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自己亲自驾驶着牛车,并不回王府,而是不紧不慢的朝着偏僻的小胡同跑。
没过多久,他果然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殷守追来了。
谢远微微一笑,停下牛车,就见殷守直直朝他奔来,四肢着地,满脸警惕,就像是最初时,他碰上的那个狼崽子。
“嗷呜——”
殷守轻叫了一声,就一跃上了牛车,朝着谢远就扑了过去。
“阿远,阿远——”殷守忍不住小声道,“我就知道,阿远会等着我,和我一起私奔的。”
谢远耳朵尖微微发红,心中暗想,幸好如今是夜晚,并不能让殷守发现这个。闻言清咳一声,也小声回到:“那我们私奔去哪里?”
殷守道:“私奔……去山上好不好?我在长安郊外的一座后山上,发现了一处好地方,还在那里盖了房子。阿远,咱们私奔去那里,然后我日日打猎,阿远就随便喜欢做什么,就做甚么,好不好?”
谢远一怔,这才发现,他口中的“私奔”,不过是玩笑之语。可是,殷守口中的“私奔”,却是他认认真真在考虑做的事情。
他愣了一会,正想着要如何开口,才能不太伤害殷守的心,就听殷守忽然就笑了。
“不过可惜,山中太苦,我的厨艺也还没有学太好,不能给阿远锦衣玉食。不如,等有一日,我能在山中也让阿远锦衣玉食,处处顺心的时候,咱们在私奔去深山里头,好不好?”
谢远心下一顿。
他从前就知晓殷守的心思,知晓对于殷守来说,其实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虚的。殷守更愿意将自己当做狼,依旧生活在深山之中,快活自在,不必经受任何的阴谋算计。
只是他却不行。
谢远有阿娘,有兄弟姐妹,有元朔帝曾经的嘱托,有谢含英的信任和依靠,还有自己的责任。
他愿意接受殷守,愿意和殷守在一起,但是,却没有办法因为这一点,就当真抛下了所有事情,就跟殷守跑去深山之中住着。
他顿了顿,摸了摸殷守的脸,和殷守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道:“会有这么一日的。”至于什么时候,饶是谢远,却也不能给出承诺。
二人今夜,先是在假山缝隙之中,互诉了衷肠,后来又在漆黑的小胡同里,互相依偎着待了一宿,直到天色将明时,殷守忍不住去亲吻了谢远,这才依依不舍的道:“天快亮了,阿远,我送你回府。”
谢远想了想,拉过殷守,正想要教一教殷守更有趣的“接吻”,犹豫了片刻,就道:“那好。”
于是等到殷守真的把他送到了昭王府的后门处,谢远才将殷守拉到了牛车车厢里面,亲自示范,教给殷守何为舌吻……那种更加亲密无间的接吻。
殷守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很快的,他就沉迷在这个热烈的吻之中,无法自拔。
直到谢远忍不住用力推开了他,殷守还意犹未尽,缠着谢远就道:“阿兄,哥哥,再来一次!”
谢远:“……你只有在有事要求我的时候,才肯唤我哥哥!”
殷守低笑一声,忍不住又缠了上去。
他心中想,年纪甚么的,并不算甚么,唤比他小的谢远阿兄,这于殷守来说,也是一种情.趣。
甚至殷守还在心中默默的想,迟早有一日,他会让阿远将他叫过的“哥哥”全都还回来的。
他们,有一辈子的时日。
二人终究不是不理智的人。
尤其谢远心中记挂良多,因此最终还是在天亮之前,和殷守分开。
他并没有立刻就进府门,而是亲眼看着殷守走得看不到影子了,这才敲响了昭王府的后门。
好在谢远也好,殷守也罢,二人都是年纪最好的时候,因此就算是熬了一.夜,精神却都还好。
谢远回到府中,略略用了一些早膳,又沐浴一番,便就睡下。
待到中午时候,谢远便就醒了过来。——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但是,谢远还不想把自己的生物钟弄得太混乱,导致晚上睡不着,因此虽还有些困意,却还是坚持着醒了过来。
等醒了过来,正在擦脸时,现下来侍奉他的通草就道:“郎君,圣人身边的徐公公,正在外头等着您。说是圣人召您进宫一趟。”
谢远一怔,随即皱眉道:“他来了多久?怎的不唤我起来?”
