现柳易的身份后都不舍得将他下狱,一门心思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又怎么可能就此放手?
“还是没有消息?”
宫季扬闭眼靠在椅子上,大夫在身后给他施针驱走最后的寒毒,他眉心皱出了一条细纹,虽然脸色越来越好,可疲惫却一点也没少。
“还没有。”齐深道,“先生多半是被他的师兄弟救走了,我们想寻到踪迹并不容易 ……”
“‘救’?”宫季扬闭着眼睛,隐约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我和长明好着呢,用得着他们救?”
齐深迟疑片刻,还是斟酌着开口道:“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救你,我想,来的人把他带走多半也是因为这个。”
这话他先前一直不敢提,看着宫季扬近来好些了才敢说出口,没想到宫季扬只是笑了笑,低声道:“是啊,连他师弟都没辙,他能用些什么办法来救我这药石罔效的废人?”
齐深没有接话,他雕像般静静地坐在那儿,沉默了半晌,突然说:“他是不是瞒着我藏了什么东西?”
他带着齐深到春晖园找了一通,几乎把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最终在柳易睡过的软榻底下找到了那个被他遗漏的竹筒。
宫季扬拿着那根女子手指粗细的竹筒,度了它的长短,恍然道:“原来是这儿。”
他将那竹筒收了起来,对齐深说:“走吧。”
齐深跟着他出门,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宫季扬笑了笑,语出惊人。
“准备一下,我们明日进京。”
虽然仍未举办登基大典,可顾怀已经做起了皇帝该做的事——他仓皇出逃的二哥在行宫自缢,已经成了“先帝”,朝廷里的事总得有人来管。
还有两日便要登基,他在御书房看着大臣们递上来的奏章,却突然接到太监总管的通报:“王爷,有位大人想见您。”
“什么人?”
“回王爷,是镇北大将军宫季扬,听说是连夜从雁城赶路来的。”乔公公低声道。
“宫季扬这时来见我?带了多少兵马?”顾怀问。
乔公公在他耳边说了个数,顾怀挑了挑眉。
“去把沈军师请过来。”他说。
沈无青匆匆赶来,进门就问:“宫季扬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也不知原因,”顾怀道,“原本以为他要起兵,可下面的人回报说,他确实只带了一个随从。”
“两个?5 私坑械ㄉ!鄙蛭耷嘈α诵ΑK蛱旄帐盏侥饺荻送ü绺笏突乩吹男牛懒肆赘傻纳凳拢怨狙锊宦煤埽幌氲浇裉煺庾锟鍪拙妥采厦爬矗媸乔傻貌荒茉偾闪恕?br /> 顾怀给他倒了杯茶:“你想怎么办?先晾晾他?”
他是知道柳易出了事的,虽然沈无青和燕翎九都没告诉他是什么事,可他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性格,巴不得给他们俩出口气——宫季扬那病秧子打仗也未必打得过他,如今他胜券在握,把这事顺带解决了再好不过。
“晾他做什么,又不是晒咸鱼。”沈无青用杯盖拨了拨茶叶末,思忖片刻,心生一计,朝他招招手,“你来。”
顾怀凑过去听他说了几句,哈哈大笑。
“好,就这么办。”
既能去去宫季扬的威风,又能替柳易出口恶气,这法子好,再好不过。
宫季扬在御书房外等了许久,乔公公才来请他进门。他对遭到顾怀的冷遇并不意外,可进去后才发现等着他的不是顾怀,而是坐在客位的一个俊秀书生。
那书生穿着青色长衫,俊秀儒雅,是个极讨人喜欢的长相,面上却无甚表情。他抬眼看了看宫季扬,脸上露出一点冷淡的笑意来,似是对他毫无兴致,招呼道:“宫将军。”
他坐在皇帝的御书房里,主人顾怀不在,带宫季扬进门的乔公公也见怪不怪地福了一福,唤了声沈军师便下去了。宫季扬站在那儿,见对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
他猜到了这书生的身份,心知对方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自然不敢冒犯。可对方显然并不买账,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又朝他笑了一笑:“坐吧,我给你沏茶。”
“不敢劳烦。”宫季扬忙道。
“一点小事罢了。”
他转身进了后室,片刻后端着茶杯走出来,轻巧地放在宫季扬面前的桌上。
“看起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他说,“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挑这个时候进京,是为长明而来?”
宫季扬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讶异之余还有些庆幸。毕竟是他有求于人,沈无青说什么他都只能受着,他先前还担心这位沈家大少爷对柳易的事避而不谈,打太极应付他,却没想到对方开门见山地将这事摆在了明面上。
他微一颔首,正要开口,沈无青却又道:“可我不想与你谈他。”
宫季扬怔了怔,见他不似说笑,心里一下又没了底。
“我知你截住了我们往来的书信,也知晓了我们的关系,可是大将军,我不与你谈他,对你是有好处的,明白么?”沈无青端起自己的茶杯,悠悠道,“如今三王爷得了民心,也颇受朝中大臣拥戴,两日后便要登基。你心里该是清楚的,此时落得个逆贼名头,是不是有些对不住老将军?”
沈无青提及他爹,言语中却无甚异样,由此可见,柳易多半没将他那日说的话转告沈无青。沈无青此时说这么一番话,多半也只是想威胁他,让他顾及要给他爹正名,不再提柳易的事。
宫季扬有意想将真相告诉沈无青,又想到柳易费心替他瞒下,他这么做是浪费了柳易的一番心意,只好道:“我为他而来,却没有将他的事暴露在人前的打算,想必沈军师也是这么想的。”
“我这么想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三王爷怎么想,你又是怎么想的。”沈无青笑了笑,“宫将军,你和三王爷都是武将,我乃一介文人,难以揣测你们的想法,可你多半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想来也不需要我来提醒。”
顾怀是什么人?宫季扬虽然不曾与他正面交锋,却久闻大名。骁勇善战的三皇子,看似最不得老皇帝的心,却得到了西北要塞,以及同他一样将狼性刻在骨子里的西北骁骑营。狼群的侵略性他清楚得很,心里也明白顾怀替他爹翻案是有心放他一马,沈无青明里暗里地提醒他这一点,多半也是希望他知难而退,别再打这龙椅的主意。
当初柳易拦着他不让起兵,如今宫季扬见识过了沈无青的手段,又与他本人交谈一番,越发明白了柳易这么做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