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据此推断,这些未成形鬼车的始作俑者,便应当是净业宗护法神之一,名为诃梨帝母、实为鬼子母神的——恶鬼。
陆升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理清了思绪,真相水落石出,他心中便有了计较。
白统领见他神色安定,心中一动,问道:“将军,莫非有了对策?”
陆升却道:“尚无良策。”
白统领失望已极,却又听陆升指着面朝西的窗户道:“打开。”
众护卫虽然不解,仍是依言而行,撤去了窗上的防护。这户人家在庄中也算得上富户,这正屋以砖石构建,宽阔结实,用来防守,自然好过寻常农户家的稻草泥灰墙。
不过墙上开的窗户一如既往窄小,如今开了半扇,不过一尺有余的宽窄,以那些乌鸦的体型,一次至多钻进三只。
陆升道:“那怪物虽然嗜血残暴,好在体型仍小,只靠数量取胜。如今开一扇窗容那些怪物进入,自然进来多少,宰杀多少。”
白统领喜道:“将军妙计!”
遂安排了人手守在窗口,尚不及分列班组轮守,成片羽翼拍打声便如一阵噼里啪啦的急雨骤然拉到了近处,那群鸟已然乌压压袭来,一面尖锐鸣叫,一面将这农户房屋团团包围。霎时间嘶鸣震耳欲聋,房屋也被撞得隐隐摇动,仿佛天地间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在外头空地上生火焚烧的尸首也被拖出火堆,数十只乌鸦在烧焦的血肉中挑挑拣拣、你争我夺吞吃了残余的生肉,自然意犹未尽,便循着活人热烘烘的血肉气息,与数不尽的同伴一道袭击向砖房。
很快就有乌鸦发现了那处唯一入口,顿时鸦群争先恐后往里钻了进去。
白统领肃声道:“来了!”
镇守洞口的护卫各自拿着竹篓木桶,侵入的红眼黑鸟才冒头就被捉了个正着,随即同伴手起刀落,将这些扁毛妖魔斩为两半。
如此两人捉鸟、两人杀鸟、另有两人补漏,若是累了,再轮换一班,一时间杀得行云流水、屋中鸟尸堆成了小山。
陆升见众人暂时安然无恙,却也不敢松懈,仍是继续追问道:“飞羽,你可有什么法子?”
令狐飞羽道:“擒贼擒王,否则杀之不尽。”
陆升道:“我自然省得……只是鬼车的首领不在此处,需得撑到天亮,再去寻首领踪迹。那首领我杀过一次,自然也能杀她第二次,然则总要先设法解了眼下的危机。”
令狐飞羽便交叉双臂,哼笑道:“将军此计有效,何况我们人多势众,守在窗口,轮流击杀,撑到天明也不成问题。若是鸟尸太多了,在耳房里挖个坑烧了便是。”
陆升皱眉道:“外头还有两千羽林军和三河庄全庄百姓,我岂能一直躲下去?可有什么一举驱散鬼车的法子?”
令狐飞羽一噎,愕然将陆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大王庄众妖的心目中,早给陆升盖了个“谢夫人”的戳,提起陆升时,先入为主便是“谢先生家那一位”,是以敬着陆升,全是因为敬着谢先生的缘故。
令狐飞羽纵使当初曾被陆升斩断了翎羽,所忌惮的也只有“谢先生送给夫人的悬壶剑,谢夫人再拿来胡乱砍我,该如何是好?”,而并非是忌惮陆升本人。
陆升不过是谢先生附属的一个影子,其性情心志如何,大王庄众妖并不曾如何关注过。
令狐飞羽见过他离开谢瑢后如何失魂落魄,好似没了主心骨一般茫然,自然愈发认定了“谢夫人离了谢先生便一无是处、成不了气候”一事。
如今这面目模糊、存在感稀薄的“谢夫人”却突然要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方才叫令狐飞羽生出了些“这位是大晋的将士、曾历经患难,如今麾下两千精锐、肩负重任、不可小觑”之类的实在感来。
陆升见他怔愣,催促了一句:“飞羽?”
令狐飞羽这才回神,讪讪道:“我……属下惭愧,不学无术,竟想不出退敌良策。若是、若是谢先生在的话……”
陆升脸色一沉,到底忍住了未生怒,只冷冷道:“没了谢先生,大晋照样是天下百姓的大晋。”
大晋如何,天下百姓如何,谢先生何曾放在心上过?是以没了谢先生,百姓如何倒也罢了,谢夫人却待如何?令狐飞羽心中如是想,口中自然不敢反驳,只得握着拳头应道:“容我、容属下再想想……”
陆升焦躁在房中踱步,白统领亦是绞尽脑汁,喃喃道:“既然尸首能烧了,何不用火攻?”
令狐飞羽却摇头:“死后妖力溃散,自然能烧毁。鬼车乃怨念凝结的阴邪妖物,不惧平常火焰,除非寻来至阳至高之物,譬如雷击木、三昧真火之类才能克制……如今却去哪里寻?”
情势胶着时,窗外群鸟嘶鸣的嘈杂声响突然间消失了,连争先恐后往窗户里闯的乌鸦也不见了踪影,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一名护卫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大惊失色道:“不好,那些怪物往村中去了!”
