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心道谢瑢好大的口气、好狂的气势,不觉间心折神服,谢瑢一开口,他立时应道:“好。”
竟将高坐在上的天潢贵胄忘得干干净净。
谢瑢见他顺服,心中稍稍愉悦几分,二人竟果真作势转身。
那老王爷怒而拍案,起身喝道:“放肆!”
谢瑢见他大发雷霆,反倒笑得愈加愉快,好似灼灼月色,照得满堂生辉,他拂一拂衣袖褶皱,笑容可掬道:“我乃罗睺凶星托生之子,又师从葛洪,自幼习得神通,你说我敢不敢放肆?”他倒当真放肆,竟跟这年近古稀的老王爷称起了你我。
楚豫王灰白的长须一阵抖动,浑浊眼光便转到了陆升身上。陆升被他一瞪,心道不可示弱,便愈发站得挺拔,亦是扬声道:“我、我恩师乃是卫将军!”
谢瑢亦道:“抱阳纵是个无名小卒,既然因我而受牵连,什么人胆敢开罪他,我自有一千种法子叫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升被有着通天贯地神通的谢瑢撑腰,顿时胆气横生,嘴角上扬,又忆起司马倩痛责谢瑢冷酷无情来,心道若有机会再见郡主,定要为谢瑢辩驳几句。
楚豫王却是脸色阴晴不定,连胡子也抖起来。谢瑢道:“王爷,若是无事,我与抱阳这就告辞了。”
那老者顿时被这句话戳得如泄气的河豚一般,长叹一声,再度缓缓坐了下来,抬手轻轻揉着额头,哑声道:“光禄勋大夫贪墨一案,牵涉甚广,险些动摇大晋根基,元帝震怒之下,人人自危。先父彼时不敢妄动,只恐一着不慎,就要牵连宗族上下,数百人性命。所以弃王小姐不顾……先父虽然悔恨不已,最终却只寻回了王家小姐这一件遗物,每日里守着寸步不离。不料却被附于其上的厉鬼夺了性命,英年早逝,连舍妹连安成婚也未曾等到。”
谢瑢笑道:“先考身负宗族命运,如此取舍也是大义所迫,不得不为。”
他说得合情合理,只是语中讥诮,就连陆升也能听出来。
楚豫王面色沉了沉,却仍是叹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往事,为长者讳,本王也不愿提及……却委实……并非有意隐瞒。当年幸而得了一位道长指点,炼了这桃木盒,以玄卿镇魂印镇压妖邪,家中才平安了这许多年。不料如今又遭横祸,如今是云婵,下一个却不知是何人……还请谢先生救我一家老小。”
他颤巍巍起身,竟对谢瑢深深施了一礼。
谢瑢又是一声哼笑,安坐在贵宾榻上,“早说清楚,何必横生这许多枝节。”
楚豫王垂下头去,神色难明,却只是叹道:“是、是……”
谢瑢也不管他,只道:“这怨灵积怨百年,有几分道行,小觑不得。我列张清单,请王爷着人备下用具,再为我备下一个小院,任何人不得进入。”他又扫一眼陆升,“你留下有用,今日也不必回了。”
楚豫王自然满口应允,命人取来纸墨笔砚,供谢瑢列下清单,这王府仆从行动迅速,不过一盏茶功夫,管事便来禀报,小院已清理布置妥当了。
谢瑢笔走龙蛇,列了满满三页纸交予管事,叮嘱道:“子时之前,务必备齐。”
管事自然先将清单呈给楚豫王过目,楚豫王一扫,不觉坐直了怔然道:“喜烛十六对、新郎喜服一套、合卺酒具一套……这、这是要……?”
谢瑢道:“成亲。”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陆升见旁人不开口,他只得期期艾艾问道:“谁……和谁成亲?”
谢瑢横他一眼,突然嘴角微勾,却只道:“急什么,晚些自然一清二楚。”
随即又转头道:“正要同王爷商量,这怨灵积怨多年,起因不过是婚事未成,如今遂她心愿,削弱怨气,才能克制邪佞、以图制伏。故而新郎人选,其一需当是王爷血脉之后;其二则需在适婚年龄;其三,则需命格相合。”
楚豫王沉吟道:“前两条尚可在族中子弟内择选,这命格……”
谢瑢道:“有劳王爷取适选子弟的生辰八字来,谢某自会验看。此事不过借成亲镇伏邪祟,事成之后,休养两日即可,并无后患,请王爷放心。”
楚豫王道:“谢先生言重了,事关宗族,这是分内之事。只是新娘……”
谢瑢却忽然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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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事了,陆升便跟着谢瑢走进楚豫王备下的院中,又问道:“谢瑢,我该做什么?”
