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心里难受,喝了通闷酒便睡了,半夜里惊醒过来,只觉脑中纷乱,胸中烦躁难忍,口干舌燥,无一处顺心。他只得坐起身来,下床去倒杯茶喝。
不料才迈步就足下一绊,险些摔倒。他点了灯,却见地上横着一柄黑色鱼皮的佩剑,正是被他扔在谢府的悬壶。
陆升惊怒交集,推开窗朝着院外看去,四周寂静一片,并无任何人影,更看不出有人偷潜入院的踪迹。
他怕惊动兄嫂,只得暂且压抑心中焦躁,天不亮就提着悬壶出门,去寻谢瑢。
谢府上下仆从俱都熟识陆升,如今见他来,不等陆升敲门,若竹就忙开了府门,笑吟吟行礼道:“抱阳公子,许久不见,快请进。”
竟引着陆升登堂入室,径直进了卧房。
谢瑢尚未起身,此时斜倚卧榻,长发如瀑,只披着件轻软半透的丝绢长衫,睁着一双将醒未醒的眼眸扫他一眼,轻轻拍一拍身旁床榻,扬眉笑道:“抱阳,过来,时辰尚早,先陪我再睡些时候。”
谢瑢自然是生得极美的,骨重神寒、五官俊逸,穿衣时有名士的高华优雅风姿,如今衣衫半解,露出颈项修长、骨肉匀亭,肌理饱满有力,竟堪比常年练武的武人。
他毫无遮掩之意,袒胸露腹,半掩星眸,少了些高慢冷清,多了些慵懒随性,说不出的风情万种,撩人神魂。
陆升心头怒火霎时就被浇熄了大半,纵使心中口口声声骂自己色令智昏,却禁不住一双眼落在谢瑢身上,挪也挪不开。
谢瑢见那青年一面望着自己出神,一面却是连面颊也渐渐泛起桃红,他嘴角微勾,索性撩起轻薄被褥,顺带也扯得轻软长衫自肩头滑落下去,一面柔声道:“你若肯过来,我就再让你尝尝舒服滋味。”
陆升只觉耳旁轰然一声,羞窘交迫,耳根面颊俱是腾腾烧灼得厉害。
他一把将悬壶放在床头小几上,怒道:“休想勾引我!谢瑢,你半夜将这东西扔进我房里,究竟是何居心?”
谢瑢垂目扫一眼,笑道:“竟撑了这许多天,难得。”
陆升茫然,谢瑢又道:“这些时日,并无人动过悬壶。”
陆升道:“若无人动过,为何突然在我房中现身了?”
谢瑢笑道:“自然是为寻你去的。”
陆升张口瞠目,指着那剑,期期艾艾道:“它、它来寻寻、寻我?”
谢瑢道:“灵剑有灵性,魔剑自然有魔性,同你相处日久,生了感情,数日不见,必是想你了,故而我这库房困不住它,去寻你了。”
陆升勃然大怒,一拳砸在墙上,咚一声闷响,骇得门外仆从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唯有若霞气定神闲,眼观鼻鼻观心,全不当一回事。
陆升又瞪着谢瑢怒道:“少来信口开河!谢瑢,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谢瑢却懒洋洋打个呵欠,躺回了床榻中,只道:“色诱不成,便只能用强了。过来。”
陆升才生出不祥预感,便不由自主脱掉外裳鞋袜,钻进被褥中。
热气靠近,谢瑢自身后将他揽入怀中,前胸后背贴得毫无罅隙,那人也不规矩,一只手挽住陆升腰身,伸入中衣里,顺着胸腹细细抚摸。
陆升被耳畔热气吹拂得面色绯红,却偏偏闪躲不了,胸腹间酥痒得发麻,不觉连喘息也跟着粗重,只得怒道:“幼时尚且乖巧,为何如今却成了恶人?”
谢瑢失笑,捏着他胸口突起不轻不重一拧,听陆升倒抽一口气,身躯僵硬如木雕,这才抽出手来,安抚般拍一拍他臀侧,柔声道:“那便睡吧。”
陆升被他抱了满怀,心道哪里睡得着?谢瑢倒不客气,下颚轻抵在青年头顶,不一时气息转为和缓,竟当着睡熟了。
陆升夜里心烦意乱,又喝了些酒,不过草草睡了些时候,如今闻着熏香,听着谢瑢气息绵长安闲,竟也觉得眼皮沉重,不觉间当着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已经日上三竿了。
谢瑢不知何时醒了,正斜卧榻中,单手支颐,含笑看着陆升,“春宵苦短,陆郎还舍不得醒?”
