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荷塘叶,叠叠落花荫。
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
夏时雨成狂,秋时雨霏霏。
风卷枯叶尽,冰霜摧残荷。
莲子心中苦,独立北山阿。
陆升念罢,叹道:“可怜,可怜。这般凄苦,不该念给你听,待我寻个喜庆的。”随即唰唰翻了数页,去寻欢快的诗歌。
如此不觉间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升声音愈念愈低,书卷也垂落一旁,竟沉沉睡了过去。
待得再醒转时,陆升却不在谢瑢身边。
就连床榻也面目全非,梨花木外垂着素锦帐,铺陈的被褥软垫细软葛布也成了石青色。
一个不足十岁的小童坐在床头,正用冰冷锐利的眼眸淡漠盯着他打量。这小童生得十分俊俏,眉目精致如画,同谢瑢倒有四五分相似,只是神色倨傲冷淡,半点笑容也无,眼眸锐利的令人无法直视。
陆升茫茫然坐起身来,同这小童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小童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妖孽?”
他嗓音亦是平板无波,犹若入定老僧一般无喜无悲,仿佛心若死灰,这世间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激起他心中分毫波澜。
陆升忙道:“我、我不是妖孽。我是……”他待要说自己乃是羽林卫,又唯恐惹来麻烦,索性闭嘴。
那小童皱眉道:“不是妖孽,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就到了我床上,你这仆人,未免张狂过头了些。”
陆升思来想去,寻不出好借口,往四面打量一番,这拨步床奢华精美,绝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之物,细葛布亦是轻软珍贵,这小童面貌又同谢瑢又几分相似,莫非是谢瑢隐藏起来的子嗣不成?若不是子嗣,莫非是本人?
陆升觉得此事委实荒唐,又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愁眉苦脸得很。
那小童却不再理他,径直下了床,踮起脚取了挂在屏风上的衣物,自顾自穿上,再咬着束发的布条,要将一头披散的黑发收束扎起来。
只是他人小手短,弄了一阵仍是一头蓬乱,板着的小脸愈发阴沉。陆升既来之则安之,索性跟着下床,自他手中接过木梳,那小童微微皱眉,却并未曾抗拒,只任陆升笨手笨脚为他梳好头发,勉强收束整齐。这才道:“谢府上下,无人敢近我三尺之内,你这人倒大胆得很。”
陆升一惊,脱口道:“你当真是阿瑢?”
第33章 莲子歌(三)
那小童闻言,两眼瞪着陆升,微微皱起眉头来,“上了无为岛,竟不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倒来装模作样惊讶。”
小小年纪,要的哪门子清静无为,看来又是照真妖言惑众,致使他被隔离在此处。陆升忙道:“我、在下,不过想逗大公子开心。”
那幼年的谢瑢转过头去,并不看陆升,过了少顷方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我这岛上容不下外人,你走吧。”
陆升心想着这是谢瑢幼年的居所,倒要好生看看,牢记心中,待何时返回再见谢瑢,也是份谈资,他便四顾打量起来。听着这小公子冷漠逐客,想了一想,便朝他行了个礼,应道:“大公子,我、我无处可去。侯爷嫌我笨拙,要将我发卖出去,还求大公子救救我。”
谢瑢走回床边,去整理被褥,陆升一面绞尽脑汁编造,一面抢在他之前将被褥折叠整齐,谢瑢皱眉,再走出外间,抬手堪堪触及茶壶,陆升又越俎代庖,翻出个做工精美的白瓷盏为他斟满茶。
茶水早就凉得透顶,陆升犹豫片刻,并未将茶杯递给他,却问道:“这茶……莫非是昨日的?”
那小童轻描淡写握着茶盏,只道:“是又如何?”
