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百里霄单纯,低声道:“莫非……当真是菩萨显灵?那城中多起断头案,莫非也是……”
陆升一张英俊面容却渐渐自犹豫之中,透出坚毅之色,决然道:“杀人偿命,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要将其缉拿归案。”
他身后车轮粼粼碾过碎石路,那谢公子声音响了起来,笑意满盈,却仍是饱含讥诮,“陆功曹志气不小,只可惜遇到妖魔就要丢了性命。”
陆升转头,见那车窗竹帘终于卷了起来,谢瑢长发湿漉漉披散,已换下了被泥水渗透的玄色外衫,正披着一件雪白毛皮的披风,撑着下颚,神态雍容,倒真当得起美人二字。
只是言辞,未免太刻薄了些。
陆升只笑道:“谢公子,恕陆某冒昧进言,千金之子不垂堂,公子往后莫再牵涉到命案中来了。”
谢瑢冷冷哂笑,却不同他计较,一双狭长星目转而打量那山崖间的佛像,听得村民们念念有词拜着菩萨,将香烛也摆了出来,搭了临时的棚子燃香祷告,不觉笑得愈发畅快,他又道:“陆升,你可知那庙里的泥像、这山腰的佛影究竟是哪尊神佛?”
陆升一怔:“在下对此道一窍不通……人人都说是药王菩萨,莫非是施药的菩萨?”
谢瑢道:“菩萨戴莲花冠,这两尊佛像虽然模糊不清,若细细观之,足见其头部并未戴冠,而是圆润隆起,犹若宝珠,此谓发螺右旋。”
陆升茫然道:“所以……?”
谢瑢眉毛微皱,又道:“愚蠢,庙中供的是分明是同大日如来同等尊贵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又称药师佛,并非药王菩萨。世人以讹传讹、不求甚解,却人人对着佛祖叫菩萨,这等闹剧,天下少有。”
陆升仍是摸不着头脑,“所以……?”
谢瑢终于将视线落回陆升脸上,仍是唇角微勾,却已将竹帘放下,马车又往前行进,这次当真走了。
百里霄道:“陆大哥,我却看懂了,谢公子说的是:朽木不可雕。”
陆升心道八仙过海我尚且分不清是些什么仙人,更何况这外来的和尚?他只得轻斥道:“少多嘴。”
他在山下寻到十里坡村的里正,命他派了两名壮丁先去看守破庙中的现场,方才带着百里霄一道回清明署上报案情,着人调查。他心中虽然记挂此事,却也只得先回了岳照坊的家中,将一身狼藉换下。
陆升父母早逝,他如今同兄长陆远同住,兄长年长他十六岁,已成婚多年,至今无子,却是将陆升当做了亲生一般教养照料,真正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陆氏不过小户人家,也不曾纳妾,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陆远很是疼爱这唯一的幼弟,唯一不满的便是陆升不顾劝阻,执意从军之事了。
陆远从了文职,在侍御史下担任算曹主事,监管牛马市租。南朝时局混乱,朝廷也是波橘云诡,从政者步步惊心,从军者刀口喋血,唯有他这算曹,整日同钱粮打交道,最是安稳不过。
二人的父亲陆展原本亦是羽林军中一员尉官,却在十四年前攻打柔然时以身殉国,母亲本就体弱,整日里担惊受怕,如今被噩耗击垮,缠绵病榻数月后亦是撒手人寰。临故时紧握住长子的手,泣不成声、千叮万嘱:“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远儿,你千万照顾好升儿,娘不求你们光宗耀祖,只求你兄弟二人平平安安过一世。”
陆远性情敦厚,娘亲叮嘱正是他心中所求,自然满口应允。此后悉心照料幼弟,六岁时就将他送入松风书院。
陆升年幼时倒也争气,竟被大名鼎鼎的水月先生看中,收入门下。若是苦读十年,有殉国的父亲、任算曹的兄长在前,再得了水月先生举荐,虽只是寒门,评个中三品不在话下,自然前途无忧。
不料陆升年岁渐长,听了父亲战死的英雄典故,竟生了从军的念头,更被水月先生转手交托给挚友,自此拜在卫苏将军门下习武去了。