谢瑢道:“好生安歇,今日祓除邪灵成败与否,系于你一身。”
陆升头大无比,不禁蹲在厢房门口呻吟道:“在下一介武夫、查案捉人才是长项,对神鬼一窍不通。”
谢瑢道:“有我在,不通也通了,快些休息。迟些若是叫累,我也不放过你。”
陆升只得愁眉苦脸进了厢房,那房中布置十分素雅,拨步床铺着上好的细葛,陆升也不客气,倒卧床榻中,闭目养神起来。
谢瑢目送陆升进了门,仍立在院中,负手问道:“可曾看清楚了,究竟有几分把握?”
独腿而艳红、不过巴掌大小的火鹤在谢瑢左边肩头徐徐现身,低头道:“盒中一缕微弱灵机若有似无,却仍旧凝厚敦严、绵沉而不堕,是龙龟幼子真魂,断不会错。只可惜受困阵中,被夺了许多气机,若是置之不理,至多两百年就要消亡殆尽。眼下既然得了机会,还请公子救它。”
谢瑢道:“自古天地四象、守御八荒,如今毕方、腾蛇俱在,恩师为寻其余二象,十余年奔波万里却遍寻不获,如今被我遇到了,自然要救。只是……”他突然失笑起来,抬手抚了抚下颌,半敛眼睑,玩味道,“原本只为将这小子带回去,不想又有意外收获,抱阳其人,竟是个宝贝。”
毕方道:“是公子的福分。”
谢瑢讥诮一笑:“福分?祸福相倚,犹未可知。”
毕方又低头道:“毕方一介蛮灵,愚昧嘴拙,又说错话了,公子息怒。”
谢瑢转过身,只道:“你倒是耿直,不如多学学腾蛇,只听命行事,从不多嘴半个字。”
毕方虽不过一缕残魂,此时也隐约觉出了些委屈来。
腾蛇残魂比它更微弱数倍,连幻影也显不出来,更遑论开口?拿来比较,未免强毕方所难。
只不过谢瑢若是讲理,他就不是谢瑢了。
而后几个时辰匆匆而过,陆升醒来时,小院中仆从来来往往,奉命张灯结彩,已将主屋布置成了成亲的礼堂。
谢瑢阅过了族中适龄子弟的八字后,取笔一圈,选中了云烨。
楚豫王难免迟疑了些,问道:“这……云烨是外姓人,如何能比我司马氏直系血脉更浓厚?”
谢瑢道:“连安郡主亦是先考之后,她的子孙,自然也能继承先考血脉。”
楚豫王仍是迟疑,“可……女儿家终究生的是旁人的子孙。”
谢瑢嗤笑起来,“王爷被孔孟邪说蛊惑日久,竟当真信了不成?上古有大巫,有沟通神明之能,这能力却是传女不传男的。依靠女子传承,实则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若王爷不肯,换人便是。不过出了什么差池,也并非谢某之过。”
楚豫王涵养再好,如今也有些撑不住,面色变了又变,一旁的管事见状,立刻上前道:“谢先生,恕小的冒昧,上古蛮荒部落,不曾受过圣人敦化,如何能同我文明上国相提并论?”
谢瑢斜倚软榻,单手支颐,却笑得愈发愉悦,“哦?”
陆升一听,暗道不好,这公子哥儿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毒辣言辞,横生枝节,弄得救人反倒被怨恨,又是何必。
果然谢瑢就道:“被北方蛮夷打得龟缩江南,称什么……”
陆升立时道:“谢瑢,为何女子竟比男子更能绵延血脉?”
他问得突兀,却偏偏摆出一副虚心向学的面孔来,眼巴巴望着谢瑢。
谢瑢瞧着他一双黑若幽夜、又灿若星辰的眼眸,竟生不出半丝火气,只得道:“三言两语,哪里说得清楚。”
陆升道:“无妨,我聪明得很。”
谢瑢愈发无言以对,楚豫王却叹气道:“罢了,玄明之事,本王委实不懂,就依先生所言行事。刘福,速去云府一趟,好生请云公子过来。”
那插话的管事想来是楚豫王的心腹,立时应了喏退下。
夜色已深,早过了宵禁时分,然则有楚豫王名帖,往来京城倒也没有麻烦。那老王爷终究年事已高,依了谢瑢吩咐,众人再度退出院中,便回去暂歇,只命人密切留意动静,及时通报。
陆升先前胡搅蛮缠,此时人一散去,他便有些忐忑,摸了摸腰间的悬壶,这才道:“谢瑢,新郎人选定了,新娘又是谁?”
