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远山先生不能赶谢远出门的后果,就是远山先生的弟子皆是那谢远的同门师兄弟,远山书院的学子,俱也能算得上和谢远道一声同窗,远山先生自己的名声,竟也为谢远颇添了几分光鲜。
那家仆到底眼界太小,如今只恨那谢远胡来,害自家主子如此大发雷霆。
而远山先生心中,此刻自然是恼极了那谢远。
然而气恼之后,他心中却又对那样一个年仅七岁,却已然有了这诸多算计和心思的小弟子震惊与赞叹。
再发过一回脾气后,远山先生又细细问了一番谢远昨夜是如何去寻了秦威,秦威如何作答,还有谢远之前在书院时的种种行径与作息后,便端坐席上,一语不发。
那贴身侍奉远山先生的家仆其实对谢远并不算上心,因此对远山先生关于谢远之前几年在书院的行径与作息,也是又寻了下头的仆人还要和谢远最要好的何云墨何郎君来询问,才终于让远山先生知晓了谢远这几年的事情。
日日卯初便起,晨起后便练武小半个时辰,之后沐浴更衣,就开始练字半个时辰。辰初入课堂,或听师兄讲课,或听远山先生讲课。
待到中午时候,日日时辰不变的午睡半个时辰。
待下午时候,因远山先生规矩,下午时候远山先生不再授课,自己的弟子则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学院其他夫子那里学习礼乐射御书数——当然,说是如此,其实也只有谢远一个人需要自己去选,其余弟子,都是远山先生已经指派好了课程的。而关于谢远,远山先生从前从不曾在意,因此也是头一次知晓在这短短的两三年里,已然将君子六艺统统学了一遍。
不但如此,远山书院的诸多藏书和远山先生自己的藏书,也都已然被谢远看了大半。
并且俱何云墨所说,一些谢远很喜欢的藏书,早已经默写下来,留作私藏。
远山先生看到这里时已然心生寒意,待到看到谢远每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除了完成每日功课之外,还会讼背自己所看过的藏书,睡前习武小半个时辰后,还会泡药浴。
再观谢远每日饮食,谢远却是让家仆在小院做了吃,并不肯用书院厨房。然而与谢远走得近的何云墨却是提到,谢远的每日膳食,皆是医者按照他的身体所书,每日药浴的方子,也是医者所提议的。而谢远在书院的时候,这些膳食和药浴,他一日都不曾断。
远山先生听过问过之后,原本儒雅的面上,一派复杂之色。
小小年纪就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得这般的……辛苦和规矩,一日不肯改,平日看来,却是温和浅笑模样,观其所看的藏书,大多还都是军书或是军书有关,再思及谢远昨日所作所为与今日负荆请罪之举,饶是远山先生再不肯承认,现下也不得不承认,那个谢远,绝非池中之物。
并且,他或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为自己选了最凶险却也最合适他的路去走。
远山先生神色越发复杂。
直到家仆询问他如何处置外头负荆请罪的谢远时,远山先生才终于回过神来,道:“让他进来罢。”
家仆一愣。
远山先生又道:“再去将我的那些藏书和我所做的藏书手札的一份取来。”
家仆彻底傻住。
于是谢远这一番的负荆请罪,就换来了远山先生复杂的目光,还有十车竹简——远山先生所谓的一份藏书,是他令学院学生所抄录的所有藏书和他的手札的一份,自然是种类繁杂,数目极多。
远山先生送完藏书,便就和谢远一语不发的喝了三盏茶,才终于将他送出。
最后也只叮嘱了一句:“我不会逐你出师门,也不会再对言说你的一句不是,但是,我也希望你,将来无论如何,都莫要主动将你的师兄弟,还有学院出来的同窗,牵扯到你的野心之中!”
谢远心说,他能有甚野心?前世身子不健康,今生好不容易得了副健康身体,只奈何身世奇特,也只能在守护好阿娘阿姐们之余,让自己活得更恣意一些,多享受一番这世间的快活而已。
如果仅仅是这些,老师又何苦担忧?