陆升略略皱眉,自他手中夺了茶盏,叮嘱道:“你先忍忍。”
他迈出主屋去,只觉一股饱含水汽的凉风习习,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正是初夏时分,他一身薄衣倒也不觉寒凉,那屋外不过二十余步路程,就见到满眼碧绿荷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铺满湖面,荷叶间隐藏着朵朵花苞,隔着湖面杨柳垂堤,踯躅荼蘼、茶花却正当花期,远远看去好似一段锦霞铺陈在绿底的绸缎上。
这谢府景致秀丽,满湖荷花包围的湖心岛中住着嫡子,看似风雅清贵,实则孤冷无援,仆人们不敢近身伺候,就连一茶一饭也要自岛外送来。陆升虽是个不起眼的寒门子弟,同谢瑢一比,却可称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更何况近水处阴湿,住得久了,风湿入骨,日后却要饱受折磨。陆升却从未曾见过谢瑢有过类似症状,也不知是学那神奇术法时一并祛除了病痛,还是逞强隐藏起来,不让他瞧见。
这偌大的五进大屋虽然装潢精美、连用来插花的青铜方瓶也是前秦古物,然而四处冷冷清清,全无人气。陆升压着心头火气,到后院寻到了厨房,生火烧水,忙得不亦乐乎。
那小童仍在厢房之中,倒是略略扬起眉毛,露出些许兴味,故而当一只小刺猬背托竹制茶杯,艰难爬上窗棱时,他只摆摆手道:“传我话去,叫大家俱都藏好了,不要被那人瞧见。”
那小刺猬眨巴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却是言听计从,仍是托着茶杯,小心翼翼爬出屋去,不见了踪影。
小谢瑢便托着下颌等候,约莫半个时辰,陆升方才提着一壶热水匆匆返回屋中,翻箱倒柜寻到半罐白茶,为那小童泡了一壶,剩余的热水便兑凉了供他洗漱。
小谢瑢绞了帕子,却放到陆升手上,陆升心道这小朋友倒惯会撒娇,于是从善如流,要为他擦拭脸颊,那小童却皱眉避开了,只道:“好生擦干净自己。”
陆升侧头看铜镜,隐约瞧见自己满脸烟灰,顿时耳根烧得通红,他在家也不做这些庶务,故而在厨房烧个水也手忙脚乱,弄得烟熏火燎、满地狼藉。他只得捧了帕子讪讪擦脸,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小童却慢条斯理,将一杯热茶吹温了轻抿,又不知从何处翻出四层的螺钿食盒,每层各放着两样颜色各异的精美点心,往两边一推,就呈扇形展开。
那食盒里码放着绿生生的艾草团、碧莹莹的荷叶糯米丸子、黄澄澄的蟹壳黄、浅金柔嫩的蛤蜊蒸蛋羹、白团团的酒酿米糕、红艳艳的赤豆血糯粥、浓香酥脆的南乳煎藕饼、棕红甜糯的红枣糕。当真是五光十色,香气扑鼻,咸香甘甜,色香味俱佳。
他见陆升疑惑,又解释道:“你烧水时有人送早膳来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这送餐之人来去匆匆,如避瘟疫,也是伤人得很。陆升目光微凝,却反倒笑道:“既然公子抬爱,我就不客气了。”
他坐在谢瑢身旁,二人用完早膳,便有了几分融洽气氛。陆升美食饱腹,正怡然自得品茗,忽听那小童道:“谢府外明桩暗哨,步步为岗,你也能闯进来,倒是本领过人,不想却如此简单就上当了。”
陆升茫然抬头,见那小童目光冷漠,手足突然发麻,茶盏自手中松脱滚落,他不禁大惊道:“你、你……”
那小童却拂了拂衣袖,施施然站起身来,目光阴鸷瞧着陆升。
陆升身躯发软,只觉头脑愈发昏沉,自椅子上滑落下来,最终陷入黑暗之中,昏迷前却仍在为谢瑢开脱:他同谢瑢固然相识一场,这十岁的小谢瑢却并不认识他,孤岛之中,求助无缘,难免出此下策。
……只愿谢瑢下的莫要是强暴。
直至夜深时分,陆升才蓦然惊醒过来,却察觉两手被高举过头,结结实实绑在床头,他躺在榻中,外头衣衫被脱了,只穿着中衣,好在初夏时分,倒也不曾受凉。
只是窗外蛙声虫鸣之中,却混着个颇为古怪的声音。陆升尚不及悲叹自己不知算大意亦或衰运,连个十岁小童也将他药倒,就被那声音骇得毛骨悚然。
就好似个妇人混在蛙群当中,捏细了嗓子在唱歌:“……花落生莲子,莲子无雨遮……风卷落叶尽,冰霜摧残荷……瑢哥儿,瑢哥儿……快些出来呀,让为娘瞧瞧。为娘好生牵挂……”
那嗓音飘荡在湖上,时左时右,难辨方位,唤了一阵,并无人应声,便又开始嘤嘤哭泣,哭了一阵,唱了一阵,反反复复却只唱着这一曲莲子歌,唱罢又凄声道:“瑢哥儿,让为娘瞧一眼,一眼就够了。”
那嗓音虽然诡异,但语调之中,凄楚哀婉却半点做不得假,陆升听得心头发酸,只觉一股泪意直冲喉头,忙深吸口气忍住了,颤声唤道:“阿瑢?阿瑢?”