陆升怒道:“哪个和你春宵!你这妖道,尽施邪术!”
他一察觉手足得了自由,急忙翻身下榻,穿戴妥当后,顾不得再同谢瑢多问悬壶之事,就仓惶离去了。
谢瑢含笑起身,一面却摊开手掌,手里显出一条黑线般细小的虫子,那虫子气息奄奄,竭尽全力却也不过微微动了一动,就无声化为青烟,消散得干净。
陆升虽然恼怒谢瑢轻薄,却委实在谢府好好睡了一觉,如今醒来,非但神清气爽,就连烦躁心绪也得以澄净下来。那谢瑢也不知使了什么本事,竟令他格外安心宁神,反比独眠时睡得更为香甜。
陆升正是察觉这一点,方才匆匆离了谢府。
如若不然,只怕要被蛊惑得神魂颠倒,被那妖道啃得渣也不剩。
他固然对谢瑢说的话半信半疑,到了夜间却如临大敌,格外警惕。不料一时疏忽,再回神时,果然又见到悬壶安然躺在地上。如此说来,却同当初在无为岛上一样。
翌日陆升又提着悬壶出门,这次却不去谢府了。
第42章 竹马来(二)
兴善寺在京城以北,素来香火鼎盛,又因今上偏信佛教,自先代住持照真禅师开始,兴善寺便渐有执中原佛教牛耳之势。
陆升到了兴善寺外,便请小沙弥引路,在寺外一处药田中寻到了惠叶,便开门见山说了来意。
他要效仿当初供奉耀叶那柄悬壶剑一样,将佩剑也供奉在兴善寺中。
惠叶听闻之后,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陆升忙道:“若是有什么难处,但讲无妨。”
惠叶两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方才叹道:“并无什么难处,只是……家兄那柄凶剑,供奉于寺中的第二日就被盗了。”
陆升倒抽口气,扣住悬壶的手指略略收紧了些,“为何不报案?”
惠叶道:“既送入寺中供奉,便是方外之物,自有寺中僧兵追查,却不好叨扰官府。然而贫僧却从施主手中这把剑里,看到与悬壶凶剑相似的不祥血光。”
陆升全身发凉,将悬壶横放在面前桌案上,颤声问道:“莫非、这便是被盗的……”
惠叶却摇头道:“施主多虑了,若是将那柄凶剑时时带在身侧,施主早就受不住恶念侵袭,发狂而死。只是这不祥血光虽然不如凶剑凶悍,却仍应留在寺中供奉净化,莫要流落世间贻害众生。”
陆升忙道:“自然,如此便有劳大师。”
他亲眼见着惠叶将悬壶收入一个樟木箱,上了把黄铜大锁,随即送入寺后一间库房中。
那库房同高僧佛塔林距离不足千步,遥遥相对,俱在僧兵巡逻守备之中,每日皆有僧人前来供奉诵经,净化库中所藏的诸般邪物。
陆升便亲眼见到了照真禅师的舍利塔,雪白石雕的塔身,宝葫芦顶,金漆铜铃,更配着千鸟破风,灰暗天色中依然金光闪烁,七宝庄严。
佛塔周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当真是防备森严,若是盗库房里供奉的邪物倒有些许胜算,换了这佛塔圣地,却连盗贼祖宗也进不去。
他不觉忆起当初对谢瑢豪言壮语,要为其盗出照真禅师的舍利子来。如今一想,非但不自量力,更是误将匪徒当做了好人。如今想来,却颇有些无趣。
库房闲人免进,陆升随同惠叶一行走至此地,已经是惠叶额外通融,他便立在回廊外的空地上候着。
正沉思时,突然察觉一股杀气靠近,陆升下意识又往腰间伸手,却摸了个空,他警惕转身,便见到一名个头高挑的青年僧人满脸堆笑,正大步朝他走近。
那僧人穿着僧兵藏蓝服色,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有余,肩阔腿长,生得十分英武,颈挂一百零八颗黑砗磲念珠,手持齐眉僧棍。又生得眉目舒朗,眼窝深阔,鼻梁高挺,下颌形态端丽,一双眼眸竟是暗绿色,嘴角含笑,对着陆升两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才道:“小僧日光,惊扰了施主,还请施主恕罪。”