另一旁捧着茶水等谢远漱口的桑叶立刻就道:“回郎君,原本徐公公辰时来了,咱们就想着要唤您起床。但徐公公听到您还睡着,立刻就道,圣人昨夜瞧见您有些醉了,便让他来了之后,先问您是否醒着,若是醒着,便即刻往宫里去,若是还睡着,便让您一直睡着便是。”
谢远眉心还是紧紧皱着,声音微微有些发寒:“没有下次!”
通草、桑叶立刻跪了下来,口中认错不迭。
他们原先也是跟着郎君的,只是那个时候,他们二人虽说是跟着郎君,实际上却是一直在给清酒和玉壶打下手,现下清酒被郎君派去了藩地,玉壶被郎君打发去了敬王世子身边照看世子,二人这才被提了上来。只是没想到,刚刚被提拔上来,就出了这么一次差错。
二人心中暗暗埋怨自己轻狂便罢了,怎能害得旁人误会郎君也轻狂了?俱都磕头认罪。
谢远这才道:“去领罚。”
通草、桑叶这才松了口气——还好,郎君没有赶他们走。
谢远洗脸更衣后,又有侍从送上一碗燕窝粥,谢远瞧了,便快快的喝下,又漱了口,这才往外头去。
刘公公却是在谢含英没做太孙的时候就跟着谢含英的,心中自然知晓在这位圣人心中,昭王殿下有多重要,更知晓圣人之前的那句莫要打扰昭王好眠的话,也是真心之语,因此即便是等得有些无趣,却也不敢有丝毫埋怨。
谢远瞧见了他,便微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末了又道:“听闻刘公公的侄儿过继到了公公名下,还不曾向公公道一声恭喜。”
刘公公闻言脸上立刻笑得更加灿烂:“当不得,当不得。奴原本也没想着这一件事,只盼着,若是再过上二十年,或许才能求得圣人,过继个孩子过来。谁曾想容王仁慈,在圣人面前提了一句,圣人便允了这件事,奴这才能在这般年纪,就过继了个孩子过来。”
谢远听罢,面色丝毫未变,只笑道:“这是好事。”尔后对身后管事微微一点头,昭王府的管事便送上了一套笔墨纸砚和一套光滑的认字木块,一面是字,一面是画,很是精致。
刘公公瞧见了,面上更是高兴——这套认字木块他是识得的,原是昭王殿下做了给敬王府的四郎谢恭然识字用的,后来又令人做了给敬王府世子,待到圣人有了小娘子时,又特特做了一套玉制一套木制的送了过去。现下他却也能得到一套,虽说看品相比不得前头那些贵人们用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若当真是和贵人们用的一般无二,他却反而是完全不敢收了。
二人只寒暄了三两句话而已,便一同策马进宫。
这一厢,谢含英因知晓了敬王心思,担忧谢远的婚事,昨夜便寻人想要留下谢远,却不料被谢远见色忘义直接溜了,这才有今日又召见这件事。其本意不过是担忧谢远的婚事,想要和谢远商量一番。
而另一厢,太后高氏宫中,高氏正拉着谢容英在说话,待听得谢容英已经向谢含英“谏言”,给谢含英身边的用的最顺手的太监送了个顺水人情后,高氏满意道:“这便对了。你瞧着那谢远多精明?先帝犹在的时候,就把先帝身边的人照顾的多好?临到最后,先帝走了,圣人想要接那郝善去荣养,那郝善却是道想要去昭王府住着!”
高氏说着,将手中的帕子捏的更紧,冷哼道:“这却也怪不得,先帝就是走了,最后还惦记着那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孩子!宁肯将藩地给他,却也不给你!要知道,容英你才是你阿兄的亲弟弟。那个谢远,又算得上甚么?”