谢远心中并不太明白远山先生的话中之意,末了,也只能默认下来。
两日之后,谢远一家便跟随着秦威的人,一齐往长安去。
临行前,谢远在收到了那十车的藏书后,便又雇佣了四十个名声很好的镖局的镖师,二十个镖师守着藏书,十个护卫守着谢家其他行礼,十个护卫在他们一家人周围,至于谢家其他家仆,则是……守着十车的活鸡活鸭活鹅和腊肉……
原本谢远是没打算带这些肉的,奈何他发现阿守除了在他身边时,平常精神都不太好,待又寻了大夫给阿守诊脉之后,结果依旧是郁结于心,心中思虑太多。
于是谢远也就只能顺势买了这十车的肉,让阿守知道,他真的,养得起他。
谢远坐在车上时,一面摆弄着车上棋盘教阿守下棋和说话,一面看着阿守不时的看他时那一双晶亮的像是装着星星的眼睛。
谢远:“……”他觉得阿守现在看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像是在看一个暴发户。
且还是主动去包.养的那种。
“远,阿远。”阿守心中是真的真的非常的高兴。他觉得他的谢远对他真是太好了,就算他的牙掉了,就算他的腿坏了,就算他不能捕猎,却还愿意把那些属于谢远的肉分给他一半,让他多活很多日子。虽然——谢远分给他的除了肉还有草——但阿守心中也是异常的欢喜。
他想,谢远一定是喜欢极了他的。既然这样,那他也就多喜欢一些谢远好了。
好在谢远不知道阿守的想法,闻言只皱眉道:“错了,你该唤我阿兄。”
阿守依旧目光亮闪闪的看向谢远:“远,阿远。”
谢远无奈,摸了摸阿守的脑袋,继续教他说些旁的话。
而江氏的马车里头,谢若锦已经根据前世的记忆还有这一世听到谢远说的一些朝廷坻报上所写的消息,开始游说江氏。
——他们母子若不回去就罢了,一旦回去,江氏必然依旧是敬王妃,谢远也必须要成为敬王世子,而身为世子,谢远留在长安为质也是应分之事。只是,谢若锦忍不住劝江氏,让江氏在答应敬王之前,不如先提些条件。
江氏并不愚笨,尤其在内宅之事上,她显得更有天分一些。闻言若有所思,片刻后,道:“若锦的意思是……”
谢若锦抓着江氏的手,一字一顿的道:“阿娘,阿远为质,您还需要一个儿子。”
她的幼弟,也该出生了。
十月初十,定王、敬王同日入长安。
东宫。
皇太孙谢含英跪在太子谢玉斐的床榻前,双目含泪。
谢玉斐并不看他,只看身侧的一人,道:“都来了?孤那二弟的长子谢远,也快到长安了罢?”
那人低声道:“是,殿下英明,所料一丝不错。”
谢玉斐便笑:“如此,那孤也该安心死去了。”
谢含英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阿爹”。
谢玉斐摸了摸谢含英的脑袋,柔声道:“好孩子,阿爹去了后,你好生照顾好你阿娘和阿弟。至于阿爹去的时辰……你且记着,阿爹是在你二皇叔和三皇叔踏入宫门的那一刹那,去世的,明白么?”
谢含英双眼赤红,泪如雨下。
当日未时,敬王与定王一同踏入了宫门,待一番周折,见到圣人时,二人尚未跪拜,宫殿之中,就蓦地冲入一人。
正是皇太孙谢含英。
“阿翁,阿爹、阿爹去了!”
敬王与定王面色刹那间难看起来。
第14章 袭击
“阿翁,阿爹、阿爹去了!”