十六岁时,自然便入了羽林军,如今竟也做了名功曹了。
陆远每每痛斥不已,陆升便宽慰他道:“大哥,如今南朝倾危,北有五胡乱中原,南有柔然扰边疆,若是人人只求过得一世平安,却让谁来保平安?我虽然一介凡夫俗子,没有赤手拯苍元的雄才伟略,却总要尽一尽绵力,免得堕了爹的名头。更何况……水月先生说我没有读书的天赋,已经不肯教我了。再者,你从文,我习武,我兄弟二人文韬武略、文成武就,爹娘若知晓,定然开心。”
陆远被他一通胡搅蛮缠吵得脑仁疼,往后却果然责骂得少了。
幸而他这次回家时,兄长尚在侍御史府衙中议事。倒是长嫂周氏宽厚,见陆升衣衫湿透,自是心疼不已,忙唤了仆妇备热汤沐浴,又亲手去熬了姜汤,逼着陆升喝了整整两大碗方才罢休。
陆升素来厌恶姜有异味,如今更是如灌药一般,苦着脸灌了两碗,忙逃进耳房里沐浴。
翌日点卯,陆升读了仵作连夜验尸呈上的报文。那两具尸首,正是赵氏孤女赵岚,同白水巷杜大的侄子杜高,二人颈项断裂,乃是被利刃所伤。手法同两桩断头案有相似,但行凶者不知是突然力道不足,亦或是幡然悔悟,只斩了一半便半途而废了。
陆升沉吟片刻,刘师爷立在身旁,禀道:“陆功曹,这三桩案子,凑巧都是卞庆验的尸,他对比死者创口之后已可断定,三桩案件中,凶手俱是用同样的凶器,只怕还是同一件。这二人必是凶手仓促中下了杀手,故而匆忙一斩便逃逸了,若在平时,定可寻到蛛丝马迹,只可惜一场大雨毁了线索。”
卞庆做了三十余年仵作,眼光毒辣,若是他这般下了论断,便十有八、九不会出错。
姬冲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做出冥思苦想状,喃喃道:“这菩萨行事,倒叫人看不懂了。”
百里霄却道:“以卑职之见,这赵岚、杜高二人定是被奸人所害,这才触怒了菩萨,昨日方才有山崩显像,震慑宵小。如今建邺方圆百里都传得沸沸扬扬,富户们更是自筹善款,要重修药王菩萨庙。若非如今羽林卫封锁了十里坡,只怕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陆升微微一惊:“传得这等快?”
随即苦笑起来,当今乱世飘零,外敌环伺,百姓惶惑,难免迷信神佛多一些。
他心头谜团乱糟糟堵塞得难受,索性合上手中卷宗,嘱咐众人各行其是,而后出了府衙,依约拜访谢瑢去了。
竹节巷以青石板整齐铺就,打理得一丝杂草也无,巷中极为安静,往来行人个个衣冠楚楚,哪怕是个仆人也衣着精美,一眼望去,仿佛我朝仍是国力昌盛,四海升平一般。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难民、贱民,却是被隔绝在外的。
落马桥畔有一座宅邸,黑漆大门两侧各伏着一头滚球的石狮子,门口挂着的金漆木牌上,只写了一个谢字,想来便是那位谢公子的府邸了。
陆升迈上石阶,手指堪堪碰到门环时,那大门却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
他讶然低头,方才见到自门缝中露出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来,正是侍女若蝶。
那小丫头眨巴眼睛,却不如初见时那般朝气活泼,只脆生生道:“功曹大人,我家主人命我传话,说他出府去了。”
陆升眉梢一挑,讶然问道:“我尚未敲门,你如何便知晓门口有人?”
若蝶一声轻哼,得意之色满溢:“我家公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哦?”陆升笑吟吟两手环胸,“谢公子神机妙算,令人佩服。公子他何时何处给你下的命令?”
若蝶道:“就在刚才,花厅之中,公子正作画呢!”
这小丫头脱口而出,随即满面通红,期期艾艾又道:“先前作画……眼下出府了……”
陆升心中叹息,这谢瑢果真不是好相与之辈,好在他另有对策,仍是对若蝶笑道:“我给你家公子送礼来了,他若不肯要,我可要带回去了。”
若蝶扬起小脸问道:“送的什么礼?”