谢瑢道:“随我来。”转身走进了侧屋。
陆升大惊道:“原来已经选好了?究竟是谁?”
他跟着迈入侧屋,却见到了若霞同若蝶,正笑吟吟分立两侧,盈盈福身道:“见过抱阳公子。”
陆升正在思忖,若蝶太过年幼,莫非是要若霞假扮新娘?谢瑢面上冷漠,对此事倒真的上心,救人于困厄,当真是个好人……
却忽然听谢瑢下令道:“给他换上。”
若霞应喏,自花几上放置的木盒中取出那件璀璨华美的大红嫁衣,若蝶却笑嘻嘻迎上前来,拖着陆升手臂走到屋中道:“抱阳公子,请容若蝶伺候公子穿衣。”
第24章 贺新郎(九)
陆升只觉耳旁轰然一声巨响,眼前顿时空白,待得回过神时,若蝶已经剥掉了他的一身袴褶,若霞正要拿那十六幅的红色长裙往他身上套。
陆升手足无措,惨叫出声:“谢瑢!”
谢瑢面色沉静,眼底却藏着一抹难得的笑意,坐在一旁喝茶,又道:“你若肯假扮新娘,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教你疗伤的秘术。”
这却当真戳到了陆升的痒处,他自同谢瑢结识以来,不知提了多少次,每每被谢瑢顾左右而言他混了过去,更叫他牵挂不已,恨不能住到谢瑢府上,偷一偷师。
如今谢瑢许了这么大的甜头,陆升竟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之间,那两个丫头手脚利落,已将嫁衣给他穿得妥当。若霞又解了他的束发,盘了个凌云髻,将妆台上摆放的金钗钿梳一一插满发髻。
陆升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忐忑问道:“谢瑢,你说话算数?”
谢瑢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陆升心道也是,只觉头皮被拽得紧绷疼痛,一根根发簪填上去,重得险些撑不住,不禁仍是抱怨道:“为何非要找个男子假扮……若被人知晓了……”
谢瑢道:“女子属阴,若随意行阴婚,易被妖邪以假乱真,坏了日后姻缘。男子却是无妨的。”
陆升紧张起来:“此话当真?谢瑢,你可不能坏我日后的姻缘,我兄嫂子嗣艰难,还指望我往后成了亲,多生几个承欢膝下。”
谢瑢敛目看着茶盏,黑陶八角盏中,茶汤晃动,漾出层层血色涟漪,口中却应道:“坏不了。”
若蝶笑嘻嘻道:“抱阳公子放心,有我家主人这句话,断不会叫你做个孤家寡人。”
陆升松口气,却赧然起来,有心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沉默不语,任由两个丫头为他梳妆。
待得妆扮完毕,两个丫头这才扶着陆升起身道:“公子,成了。”
谢瑢扫了一眼,却皱起眉来,“哪里来的白面妖孽?洗掉。”
若蝶嘟着嘴,却只得出去取水,一面嘟嘟囔囔道:“别人家的新娘子可都是这幅打扮。”
陆升左右到了这一步,心里牵挂着疗伤秘术,反倒坦然道:“只是假扮,何必吹毛求疵?”
谢瑢道:“戏当做足。”
二人伺候陆升将面上的脂粉洗干净,又重新为他涂上香膏,谢瑢走了近前,抬手捏着陆升下颌打量。
陆升却只得老老实实端坐在绣凳上,仰头任谢瑢打量。
谢瑢眯眼看了,自妆台取了支小紫毫,在磨好的黛青中匀了匀笔尖,随后轻轻落笔在陆升眉峰上,细细描画。
这青年眉形本就生得极好,端整浓黑,形态秀丽,谢瑢顺型而为,只略作修整添加,便绘出了一双弯长娟秀,黛中透青的远山眉。
只是张敞画眉,乃是夫妻闺房之乐,谢瑢画眉,却只令陆升如坐针毡。
陆升攥紧了拳头,一忍再忍,耳根却仍是烧得通红,嗫嚅道:“谢瑢……”
谢瑢却掩了眼中笑意,只冷肃一张脸道:“安静些。”
他略略添了一笔,仔细端详,如今这青年眉目秀丽,脉脉含情,只是尚有些不足。
谢瑢又以手指沾了些红艳唇脂,下令道:“张口。”
陆升愈发别扭,期期艾艾道:“这、谢瑢,也不必做足到这等地步……”
谢瑢冷道:“为山九仞,你要功亏一篑不成?”