元朔帝身子一僵,身体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心口处一阵疼痛,喉头一腥,就喷出一口血水来。
定王、敬王原本心中还在暗自思索太子这般巧合的在他们见阿爹的时候死了,是否也是那位好太子的算计,待看到元朔帝吐血时,才终于醒悟过来,面上俱是哀痛与担忧之色,上前就搀扶住了元朔帝,让人招医者为元朔帝诊治。
皇太孙谢含英因疼他宠他护着他的阿爹突然去世,且还是为了他故意提前“因病去世”,年仅十岁的谢含英心中的沉重与郁结几乎无人可知。
他跪倒在元朔帝的脚下,痛哭流涕,其哀伤之情,根本无法抑制。
元朔帝瞧了,只觉心中更痛,更加怜惜起这个可怜的孙儿。
“朕无事。”元朔帝吐出了淤积在体内的那一口血水,面上哀容犹在,精神反倒又好了几分,两只手臂一用力,将两个儿子一边一个的推开,语气捉摸不定的道,“快去扶起太孙。”
而不是扶起你们侄儿。
定王和敬王面上又是一僵,一瞬间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也只是面含哀伤的一边一个扶起了谢含英,眼中刹那间流出泪水,慈爱道:“好孩子,且与皇叔说说,你阿爹是怎么去的?甚么时辰去的?临去前,可有甚话留下?”
谢含英才只有十岁而已,他心中虽并不愿意起身,却仍旧被两个强势而正值壮年的皇叔一边一个直接提溜了起来。
然而待定王与敬王刚刚松手,他又听得二人的问话,当即再次趴伏在地,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
“阿爹、阿爹他是未时去的。临去前,他正与孙儿说幼时和二皇叔、三皇叔相处时快活,还说、还说待钰然阿兄与瑾然阿弟来了,要将二皇叔与三皇叔幼时的趣事都说与他们听,只是、只是阿爹还没有说完,不知想到了甚么,对着孙儿忽然一蹙眉,就、就没有气息……”
定王与敬王先前还不太确定,现下听了谢含英的这番话,已然确定太子是在故意算计他们了。让元朔帝以为太子的死和他们有关,就算不是他们动的手,却也和他们有些微的关联——譬如担忧他们对皇太孙出手之类的等等。
就算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证据,可是,那又如何呢?
只要元朔帝信了,怀疑了,为了太子而伤心了,太子的那番算计,就成功了。
定王和敬王心中越发的纠结起来,这样连自己都算计的太子,果真是要比他们强么?强到在太子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和太子同胞所出的定王,还是内里野心勃勃的敬王,都只能把自己那藏匿的心思隐忍不发,不敢露出分毫,只想着如果将来阿爹老去,当真是太子继位的话,其实也无甚不好。
可是,这世上之事,终究无常。
他们也好,太子也好,大约都没有料到,太子竟会在四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然故去。
而定王和敬王曾经隐忍不发的野心,现下竟只能在外哄哄外人,根本哄不了自己——定王与太子一样皆是元朔帝的发妻所出,今岁仅仅三十九岁,正是壮年之时。又因身强体壮,之前跟随元朔帝征战前朝时,更是次次都上了战场,还是为元朔帝打前锋,勇猛非常,果决狠厉,立下赫赫战功,数次被元朔帝周遭的人称赞脾性像极了元朔帝……这样的定王,要如何才能没有在元朔帝之后称帝的野心?
至于敬王,虽是元朔帝继室所出,从前也颇得元朔帝喜爱,甚至于从元朔帝第一次出兵离开北地征战时起,就由敬王守住北地,负责军中一应供给,虽无战功,却也功劳不小。而他对皇位的野心,在他抛弃妻子之时,就已然被诸多在意那件事情的聪明人看了出来,自不必多言。
而元朔帝听到了皇太孙说了太子临死前的事情,还有死去的时辰时,心底明知有异,却不肯深想,只深深的打量起了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
定王和敬王心中一突,立时跪倒在谢含英身侧,眼含热泪,口中接连说起太子从前的好,仿佛兄弟间的一些争斗,都不曾存在一般。
元朔帝却是一甩宽袖,亲自扶起谢含英,牵着谢含英的手,就往东宫去,再见一见他的天成,他的太子。
很快,皇太子谢玉斐薨了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而圣人痛失太子,决定为太子罢朝三日的消息,亦传了出来。