陆升自怀中掏出那枚墨玉的玉佩,在若蝶眼前一晃,又收回怀中。
若蝶瞪大双眼,“原来是功曹大人捡到了……”她突然噤了声,便急忙将大门打开了,立在门边上笑道:“公子请功曹大人入内。”
陆升一面迈入门中,一面却若有所思打量若蝶,这侍女自然不敢擅作决断,想来是得了谢瑢的信号才请他进府,却不知如何传的信号,他竟半点未曾察觉。
他在若蝶引路下,一路穿过垂花门同游廊,方才在庭院一角的花厅见到了谢瑢。
谢瑢穿着纯白道袍,浓黑长发仍是随意披在身后,只在中间用素白丝绦收束了几圈,免得垂落眼前,此时正提着一只狼毫笔在宣纸上泼墨挥毫,下笔不假思索、一气呵成,故而画得极快。
他这般凝神作画,整个人便仿佛玉树琼枝般清绝卓尔,叫旁人生出自惭形秽之感,仿佛连同他并肩而立也是亵渎。
陆升却被他笔下山水吸引了视线,云山雾隐间,山川巍峨,一道瀑布仿佛天河倒泄,有雷霆万钧之势,落入江中,江水绵延浩荡,蔓延天际之中。
山色墨焦、水色墨浓、雾色墨浊、天色墨清,处处变化,处处融洽,不见笔触,意境却恢弘悠远。
待他放下笔后,陆升方才回过神来,深深吸一口气道:“蕴灵于山,赋灵于水,才情无二,阁下莫非是就是千山公子?”
谢瑢却微微蹙眉,将砚台里剩余的墨汁往画上一泼,那惊艳画作便只剩了半幅污黑,方才道:“胡乱猜测……闲话休提,将玉佩交出来。”
陆升不免咳嗽一声掩饰尴尬,那千山公子书画双绝,人人只见其画,不见其人,但其书画造诣却卓绝老道,就连曾身为帝师的水月先生也颇为欣赏那画中意境,赞其空明孤清,不似人间。
却绝非一个居于高门华府里的贵公子画出来的。
他只得笑道:“我连坐也未曾坐下,茶也不曾喝一口,公子这就一副打劫的腔调……如何算待客之道。”
谢瑢仍是板着一张脸,“坐,茶。”
陆升看了座,一名蓝裙侍女为他上了茶,陆升端起那白如雪薄如纸的白瓷茶盏才喝一口,便觉甘香满口,生津润喉,便赞道:“好茶。”
谢瑢却敷衍得很,只道:“嗯,交出来。”
第5章 佛杀生(五)
谢瑢说得气定神闲,陆升才待要开口,却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将茶盏放在手边几上,又自怀中掏出个荷包,放在一旁。
他不禁大惊失色,两手却仍是将怀里袖中的物事往外掏,不一时便连同怀里的玉佩、办公务的令牌、腰间的挂饰、就连鱼皮宝剑都全数交了出去,满满堆在几案上。
陆升愈发惶然,颤声道:“这、这是……”
谢瑢仍是安坐对面品茶,一言不发,悠然打量陆升的星眸灿然,眼眸里却是含了些许愉悦笑意。
陆升双手却不停,竟开始松解袴褶之外缠的如意纹腰带,他不禁连舌头也打结了,慌忙道:“谢公子!谢老爷!谢神仙!手下留情!”
谢瑢方才道:“罢了。”
陆升两手立时得回控制,他松一口气,急忙将腰带缠了回去。
谢瑢自那堆财物之中收回墨玉佩,陆升却腾出手来,一把将他手背按在几案上,“且慢!”
谢瑢双眉皱起,这青年倒是百折不挠,被他一番捉弄,不曾怼怒,却还来撩拨他,倒令人佩服这股气势了。
陆升怕他再使出什么诡异的法子,忙道:“谢公子,在下有事请教!”
谢瑢嘴角微勾,笑道:“我心情好,允你提问三次。”
陆升大喜,忙问道:“公子在那药王……药师庙可曾见到了什么,又如何同耀叶打起来?”
谢瑢道:“见到了两具尸首,那和尚原来名唤耀叶?他身怀宝物,我见猎心喜,欲杀他夺宝。尚余一个问题。”
陆升默然了片刻,苦笑道:“谢公子,莫要说笑。”
谢瑢道:“先将手放开。”
陆升方才察觉他仍旧牢牢抓着谢瑢一只手,慌忙松手,不禁又问道:“那山中佛像,可有什么说道?”
