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清朗,在山洞中冲击石壁来回激荡,这隆隆响声中,却清清冷冷地插进来一个清澈如水、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嗓音,不疾不徐道:“陆抱阳,你又在喧哗。”
第98章 金屋错(十一)
陆升一听那嗓音,大惊失色,叫道:“先……水月先生?”
他加快步伐,绕过前方横突的岩壁,便见到满眼清幽水光,那洞中显出广袤湖泊,波光粼粼,清远幽雅。
靠近湖岸的水面上建了座黑瓦红柱的八角亭,亭中有石桌石凳,桌上有茶盏,一名穿着青色书生长衫的男子正坐在桌边,手持一卷古书,温润含笑,目光如清泉,柔和看着他,“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陆抱阳,你一点没变。”
此人竟当真是黄鹤一别、杳无音讯的水月先生。
陆升眼眶发热,使劲揉了揉,瞪大眼睛看他。
水月先生见陆升立在湖畔,满脸怔愣,不觉摇了摇头,叹道:“还是这般迟钝……罢了,过来。”他朝陆升招了招手。
陆升又惊又喜,一面迈步走上通往湖心亭的窄桥,一面颤声道:“先生……先生离开陈留郡,原来躲在这里?当真是巧遇!”
不料尚未跨上窄桥,就被人拽住腰带,猛力往后拽。
他一时不查,踉跄后仰,却正好靠在身后人怀中,仰头看时,谢瑢那形状姣好、白玉般的下颌便落入眼中。
陆升皱眉道:“阿瑢,放开。”
谢瑢却冷笑道:“看见谁不好,你竟偏生见到水月了。”
陆升听得刺耳,又唯恐水月生疑,急忙跨前一步自他怀里挣开,低声道:“先生面前,不可放肆!”
水月已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停在湖心亭边缘台阶旁,仍是不疾不徐问道:“抱阳,这是你什么人?”
陆升张了张口,竟心虚了起来,讪讪道:“是……是友、友人。”
水月却只含笑打量他,一双眼仿佛洞若观火,愈发令陆升心惊胆战,再度挣脱谢瑢的手,要往桥上走去。
不料谢瑢却在他身后冷冰冰开口道:“陆抱阳,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这就当场奸了你。”
陆升委实不曾想到,谢瑢厚颜无耻起来,非常人所及,竟当着水月先生说这等下流言辞,一时间又怒又羞,不敢抬头看水月,却也当真不敢再向前迈半步,更是窘迫得满面通红,险些气得哭出来,他紧扣手指,咬牙道:“谢瑢,你——”
谢瑢却不紧不慢又道:“原来你心中最畏惧的事物,是水月先生。”
他一字一句,尾音冷酷,却好似带了些火气,陆升才要不假思索回一句“废话”,眼前却突然一花,景象扭曲变形,湖泊、窄桥、湖心亭,连同亭中含笑卓立、仙姿翩然的水月先生一道消失了踪迹。
原地便只留下了一个长宽各十余丈的巨型蜘蛛网,蛛丝粗逾成年男子手臂,晶莹剔透如水晶雕琢一般,蛛丝交错处点点光华闪动,华美璀璨,叫人目眩神迷——
陆升只觉满目珠光,直待谢瑢按住他肩头旋过身来时,才陡然回神,顿时察觉到后怕,后背冷汗涔涔而下,抓住谢瑢衣襟的手指也跟着微微颤抖,嗓音干涩问道:“那仍……仍是幻术?”
谢瑢不答,只神色肃穆,单手握着龟甲残片,残片的刻纹光华闪闪,竟同蛛网交相辉映,彼此明灭亮暗一阵,仿佛你来我往、彼此应和,随即蛛网上光芒渐渐黯淡,龟甲上光辉则愈加强烈刺目。
陆升悄声退到一旁为他警戒,屏息静气,不敢打扰,却见谢瑢额角渐渐汗湿,喘息亦是渐渐浊重,这公子哥儿平素里总端着风月闲散、淡泊俗世的架子,这副竭尽全力的姿态,陆升往常只在床榻间能见到,如今难免令他心猿意马起来。一面想入非非,一面却抑制不住担忧,叫他好不矛盾,无异于折磨一般。
好在谢瑢这姿势未曾持续良久,便突然抬起手,将那龟甲收了,仍是闲定道:“成了,你再看看。”
陆升便转过头去,那水晶蛛网光华全失,已经化作了寻常蛛丝的灰白色,又经历长年累月风化,处处破损断裂,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模样。更有甚者,蛛网上却黏着几具尸骨,有人有兽,骨架干干净净,一丝皮肉痕迹也不曾留下来,就连骨架上也留有侵蚀痕迹,许是被蜘蛛毒液腐蚀过重所致。
陆升顿时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缓缓转过头去看谢瑢,哭丧脸道:“若是我方才走过去了……”
谢瑢莞尔,道:“我救你一命,权且记下,待秋后算账,收八分利。”
陆升怒道:“桐花坊的恶霸放高利贷,也不过收六分利!阿瑢你讲不讲理?”