黑暗中响起开门声,那小童手里握着双头的烛台走进来,举高烛台往陆升面前一照,“我将迷药下了双倍份量,若是寻常人,明日清晨才醒得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陆升张口结舌,却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叹道:“我、我也不知道。”
那小童终于轻轻笑起来,冷漠面容突然好似冰封湖面乍然解冻,“你目光清正,言语里尽是疑惑,说的是实话。这却有意思了,你不记得自己是谁,却唯独记得我谢瑢?”
陆升只得道:“我还记得,我绝不会害你。”
二人正说话间,谢瑢右手边的木窗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好似谁人在外头猛烈拍打,呯呯嗙嗙响个不休,那妇人嗓音突然间由湖中飘渺,变得就在窗外响起来,“瑢哥儿,瑢哥儿,为娘思念得好苦啊——”
陆升望着紧闭的窗棱微微颤抖,可见其力道之猛烈,脸色一白,吞了口唾沫方才道:“你、莫要怕,阿瑢,将我松开,我、我保护你。”
谢瑢眼睛略略睁大,“原来你也听得见?”
陆升强笑道:“听得见,只是,为何她口口声声自称为娘……”
谢瑢道:“不过是不入流的鬼祟,若非师父云游在外,也不必我大费周折。”
他并不去给陆升松绑,只将烛台放在桌上,自靠墙的博古架上取了一柄不过巴掌长短的木剑,色泽褐中透金,雕工十分精致,剑柄游龙、剑身密密刻着符纹,他将木剑往窗棱中缝里猛地一捅,窗外顿时传来刺耳嘶嚎,震得耳膜刺痛。待嘶嚎声止,便再无半点动静。
谢瑢将木剑收回时,整柄木剑前头有三成化作了焦炭,他略略皱眉,仍将木剑放回博古架的匣中,这才转身看着陆升,若有所思道:“你能听见那物作祟,却不惧怕这六百年雷击木桃剑,看来也不是什么邪灵鬼祟。”
陆升苦笑道:“阿瑢小小年纪,疑心病竟这般重,身在侯府之中,我还能害你不成?”
谢瑢目光冷冽如冰,注视了陆升片刻,方才道:“你若当真惹怒了侯爷,要被发卖,不去找侯夫人求情,来寻我有什么用?信口雌黄,莫不是见我年幼可欺?”
陆升叹道:“阿瑢,非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尚且不知自己如何就身在此地……也无从同你解释,如今说来匪夷所思,只怕你仍是不信。”
谢瑢转过头去,却突然道:“我信。”
陆升微愣,心中却升腾起暖意,他动了动手腕,柔声道:“既然如此,就将我解开吧,阿瑢。”
谢瑢闻言,却沉下脸来。
第34章 莲子歌(四)
陆升见那小童蓦然沉下脸色,正暗道不妙,谁知那小童却坐在床边,倾身将烛火吹熄,才道:“今日诸事烦乱,我也信不过你,明日再说。”
随即脱衣散发,径直爬上床榻,在陆升身边躺下睡了。
陆升望着隐约暗沉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好似一头失去亲族照料的小兽,不觉间心头隐隐坠得疼痛,他轻声道:“阿瑢,你靠过来些,躺得舒服点。”
那小童一声不吭,陆升只当他同十余年后的谢瑢如出一辙地冷情冷性,倒也不往心里去。不料那小童过了良久,却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乖巧翻身,靠在陆升胸膛旁边。
陆升微愣,他怕惹那小童恼羞成怒,并不发出声响,只勾了勾嘴角,无声笑起来,若叫成年的谢瑢知晓,他幼时曾这般依赖过陆升,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若是对他多亲近一些,十余年后那人,或许就不至过分孤僻、同世人格格不入?