僧人法号各有讲究,譬如以“心朗照圆惠,性明鉴崇祚”为序,按辈分命名,故而照真禅师与其师兄弟法号皆以照字起头,下一代弟子则以圆字起头,譬如圆能,再下一代又以惠字起头,譬如圆能收的弟子惠叶。
然而据陆升所知,兴善寺中并没有以日字起头的法号。
那青年僧人非但形貌俊朗,嗓音举止也颇有堂堂大将之风,又含笑补充道:“小僧自西域都护府那揭罗寺而来,奉家师之命,在兴善寺修行。”
西域都护府深入胡人腹地,那揭罗寺中更是汉胡共存,就连鲜卑、柔然、匈奴各部族也能和平共居于寺中,在狼烟四起、战乱不停的西域边疆中,是一片难得的净土。
难怪这僧人高鼻深目,碧眼如翠,与中原人生得殊为不同,却同耀叶有八九分相似。
陆升忙拱手回礼道:“失敬、失敬,日光大师,在下是羽林卫司民功曹陆升。”
日光笑道:“小僧不过是个寻常和尚,万万当不起大师之称,请功曹直呼日光。”
陆升连说不敢,二人客套了几句后,日光方才道:“陆功曹,小僧有一点上不得台面的本事,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譬如眼下就能见到,功曹周身便有一道血光萦绕。”
这却触到了陆升心事,他目光微凝,连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和尚却饶有兴致,将齐眉棍靠在臂弯中,环胸而立,仍是笑吟吟道:“功曹大人休怪小僧冒昧,讳疾忌医,并非良策。小僧自幼修习大日如来正法,略通些祓除不洁、镇邪伏魔的手段,若功曹大人不嫌弃,小僧愿效犬马之劳。”
陆升前来兴善寺,本就有意绕开谢瑢,求助佛法,只是这和尚底细不明,他却不敢贸然相邀,正迟疑时,惠叶已带着小沙弥出了库房,朝二人匆匆走来。他却不理陆升,先肃立原地,躬身低头,两手合十高举过头,对日光行了大礼,口称:“拜见日光上师。”
身后六个小沙弥亦是有样学样,小鸡仔一般排列成行,恭恭敬敬朝日光行礼,那青年僧人只得收起洒脱随性神色,合手还礼,却苦笑道:“惠叶,你总这般循规蹈矩,当心再吓跑我的客人。”
惠叶垂目道:“礼不可废。陆功曹不知上师身份,若有言行无状,还请上师恕罪。”
日光低声一叹,转头却对陆升笑道:“这和尚古板得很,改日你独自来见我吧。”遂同众人告辞,单手提着齐眉棍,龙行虎步往佛塔之下,僧兵聚集处走去了。
惠叶目送日光走远,面上的紧张之色方才释然少许,陆升少见他如此慎重,好奇问道:“那位日光禅……上师究竟是什么人?”
惠叶面色凝重,回道:“日光上师来自西域都护府那揭罗寺,是那揭罗宗的下任宗主。”
自百年以前、五马渡江以来,中原兵祸不断、皇权式微,无论百姓贵族,个个流离无措,只得求告神佛,释道之流便日益兴盛。愈往边疆,便愈是教权盛、王权衰,远至西域都护府时,大都护威望更如江河日下,官兵戍边不力,反倒仰赖那揭罗寺的僧兵抵御敌寇,实际掌权者已成了那揭罗宗的宗主。
如今那揭罗宗借修行之名,将少宗主送往大晋京城之中的兴善寺,无疑是在表明其归附中原的决心,于情于理,都应善待才是。
陆升在心中松了口气,他被谢瑢迫得走投无路,日光于此时现身,无异于普度众生的佛祖。他便下定决心,改日再来寻日光,要彻底了结魔剑的纠缠。
惠叶将陆升送离兴善寺时,迟疑片刻,方才道:“功曹,你与谢公子于我有大恩,有一句话,贫僧不得不说。”
陆升见他慎重,也露出洗耳恭听的神色,肃容道:“禅师请讲。”
惠叶道:“那揭罗宗虽然与我兴善寺同奉大日如来,修行教义上,却有些亦正亦邪……”
陆升紧张起来,“莫非曾讹人钱财、害人性命?”
惠叶语塞,便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这倒不曾……”
陆升不解问道:“既然如此,如何亦正亦邪法?”