谢公子、如今却改叫安国侯了——谢侯爷何时同人讲过理?
谢瑢横他一眼,却连说也懒得说了,只转身看向山洞来处、数尺开外,李婴仍大汗淋漓跌坐地上,面色惨白、失魂落魄,直至此时才回过神,喃喃道:“那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谢瑢眉头微蹙,本不欲多做解释,陆升却也跟着问道:“阿瑢,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若是幻术,怎的李道长畏如蛇蝎,我却见到了水月先生?”
谢瑢只得道:“这是灭明蛛,单体不过指头大,聚族而居,不可胜数,倾巢而出时,如江河决堤,能吞虎狼,最是令人头疼不过。且一巢只合力结一巨网,无色无形,能与周遭景物同化,寻常猎物一个不慎就会撞上,惊动群蛛,自然十死无生。然而这处网上被人施了问心咒,能令人见到心中最畏惧的事物,若是望而生畏,就能全身而退。”
他又扫了李婴一眼,淡笑道:“李道长活了五百年有余,如今最畏惧的莫过一死,是以只怕是见到了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妖魔。”
李婴目光躲闪,却不愿回答。
谢瑢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又望向陆升,嗤笑道:“却也有如你这等傻大胆,最畏惧之物也吓不住,非要迎上前去……就是这等结局。”
他指指蛛网下的累累白骨,陆升又缩缩头,心有余悸,反倒不敢同谢瑢犟嘴,索性讨好道:“还是阿瑢最厉害,一眼就看穿了骗局。”
谢瑢只一哂:“两个傻子立在眼前,一真一假,自然好分辨得很。”
陆升讪讪:“我、我也不是傻子……只是乍然见了先生……”他突然福至心田,面色古怪起来,“阿瑢,原来你最怕我?”
谢瑢自知失言,脸色阴沉地闭上嘴,陆升却两眼一亮,凑近他跟前笑嘻嘻又重复一次,却是拖腔拉调,尽是炫耀:“原来……原来,阿瑢,最——怕——我?”
谢瑢抬手便捏住他面颊,笑得白齿森森,“我最怕你夹紧我。”
陆升被捏得脸颊生疼,抽口气挣脱出来,一面揉搓,一面哼哼笑道:“行了,这是阿瑢害羞了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可不上当了。”
谢瑢暗自恼怒,他一时失察,竟被陆升拿住了把柄,只得盘算着往后如何补救,一面转过头不理他,只道:“李道长若是休息够了,就该上路了。”
李婴被冷落许久,终于得了机会,忙撑起身来,叹道:“……惭愧。”
陆升便跟着问道:“照阿瑢所说,这蛛网仍是碰不得的,要如何上路?”
谢瑢面无表情,只道:“走过去。”
那蛛网经年累月,如今右下角露出个一人高有余的破洞,想来因先前有咒文附着其上,是以灭明蛛无从察觉、也无从修补,倒是趁此良机,可以径直穿过去。
陆升也望见了,暗道自己糊涂,便点点头,对李婴抱拳道:“李道长请。”
李婴先前被吓得狠了,至今仍面无人色,走着路也摇摇晃晃,佝偻身躯,嗫嗫嚅嚅却是不敢上前,只道:“陆、陆公子先请。”
左右都是要走的,谁先谁后也是无妨,陆升便小心穿过了蜘蛛网,谢瑢也紧随在他身后,穿了过去。
李婴仍旧留在另一头,看着那二人背影,面上突然露出狰狞神色,捡起根骨头狠狠朝蛛网上砸去,闷闷一声低响,那震动霎时遍布四面八方,窸窸窣窣的虫爬声随之铺天盖地响起来。
陆升当即转身,厉声喝道:“李婴!”