谢瑢施施然在陆升对面坐下,仍是拿一对清澈星眸斜睨他,陆升心领神会,忙深施了一礼道:“请谢公子有以教我。”
谢瑢沉稳嗯了一声,方才道:“药师琉璃光如来发十二大愿,要救人世苦厄。”
那蓝衣侍女甚是聪慧,见自家主人示意,便去取了经书奉上,谢瑢翻了几页,递给陆升。
陆升便照他指点,一一翻看。
经书名为《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众生,造诸恶业,生在无间黑闇之处大地狱中受诸苦恼;由彼前身闻我名字,我于尔时身出光明照受苦者,由是力故彼见光时,所有业障悉皆消灭,解脱众苦,生人天中,随意受乐,乃至菩提。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清彻;光明广大遍满诸方,焰网庄严过于日月,铁围中间幽冥之处互得相见,或于此界闇夜游行斯等众生,见我光明悉蒙开晓,随作众事。
陆升叹道:“圣贤大愿,终归是济世救民的伟业,但小弟愚钝,不知那十里坡的半山佛影,究竟有什么深意?”这便称兄道弟了起来。
谢瑢却也不恼,单手支颐,手肘撑在扶手上,笑道:“你固然愚钝,却胜在勤学好问,尚不至无可救药。本公子就额外开恩,再为你解惑一次。”
陆升心道这公子哥虽然看似拒人千里,难以亲近,又兼言辞毒辣,不留情面,然而骨子里却仍是个好人,只需投其所好即可。
他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那贵公子果然龙颜大悦,又命那蓝衣侍女取来一册书,教授起学生来。
西域曾有一个小国,名唤天印,国王笃信佛法,耗举国之力修了一座寺庙,名为广施寺,取的乃是“乐善好施,广无止境”之意。天印富庶,这广施寺便成了万里疆域之内最大的佛寺,僧徒多时,过万之数。另藏有九百万卷经书,乃是彼时佛法的中心。
然而百年前,一支自更西处而来的铁骑击破天印国门,杀了国王夺了王权,又遣大军将广施寺团团包围,将众僧锁在寺中,只开一道门,每次自门中拖出一名僧人,便有军士负责质问:“你可愿弃邪归正,入我玄奥门?”
僧人若是不从,即刻杀之。
如此周而复始十余日,广施寺数千僧人尽遭屠戮,却无一人服从。
寺前寺后尸骨成山,流血漂橹,仿佛人间地狱一般。
至此天印既灭,广施又毁,佛法分崩成了无数流派,其中一支名为净业宗,侍奉药师琉璃光如来,其最初的宗主,便是天印国王的遗孤因陀伽王子。
净业宗以侍奉如来、行十二大愿、净化三千世界之名,潜心修习各类杀人术,最初不过是抱着有朝一日助王子复国的目标。
然而光阴荏苒,那四处烧杀抢掠的玄奥门也因内部不和、作恶多端而覆灭,消失得无影无踪,因陀伽王子早已故去,天印国、广施寺本就是西域秘辛,如今皆已蒙尘,鲜为人知。
唯独这净业宗留存至今,竟又流入中原,成了行事极为隐秘的一支邪宗,为佛门正统所不容。
陆升听闻到此节,便觉头大如斗,不觉捧头呻吟道:“莫非这几桩杀人案,还同那劳什子的净业宗有干系不成?”
蓝衣女侍为二人换了茶盏,又奉上四色茶点,谢瑢便捻起一块晶莹如琥珀的糕点,徐徐吃了下去,方才道:“净业宗倒也有些旁门左道,惯能糊弄世人,那佛像泰半出自其手笔。然而杀来杀去,尽是些升斗小民,却叫人看不透玄机。”
陆升听得眉头微皱,却隐忍了下去,一面打量那书册的记载。书中却记叙,净业宗自打入了中原,因其信条与中原佛门相左,故而只得隐秘行事。数十年来,时常被权贵收买,用作争权夺利、铲除异己的毒刃。
这净业宗借机做大,又得了荣华富贵,竟有些乐不思蜀,不愿回归西域。
非但如此,连信条也随之更改,若是供奉不足,却是不肯随意夺人性命的。这本是坐地起价的手段,若以后世人眼光评判,亦可称之为精品战略。
所以杀了这许多升斗小民,对净业宗却是半点好处也没有,徒然引得官府注意,吃力不讨好,并非净业宗惯常的手段。
陆升心道:原来如此,险些错怪了谢公子,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