敬王府中,敬王妃马氏听闻这两个消息后,根本来不及担忧自家事,更来不及安慰一心发愁自家是不是要被阿爹阿娘留在长安城里为质的谢瑾然,就朝着和他们一样风尘仆仆刚刚赶到长安的一位马家家将微微颔首示意。
然后,马氏又看一眼小马氏,见小马氏点头福身,立刻去安排进宫哭丧事宜,她才让人将那马家家将带去客院,询问其蜀地之事。
那家将单膝跪地,沉声道:“回娘子,那一位这次是跟着御史大夫秦威一起回长安的,御史大夫随身就带了将近百位护卫,那一位还雇佣了四十位镖师护送他们,咱们的人只去了二十人,并不能敌……”
马氏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那家将并不敢抬头,继续道:“大郎君、二郎君和三郎君都已经知晓此事,开始安排下一次的攻击,只是、只是秦家毕竟乃是世家出身,且最是护短,那秦威无论何时出行,周遭都有不少护卫跟随。此次秦威车队遇袭,虽不是因秦威之故,可秦家人恐怕? ⒉桓颐跋眨慌虑丶胰嘶岷芸焖腿ジ嗷の辣;で赝湍且晃弧G丶胰硕嘣诔ぐ玻垢先ビ肭赝岷偷幕埃步鼋鲂枰蝗樟揭埂?墒窃勖堑娜耍炊嘣诒钡兀胍瞎矗峙隆?br /> 那家将没有继续说下去,马氏却已然知晓那家将的话中之意——他们赶不及。纵然马家如今大半归了武将之家,家中家将彪悍,一旦真的派出相应数量的人手去攻击秦威一行,秦威一行必然不定。奈何马家根基在北地,想要赶过来,基本是来不及的。待到那一行人来了长安,他们,就完全不能动手了。而若是用其他的手段的话,马氏和江氏本就尴尬,一旦江氏唯一的儿子出事,马氏就会被头一个被怀疑。几年之内,马家都不能再用其他的手段对付那一位小郎君。
而这件事太过重要,马家又根本不能委托其他人,是以……
马氏顿觉一阵昏天黑地。
那家将又说了些甚么,马氏已然无心再听,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而这时小马氏也忙完了诸多事情,带着一身要给马氏穿的素衣,赶了过来。
“阿姐,时辰差不多了,阿姐该带着小郎君和小娘子们进宫了。”
马氏脑中一片混乱,不管不顾,就抓着小马氏将事情说了一通。
小马氏竟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如今天下安定了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寻常世家子出行,身边也最多带二三十家将。而那些家将,根本就无法和经历过战事的马家家将相抗衡。马家虽只派了二十家将,却也是因着江氏未死并诞下小郎君的消息,彼时已然传入北地,马家为着不引人怀疑,才仅仅指派了二十个凶悍的家将过去。
哪知、哪知那一位小郎君竟是和御史大夫秦威一起回来!而那秦威周遭的家将纵然不曾上过战场,人数却是众多,且还有谢远雇佣的四十位身强体壮的镖师在,那二十马家家将,根本无法在他们手上伤到那小郎君分毫!
小马氏到底比马氏要聪明了一些,呆愣了片刻,就立刻回过神来,道:“阿姐,莫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了!几位阿兄那边,阿姐也要立刻写信与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派人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既来不及,就不能再出手。否则被那一位或是虎视眈眈盯着敬王府的人抓住了把柄,有了前车之鉴,她们又哪里能奢望敬王殿下愿意保下她们?
马氏亦回过神来。
她将来之所以能在死了两位未婚夫后,依旧能够“那么巧合”的碰上江氏大腹便便的出事,嫁进敬王府,其中缘故,她家里几位兄长早在她出嫁前已然细细说给了她听。马氏也早已知晓了敬王的寡情。
更知道,如今连北地都早已听说的消息,敬王偏偏佯作不知,其实就是在等她动手,毕竟,江氏母子,本就是敬王的污点,敬王,亦不希望江氏母子当真能回来。
马氏苦涩一笑,抓着小马氏的手,道:“好妹妹,如今,咱们只有彼此了。”
与此同时,靠着秦威的面子,入住了驿馆的江氏惊魂甫定,她一手抓着谢若锦,丝毫不愿松手。
谢云屏、谢念并未想到旁的,只一心安抚江氏,末了见江氏着实被这两日的车队被袭击的事情吓到了,便也不再劝,只叮嘱谢若锦好生安抚江氏,然后就兀自去安排厨下的事情,还有,去看看谢远是否也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