却见青灰岩壁上,无数紫黑小点自各处?7 煜独镉肯殖隼矗煽炀奂奂镁徒潘洞蟮幕野字胪境闪俗虾谏钣ぴ诹硪煌房裥Σ恢梗骸袄戏蜓暗降纳裰荻Γ臼裁慈酶忝牵』谜蠹绕疲戏蛟傥匏肪澹鹈髦氤员ズ茸悖戏蛟俳慈《Γ ?br /> 他转身往洞外逃去,灭明蛛已经覆盖了整张蛛网,未曾寻到猎物,便朝着蛛网两边开始弥漫,仿佛阵阵波浪顺着石壁起伏奔涌,只是洞口好似有什么无形阻滞,蜘蛛群到了洞口便纷纷退避,最终尽数往谢瑢陆升二人汹涌追去。
陆升接连遭遇遽变,索性气也不气了,他同谢瑢视线交汇,便立即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二人便转身跑向往洞穴深处。
那山洞七弯八绕,仿佛不见尽头,谢瑢一面跑一面喝道:“毕方!”
火鹤应声而出,化作了寻常仙鹤大小,对着滔滔如海的蜘蛛群全力一扇翅膀,烈火咆哮而出,烧掉了大片蜘蛛形成的绒毯,却又有更多灭明蛛踏过同类焦黑躯壳,补上了空缺,继续朝二人追来。
火鹤再度扇火,灭明蛛烧焦、补上,反反复复、竟望不到尽头。毕方扇了几次,终究一缕残魂、后继无力,告了罪又缩回玉佩之中。
陆升拔出悬壶,不料灭明蛛却因个头太过渺小,反倒感受不到悬壶凶刃的威力,仍是气势汹汹、穷追不舍。
他只得收了剑,拔足狂奔,一面骇然叫道:“阿瑢!!我不想死在这里!”
谢瑢速度一点不逊于他,反倒好整以暇转头看他,笑道:“亲也亲了睡也睡了,抱阳还不愿同我殉情?”
陆升大怒:“危机当前,你还有闲心说笑!你要殉情,去找蜘蛛精!”
谢瑢见他当真发怒,便不再言语,安抚般拉着陆升手腕,顺着岩壁走势往左转,却见眼前岩石嶙峋,竟已跑到了洞底,再无处可退,身后紫黑蛛群层层如浪如潮,自山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全面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他们都被吃掉了。
第99章 金屋错(十二)
眼见得就要撞上岩壁,陆升下意识收势,谢瑢却反其道而行,反倒加快步伐,并将他猛力一拽,沉声道:“陆抱阳,你信不信我?”
陆升道:“信。”别的也就罢了,生死关头时,谢瑢却是他足以交托后背的人。
短短一句话间,已至洞底,岩壁迎面撞来,眨眼便模糊不见踪影,他竟轻易穿透岩壁,眼前陡然明亮,竟出了山洞,再度见了天日,然而再往前行,断崖就在眼前。他不禁怒道:“这机关竟跟你一样爱骗人。”
谢瑢只嘴角略勾,“我何尝骗过你?”
陆升气结,“你只不过瞒着我罢了。”
他有心再同谢瑢好生说道说道,然而危机尚未解除,蜘蛛群竟也无视那虚假岩壁屏障,一口气冲了出来,追着他二人直至断崖边缘。
崖下是广阔水面,深幽不见底,谢瑢足下未停,只道:“跳!”
二人到了崖边也未曾停留,毫不犹豫纵身跳下去,在半空化作两道弧线,随即激起湖面水花。
那蜘蛛群也不知死活冲下来,散落半空宛若一团遮天蔽日的紫黑乌云,被那二人溅起的水花冲得四散开来,纷纷扬扬,落满了广阔湖面。
灭明蛛终究细小,浮在水面沉不下去,却也将水面遮得密密实实,如绒毯覆盖在水上。
谢瑢陆升二人在水下潜游了许久,陆升渐渐觉得气闷,唇边涌出了成串的晶莹气泡,然而头顶水面仍然沉沉暗色,尚未脱离蜘蛛覆盖的范围。
谢瑢见状,作势要渡气给他,陆升却一掌将他推开,微微摇头,又做手势示意快游,他仓促间未曾憋足气下水,岂能因此而拖累谢瑢,即使此时他憋得头闷胸胀,太阳穴旁的血管也跟着疼得厉害。头顶始终有蛛群覆盖,不能呼吸便愈发令他痛苦不堪,如今竟只有被淹死亦或浮上去被蛛群咬死这唯二的下场。
水下行动不便,谢瑢纵使想要强行渡气,被陆升手足并用全力抗拒,竟也束手无策,他终究脸色微沉,拉住陆升后衣领朝着湖面浮上去。