陆升不禁又道:“阿瑢,若非手腕被缚,我就能抱着你了。”
那小童冷冷一哼,却并不作答。
陆升得寸进尺未遂,只得死心就寝。
陆升本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折返谢府,却不料事与愿违,同那小童困在无为岛上,一晃就过去了两三日。
渭南侯府位于京城西北,占地广阔,景致优美,有水榭楼台、九曲回廊、太湖石砌的假山、天下搜罗的奇花异草,乃是京中一处脍炙人口的盛景之地。朝阳灿烂,照得满园红艳艳的踯躅花犹若山火,侯府一位管事赵广明却无心欣赏,只怀着重重心事进了正院,禀报事宜、聆听侯夫人训示。
侯夫人姓王,出身于“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自幼便是当做公主一般养育长大,华贵端淑,雍容妍丽得好似牡丹花一般。她先是慢条斯理喝着燕窝炖雪梨,垂目听几位管事禀报完毕,再做些指示,嗓音温婉和气,不疾不徐,又胸有充足,一应安排皆是井井有条、未雨绸缪,显出十足十的高门贵妇优雅做派,既有手腕,又有仁心,素来令得侯府上下,众人心悦诚服。
然而这一日,赵广明听训完毕,却不曾与诸位同僚一道退下,王夫人便知道他另有话说,只道:“讲。”
赵广明硬着头皮道:“夫人,那岛上已经有三日不曾升幡了。”
自六年前照真禅师铁口箴言,大公子就被送往无为岛上,早先尚有乳母婢女陪伴,这六年间,先是一名丫鬟暴毙,随即三三两两,岛上诸人或死或疯,到如今竟只剩大公子独自一人。
故而王夫人便另寻个法子,教谢瑢以升幡为号,若是红幡,便送饭食热水;若是绿幡,便送纸墨笔砚;若是青幡,便送衣物被褥;若是花幡,则遣人上岛,听命再行事。
除此之外,又命王府侍卫把守心荫湖畔四处码头、两处廊桥,严禁闲杂人等擅入。
故此赵广明忧心岛中之人,便只有向夫人请示。
王夫人闻言,将手中的白玉勺扔回碗中,柔声问道:“柳嬷嬷,当真有此事?”
王夫人身后,一个打扮十分利索的青衣妇人走了出来,微微福身道:“禀夫人,确有此事。不过老奴昨日傍晚路过滴翠园时,远远望了一眼,大公子正在岸边读书,并无异常,想来大公子只是性情清冷,不愿见俗人,故而未曾禀报。”
王夫人略略颔首,自柳嬷嬷奉上的托盘里取了只装着白毫的净白薄胎荷花杯,只道:“再派人去好生候着,若是公子升幡召唤,切不可耽误了。赵管事,若无旁的事,就退下吧。”
赵广明不走,暗中咬咬牙,踌躇少顷,仍是道:“求夫人开恩,准在下探望大公子。”
伴随一声脆响,薄如蝉翼的荷花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满堂仆从皆惊,大气也不敢出。
王夫人却仍是娴雅端庄,微含笑靥,伸手让侍女用锦帕细细擦拭,一面柔声道:“照真禅师有言在先: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我将他安置在府中,费劲心力请来兴善寺高僧做法设阵,这才有两全其美之法,不令谢氏血脉流离在外、又能躲开凶星恶兆。那岛外法阵精妙,轻易碰不得,若是放人擅自出入,坏了法阵布置,请高僧补救事小,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赵管事,你可……担、当、不、起。”
这贵妇人一字一句,嗓音珠圆玉润,清雅如琴韵,听在赵广明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令他后背汗涔涔湿透重衫,只得道:“夫人,在下不敢……”
房中气氛正自凝重,守在门口的侍女却突然脆生生道:“二公子来了。”一面打起了帘子。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童啪啪啪跑了进来,圆滚滚的白净脸蛋上,一双黑黝黝大眼睛灿若星辰,头束小小紫金冠,一身蓝底绣金线松柏的锦缎袍服,颈带红宝石璎珞,腰系缂丝锦带,足下踏着镂空鹿皮靴,一溜小跑扑进王夫人怀里唤道:“娘亲!”
唬得王夫人急忙上前接住那小童,又命将满地碎瓷打扫干净、又命人去取十六色果子来,赵广明松口气,趁乱请辞,王夫人自然再顾不得理睬他,便准了。
那小童扑完娘亲,却突然又自王夫人怀中挣脱,整整衣冠,站得端正,对着王夫人拱手一揖,肃声道:“孩儿谢瑨,给娘亲请安。”
只是他小小年纪,粉团团一个,做这等大人举止,只透着百分千分的憨态可掬,王夫人再端不住高门大妇矜持模样,眼中透出万分怜爱来。待谢瑨行完礼,便将他揽入怀中,琪儿宝贝心肝一通唤。又问他读书如何、衣食住行可有不妥?问得巨细靡遗、且不断反复,先前威严英明的痕迹,自然半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