陆升语塞,嫁衣穿了,发髻梳了,金钗簪了,连眉也画了,又何必再计较最后一点旁枝末节?
他只得依言而行,略略张口,谢瑢指腹轻轻拂过嘴唇时,陆升只觉心口一紧,宛若一股电流自指尖激烈窜入胸膛,心头顿时擂鼓般响起来。
谢瑢见他神色慌张,手指紧紧扣住裙服,将璀璨的凤凰抓成一团杂乱锦线,却仍旧强撑着不敢动弹,先前一点戾气,不觉间又消散无踪。
指腹触碰之处,柔软细腻得叫人不忍释手,他自然不亏待自己,反复摩挲赏玩,脂粉嫣红色早已化开,那青年坐立不安、面色潮红,妍丽之处,却远胜这点唇脂颜色了。
谢瑢眼中那点和暖笑意终于克制不住,柔柔扩散开来,仿佛涟漪般,就连屋中气氛也随之和缓了几分。
若蝶几次待要开口调侃,俱被若霞一眼瞪了回去,只得闷闷掩住了口,小脸憋得通红。
待得谢瑢终于撤了手,陆升顿时垮下肩头,丧气道:“发根绷得疼,头上重得慌,脖子痛,肩膀也痛……”
若蝶终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谢瑢眼风一横,她慌忙再掩住口,“我、我去请新郎!”竟落荒而逃出了厢房。
云烨奉了祖母之命,来到王府,要同人假成亲,心中虽然不甘,然而一则长者之命不可违,二则此事归根结底,也是为云婵解决后患。故而只是沉着脸换了新郎服色,立在礼堂中候着那位伪装的新娘。
子时刚过,满堂红烛俱都燃了起来,照得室内亮若白昼,靠墙竖着大红灯笼,连房中两根立柱也被红绸包裹起来,满目喜庆,却唯独只站着云烨一人,连引他来此的小丫头也不见了踪影,四周空空荡荡,十分诡异。
云烨硬着头皮站立不动,突然身后大门吱地响了一声,一阵阴风卷来,吹得满室烛光骤然一暗,云烨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张望,随即如遭雷殛,僵立当场。
谢瑢走在前头,手中握住一根红绸,另一头握在个盛装佳人的手中,谢瑢牵着红绸,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步入礼堂。
那位个头高挑的佳人满头珠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七凰朝凤的嫁衣更将他身姿勾勒得颀长瘦削,裙摆拖曳时,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眉黛弯长,薄唇施朱,只怕是强忍着窘迫,故而耳根飞红,却显出分外的明艳昳丽。
云烨终于失声道:“陆、陆大哥?!”
谢瑢冷冽目光倏地扫来,令云烨后背骤寒,硬生生止住了话头。
只是如今见了陆升盛装而来,心中却升起许多复杂滋味。
一时是“陆大哥竟然这般好看”,一时却是“这场闹剧倒也有趣”,纷纷扰扰,最终都沉淀成了不甘。
只因当真成亲时,牵着红绸另一头,与新娘步入礼堂之人,应当是他这位新郎才对。
谢瑢自然不理会他这点小心思,在前头引路,将陆升带入礼堂正中。
四周的烛火陡然之间黯淡,缩得只有豆粒大小,似明似灭,原本尚有些喜庆的厅堂,霎时间化作阴森鬼府。
外侧间隐隐传来若霞抚琴声,若蝶那少女清亮嗓音随之响起,小声唱起了喜歌。
提篮兮,凤履窈。花满枝,桃夭夭。
捧如意,双燕绕。鸳鸯锦,红官袍。
结发兮,红烛烧。合卺酒,连心袄。
百年长,不知老。惟愿岁岁与君好。
那少女的嗓音清丽稚嫩,却又沉郁沧桑,将好端端的喜歌唱得哀婉缠绵,叫人心底发酸。
云烨却望着那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好似一轮灿灿骄阳拨开云雾,晃得他心跳如鼓,咽喉发干,急忙上前几步,待要去接谢瑢手中的红绸。只是他行事匆忙,隔得尚远就伸出双手,瞧着倒更像要去抢夺红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