葬身湖底亦或是葬身虫口,陆升如今也是满心昏沉绝望,不知要选哪个才好,只抬头看去,昏暗水域中隐约有一丝两缕光线自天而降,谢瑢一头黑发水藻般漂浮,竟恍惚好似飞在半空一般,又借着水中浮力,轻飘飘拖曳他一道上升,便令陆升想起了升天图中的种种场景,纵使此刻心肺憋气憋得疼痛欲裂,他却有心思想着,若当真不幸横死,有谢瑢作陪,倒也别无所求了。
隐约却察觉冰冷湖中有热度传来,随即一团烈火自谢瑢手里冲出水面,轰然炸裂开来,将覆盖湖面的毒虫毯烧出了一片圆形空隙。
二人趁势浮出水面,陆升大口喘气,就连阵阵焦臭也不顾,只是来不及开口,不死心的灭明蛛竟再度聚集而来,二人只得对视一眼,这次足足地憋够了气,方才再度沉入水下。
待得气息不继时,谢瑢再度轰开水面,借机换气。
如是往复十余回,头顶的水面才渐渐变得清澈敞亮,陆升在水中连蹬,冲出水面长长喘了口气,那铺天盖地的蛛群如今只剩远远一条黑线横桓湖面,却失去了他二人踪迹,不知往何处追击,是以茫然漂浮。
陆升游了许久,如今四肢沉重,冰寒入骨,连嘴唇也泛青,他今生第一次狼狈到这等地步,竟是被小小的蜘蛛追的,一时间恨恨不已,咬牙道:“小爷——迟早烧了它们!”
谢瑢却道:“不必了。”
陆升才要问,突然察觉水中波涛暗流的涌动加剧,却是自他来时的方向不断涌动,反倒成了一股推力,将他二人推着往岸边靠近。只是那阵阵浪涌不似潮汐,却像是有什么水中巨兽推开层层波浪,全速游来。
陆升一颗心顿时提得老高,也不待谢瑢催促,便转过身全力游向岸边。
身后浪涛一阵高过一阵,待二人上了岸,一个足有两人高的浪头猛烈扑来,险些将陆升扑倒在礁石上。谢瑢抓着他手臂稳住身形,脱离湖水,终于立在岸边干燥处。陆升从头到脚湿透,却连擦一擦也顾不上,就被湖面上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不知蔓延了多少里的蜘蛛毯中,突然浮现出几座银光闪闪的小山,来回游曳,竟是些硕大无朋的巨鱼,时不时张大口,将蛛群与水一道吸入口中,甚至于彼此争抢,吃得不亦乐乎。
陆升原本就酸痛的四肢愈发僵硬,他吞了口唾沫,这才勉强扯了扯嘴角,哑声道:“也算是……命大。”
若那巨鱼同蛛群一道出现,只怕他二人就连唯一能逃走的机会也失去了。
湖岸边先是一片岩石沙滩,随即渐渐显出些灌木丛、柳树林,二人查看了一圈,便寻了个避风处,点起堆篝火,将头发衣衫烘烤干。
火焰温暖,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听来令人格外安心,陆升这才察觉冰冷四肢渐渐回暖,青灰脸色也才有了些许活气,两人脱了外衣晾晒,各自打着赤膊,谢瑢长发蜿蜒,顺着精丽强壮的身躯披散,如诗如画,陆升却仍旧心有余悸,是以生不出半丝绮念,只摸了摸被风吹得冰凉的手臂,又往火堆边凑近了些,低声道:“阿瑢,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瑢见他冷得瑟缩,抬手将他揽进怀中,肌肤贴合滋味道不尽的旖旎,陆升调整坐姿,往后靠得更舒服些,这才听谢瑢在耳边回道:“灵葆山中。”
陆升:“……”
他正不知如何应对,谢瑢却突然低笑出声,在他耳廓轻轻咬了一口,“在山洞中奔波了许久,想来是穿过一处山脊,落入山谷之中。当务之急,仍是寻鼎。”
陆升微微吃痛,抬手将他的头推开一些,仍是皱眉道:“这……要从何着手?可曾有线……嗯索……阿瑢!”
谢瑢被推开后倒也不恼,转而在青年微凉的肩头绵密落吻,一面心不在焉听他说话,一面上下其手,方才就在他胸膛突起不轻不重拧了下。
酸痒酥麻炸开,陆升恼羞成怒,作势挣开,谢瑢却蓦地收紧手臂,将他紧紧压入怀中,低声道:“别走。”
陆升奔波大半日,行山路游深湖,尽在全速前行,饶是体力过人,如今也四肢虚软,更何况环境陌生,未知有多少危机潜伏,哪里又有那闲情逸致陪他胡天胡地,只皱眉道:“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