高氏从来都一味的贬低谢远,谢容英一开始听到这些的时候,还会为谢远反驳几句。可是,等到谢远拿到了藩王位后,谢容英忽然就发现,他反驳不了了。
纵然他和谢远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纵然谢远待他也如亲弟,可是,他仍旧反驳不了高氏的那些话了。
谢容英想,他当真是没有办法不去嫉妒谢远了。
不是他不知道谢远的天资出众与素来对他的好,只是,谢远得到的太多太多,谢容英自认没有谢含英的度量,当真,忍受不?5 谢容英如何做想暂且不提,却说谢远一路到了宫中,很快,就见到了刚刚皱眉处理完一通事务的谢含英。
谢含英原本正为着诸多政务而有些心焦发愁——他虽然自幼聪慧,也跟着阿爹和阿翁学了不少作为帝王的本事,可现下终究是他登基之初,不少臣子都在试探的他的底线之中,谢含英每做一个决定,都必须要深思熟虑。
偏偏他最亲信的阿弟却不能帮他——他也好,先帝也好,虽然都相信谢远的本事和心意,但是,偏偏谢远是敬王亲子,现下又被先帝一纸诏令放在了明显有战乱的地方做藩王,纵然谢含英再信任他,却也知道谢远现下哪怕还在长安,却也有诸多事务要忙,根本抽不出时间和精力来帮他,于是听得谢远来了,脸上便露出一个笑容来,亲自出门相应,却不打算把诸多麻烦和愁苦透露出来。
结果,谢含英原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比他好不到哪里去的忙碌的谢远,但一出殿门,看到的就是梅花树下,披了一身雪白狐裘,长身而立的俊美少年郎。
而让谢含英双目一亮的,正是少年面上的那一抹笑容,还有那双桃花目中根本掩饰不住的温柔。
谢含英怔了怔,随即就觉有哪里不对。
待他走到近前,却见那少年还站在梅花树下,看着远处,眼睛里的温柔和喜悦越发透亮。
谢含英微微惊讶。
他到底是过来人,之前离得远些,他没有看清楚这目光中的含义,待到近前,他要再发现不了谢远这目光中的含义和意味,也就不是那个为了心上人而付出良多心思的谢含英了。
“咳——”
刘公公到底是得了谢远的好处,因此瞧见圣人都来了,这位昭王还没有任何反应的时候,只能清咳了一声,用以提醒。
谢远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转头就见谢含英一袭龙袍,外罩一件大氅,正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瞧。
谢远心思何等透亮?见状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就面上一红,然后才是要躬身行礼。
谢含英立刻止住了他,仍是似笑非笑的瞧他,待瞧得谢远耳朵根都要红了,才笑着开口:“却不知是哪家淑女,才不过几日间,就能让朕的阿弟如此思慕于她?”
谢远听得谢含英说“哪家淑女”,忍不住就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把阿守装扮成“淑女”的样子,“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微微摇头,顿了顿,才对谢含英道:“并非是几日间。”
谢含英微微扬眉,顿觉要好生审问一番谢远,便拉住了谢远的手,不往宫殿中走,而是一起往梅园走去。
如今已经到了十一月,最近刚刚下了雪,寒梅绽放,霎时好看。
谢含英素来喜欢这些,知晓谢远擅长丹青,对这些美景自然也是颇为留意,便拉着他往梅园去,一路之上,将人都打发的远远的,才笑着问他那位“淑女”,究竟是何人。
谢远却是没打算瞒着谢含英的。
虽说今日在宫中忽而想到殷守,并因想殷守而走神这件事情只是巧合,但谢远与谢含英情分不同,更知晓谢含英的为人,再加上谢含英之前与他所言的“偷龙转凤”一事,因此便想将这件事情说与谢含英听。
一来么,谢远心中,是当真要与殷守一路走下去了,既要一路走下去,那么他和殷守自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永远的两地分隔,他守着昭地,殷守守着殷王藩地,两人相隔数万里,又哪里能有个头?他自要提前说与谢含英听,让谢含英心中有数,他与殷守,十年之内,迟早会有一人放弃藩地;二来么,让谢含英知晓了此事,他和殷守也就不必担忧其余人在算计他们二人的婚事。有了谢含英帮他们挡着,他们自然也就好过许多;三来,谢含英现下虽然对他样样都好,谢远也期盼着他与谢含英能继续这样好下去。然而,谢含英不会变,谢含英身边的人却不一定不会变。一旦那些人变了,开始轮番的向谢含英进言,他又如何能保证,谢含英心中对他和殷守不起疑心呢?倒不如提前都说给谢含英听,让谢含英知晓他与殷守的关系,知晓他们二人将来都会无子,如此……也无甚不好。
“他并非淑女,也非贤良之人,心眼比针尖还小,若我将来身边有了除他以外的人,他必然会闹个天翻地覆,甚至愤而与我分离也说不准。”谢远每说一句,唇角的笑意就加深一分。
谢含英听罢,目中露出惊讶,奇道:“这世间竟有如此的小娘子?”顿了顿,又道,“阿远,你莫非当真应了他?”