惠叶自幼在佛门长大,要他直说却未免强人所难,嗫嚅半晌才道:“胡地教法,视中原礼制于无物……功曹多留心一些。”
陆升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我同三教九流俱打过交道,自会多加小心,多谢禅师忠告。”
他自以为明了禅师深意,告辞之后,一身轻松,返回了城中。
同一时刻,谢瑢府中。
毕方火光收拢时,房中响起一声脆响,成片青白碎玉混在茶水中,自谢瑢手指间滴落。
若松若竹不声不响上前,一人为谢瑢擦拭手指,一人急忙去打扫地上的碎片。
谢瑢冷笑道:“莫非当真僧道不能两立,老和尚阻我仕途,小和尚又来碍事。”
一道束带状的白光自袖口纹路中脱离出来,轻轻缠绕在他手指间,捏碎玉盏时留下的些许伤痕顿时尽数痊愈。
谢瑢赞赏轻抚白光头端,那白光便欣喜不已,摇头摆尾地没入饰纹当中。
毕方见状不免暗地里大摇其头,那腾蛇身为守御四圣之一,虽然仅剩了微弱残魂,如这般半点自觉也无,全当自己是谢瑢家养的宠物、谄媚佞臣,却未免有失圣兽身份。
他自然是不敢多嘴的,只不过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道:“公子何必将葛上师特意放置的影虫自陆公子身上取走,倒横生这些枝节。”
谢瑢道:“影虫成熟时,宿主自此丧失意志,对施术者言听计从,与傀儡无异。我要个傀儡做什么?”
毕方怔愣,脱口道:“公子如今连施计策,要逼陆功曹就范。只是强迫得了一时,却强迫不了一世,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谢瑢倏地站起身来,毕方一阵哆嗦,急忙抬起一边羽翼掩住头颅,却未曾迎来预料中的雷霆之怒,它战战兢兢将翎羽打开一道缝,朝外悄悄偷窥。
却只见谢瑢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皑皑白雪,若有所思,轻声重复道:“事倍功半,倒不如要个傀儡?”
毕方再不敢多言,见谢瑢并无追问的意图,便身形消散,没入玉佩当中。
当夜悬壶果然不曾再现,陆升一夜无梦,心头大石落下。
然而初九清晨,陆升坐在床头,望着安静横置在房中青灰地砖上的悬壶,只觉满心颓败无力。
初九祭天,陆升只得将其余事暂且放下,随同兄嫂一道,前往无尘观。
无尘观位于城外西南一处桃林之中,初春才临,江南气候和暖,枝头已隐隐冒出些许青嫩绿芽,一眼望去,犹如绿烟笼罩,生机盎然,叫人觉出无限欣喜。
道观外一片广场上,人群熙熙攘攘,挤满了前来参与祭天仪式的百姓,无论衣装华贵卑贱,俱是人人虔诚,手中三炷香向上天祷告,企求来年顺遂,战乱休止、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陆远同妻子自然是为求子,又求家宅安宁,尤其陆升常处险境,更说好待仪式完毕,要为他请一道平安符。
陆升立在挤挤挨挨的人群当中,苦不堪言,低声道:“大至天下兴亡,小至庄稼枯荣,俱都求上天关照,便是神仙也要不堪其扰。我若是这神仙,只怕要罢工了。”
陆远皱眉,低声斥责道:“天公面前莫要胡说八道。”
陆升讪讪住口,仪式场中,众道穿着缝制精良的明黄绣五彩松鹤道服,头戴玄纱笼通天冠,各持铜铃、皮鼓、经幡、道符等法器,足踏禹步、虔诚诵经,四角四个大铜鼎中青烟袅袅,道骨仙风、颇有些世外仙境的气象。
然而陆升曾见过谢瑢以迎神舞镇邪,清绝超凡、仙姿绰约,更引动神意、令人观之则心神震慑,五体投地。
相比之下,无尘观的仪式虽然神圣庄严,却仍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陆升望着那仪式一时还不回结束,索性寻了个借口,自人群中悄然退出来,绕到桃林之中。
第43章 竹马来(三)
在桃林中顺着蜿蜒小路穿行数百步,靠近溪水上游处,有一座古观,因众道俱往无尘观前筹备祭天仪式,此时古观前便只有两名年过花甲的老仆人看守。这古观占地约莫两亩地方圆,古旧石墙上青苔斑驳,遍生杂草,前殿里供着大司命,再往后便是数间空荡荡的大房,其中安置无数木架,其上放置的乃是无数亡者灵位。
大晋战乱不断,百姓命如土贱,将军百战死,尚能马革裹尸还,荣归故里、入土为安。寻常百姓若是卷入战乱、亦或遭遇山贼流寇,却通常连尸首也寻不回来。故而百姓也能寻个变通之法,为寻不回尸首、无法安葬的亲眷刻一块石头灵位,供奉在大司命殿中,企求这上古司掌生死之神,能对这些不幸殒命的无辜百姓多加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