谢远笑着看他:“为何不应?他一心倾慕我,愿意舍弃所有,也要和我在一起。我心中亦有他。先前我一直以为,我此生,大约是遇不到真心之人,便由着天意,寻一个性子还算和善的小娘子成亲生子,她待我相敬如宾,我待她温和尊重,如此,便是一生了。”谢远说道此处,轻轻一叹,忽而又笑了,“然而,苍天终究是厚待我,竟是让我遇到了他。他是最适合我的人,有此要求,有何不妥?他便是没有这样的要求,我也定会如此待他,珍之爱之,相伴一生。”
谢含英听罢,许久没有说话。
曾几何时,他心中也是有过这样的念头的。他想,有了清婉,此生足矣。
只是,那样的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罢了。
他终究是皇家出身,终究被阿爹和阿翁寄托了诸多期望,终究不能太过任性,如此,他便想着,他应给清婉正妻之位,给她更多的喜爱和尊重,至于妾室,只要清婉有了儿子,其余人,待他将皇位坐的扎实了,便是不理也罢。
只可惜……终究是世事难料。
他竟连正妻之位都给不了清婉。
谢含英心中因有此事,是以谢远的这番与时下颇为不合的打算,竟是也没有反驳或劝阻,只道:“你还不曾说,她到底是谁家的小娘子?我瞧着敬王现下也想对着你的王妃和侧妃之位下手,若是阿远你不想和为兄一般,不能给心爱之人正妻之位,便该好好打算一般。如此,待你孝期过了,便可迎她进门。”
谢远这才转过头,定定的瞧着谢含英。
谢含英被他瞧得微微怔住,心中突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反过来看了谢远一会,迟疑道:“你所说的,究竟、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
谢远难得对着谢含英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道:“他姓殷,单名一个守字,意为守护之意。不是小娘子,是小郎君。阿兄,我与阿守,在一起了。”
谢含英:“……”
谢含英被谢远这一语,惊得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还是宫人来传话道,这顿中午不中午、下午不下午的膳食准备好了,问在何处摆膳时,才终于回过神来,回头狠狠瞪了谢远一眼,才道:“就在梅园深处的那座内殿里罢。”
这顿饭,自然是谢含英听得谢远来时,就令人备下的。
谢远了解谢含英,谢含英自然也知晓谢远。心中不愿谢远饿着肚子,自然就让人又准备了些食物。
只是没想到,谢远这一来,就给了他这样一个大的“惊喜”,惊的他把这件事情都忘了个彻彻底底。
谢含英想到此处,又转头去瞪谢远。
谢远摸了摸鼻子,仰头望天。心中却是打算,无论如何,他这些话是说出来了,那么,他和阿守二人的亲事现下虽不能说出来,却也需要谢含英帮他们二人把各自的婚事给拦下来——不管怎么样,他和阿守也算是唤了谢含英许多年的“阿兄”,既然是阿兄,自然该担起一些特殊的责任的,不是么?
谢含英果真没有过分为难谢远,只认真询问了二人“定情”的经过,末了又瞪了谢远一会,才道:“你确定,便是他了?”顿了顿,才又道,“阿守虽好,但,为了他,你以后,便要断子绝孙,连个女儿都没有……如此,是否值得,你可是当真想好了?”
谢远认真点头:“自然。”想了想,又说了实话,“其实,阿守在这次最初见我时,便与我说了此事,我……我素来心思多,阿兄也是知道的。因我的这诸多心思和顾虑,便硬生生将此事压在心中,思索到了昨日,才终于定下心思,决意和阿守在一起。阿兄,我并非一时好奇或感动,甚至是责任,便会委屈自己之人。我愿意与阿守在一起,不为其他,只为自己本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