第115章 帝陵动(八)
赵统领麾下军士奉了将军口谕,将百姓集合起来,欲接入庄主祠堂中。庄主姓刘,三河庄泰半百姓皆是刘姓本家,是以将祠堂修得青砖高耸,八间瓦房格外坚固宽阔。
不料尚未靠近大门,就有两个身着锦袍、年龄六十开外的老者拄着拐杖急匆匆赶来,拦在门前声色俱厉,嘶声喝道:“放肆!放肆!祖宗祠堂也敢擅闯!反了天了!”
赵统领眉头微皱,刘庄头低声道:“这二位是族中长老,微胖的是刘大伯,个头高的是刘二伯,平素里统管祠堂事宜,看得十分紧要……”
此时自村尾远远传来羽林军战斗呵斥之声,想来是陆将军与白统领一行已经同敌人交上了手。既然不知敌方深浅,赵统领自然想尽快将百姓妥善安置,难免对挡路者心生不满,上前道:“两位长老,事急从权,为你庄中百姓性命着想,还望网开一面、行个方便。”
那个头高的刘二伯重重一顿手里的龙头拐杖,呵斥道:“多大的动静,就要叨扰先祖祠堂!我刘氏祠堂乃是前汉所立、至今三百年,福泽绵延、泽被子孙,若是放刘氏子弟入内便罢了,如何能让外姓人同女人擅闯!”
刘庄头一听,便插上来劝道:“二长老所言甚是,赵统领,外姓与女子若是入我刘氏祠堂,只怕招来祖宗震怒,惹来祸事……隔壁有三间空置的库房,不如将其安置在内?”
赵统领冷笑道:“怎么我羽林军如何行事,还要请刘庄头指教不成?如今人手有限,再分散两处如何守得住?”
刘庄头冷汗涔涔,连连告罪,再不敢多嘴。反倒是那两位长老愈发自觉崇高,摆出了誓死捍卫祠堂、慷慨就义的姿势,颤巍巍道:“谁人要进,就踏着老朽的尸骨进去!”
这苍老嘶哑的嗓音,在一片嘈杂的小儿啼哭、人群低语中分外刺耳。
赵统领见着二人倚老卖老,不识时务,正皱着眉想索性绑下去了事,纵使磕着碰着这把老骨头,事急从权,也怪罪不到他。
正僵持间,突然一个年轻男子声音笑吟吟插了进来,“两位长老所言甚是,如此说来,本宫同谢督军都是外姓人,谢督军,只好委屈你同本宫往库房里避一避。”
另一个男子却嫌弃道:“不妥,那库房陈旧腐朽,一撞就倒了,如何防守?若是我受了伤,我爹不追究,我娘也要追究,少不得要同太子讨个说法。”
这番对话看似轻描淡写,却好似一根尖针,戳在了正鼓胀成球的河豚肚子上,那两名老者顿时泄了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来者便是太子殿下与谢宰相家的宝贝幺子谢宵,前呼后拥地行上前来,赵统领听得明白,也不多说废话,忙上前行礼。一时间周围百姓纷纷跪了一地。
司马愈全然不管,只含笑看向祠堂大门口,又道:“赵统领,事不宜迟,将百姓一道转移过去罢。”
刘大伯慌忙对弟弟使个眼色,膝行两步,恭声道:“太子殿下、督军大人留步!是老朽糊涂了……大敌当前,理当权益机变,还请两位贵人移步祠堂暂歇。”
司马愈笑道:“这如何使得,不可坏了祠堂规矩。”
他笑得春风拂面,君子端方,却愈发生出一股骇人而深重的威压感,令得跪在脚边的老者两股战战,喉头也跟着发紧,只觉如坠寒冰一般,刘二伯见兄长苦苦支撑,急忙也膝行上前,叩首道:“太子殿下,到底也是三河庄的乡亲,纵使是外姓,想必先祖也一视同仁庇护膝下,事急从权,倒是老朽……是草民同兄长想得岔了,耽误军爷行事,罪过罪过,还请各位速速入内。”
赵统领在一旁默不作声,只看这二人变脸变得极快,不由心中感慨,任你什么血族亲缘、祖宗规矩,在权势面前,连个屁也不算。只愿此行追随三座大佛能建功立业,回京升个一官半职,作威作福,也算不虚此生。
心中虽然浮想联翩,面上倒是响应得快,司马愈同谢宵前脚才进了大门,赵统领后脚便命部下先将老弱妇孺送入祠堂。
不料一名怀抱婴孩、手牵个四五岁小女童的妇人才到门口,刘大伯又抬手拦住,面色红了又白,怒道:“外姓人也就罢了,妇道人家如何进得祠堂!”
那妇人一身青衫,头上只簪着素银簪,容貌尚算清秀,身段虽然结实,神情却有几分唯唯诺诺,畏缩道:“那、那我就不进去了,让这两个丫头躲一躲。”
刘二伯冷道:“这不是刘大牛家的媳妇么?连生两个丫头,不向祖宗扣头谢罪就罢了,竟妄图将女子往祠堂里送,你狗胆包天!”
那妇人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愈发将肩膀缩起来,小丫头也知事了,怯生生抱着她的腿,细声细气道:“娘……我们走,我们不进去了。”
赵统领在一旁看得眉头直皱,然而自大晋开国以来,因晋受魏禅,若是宣扬忠君之道,难免尴尬,故而只讲孝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宗族打着孝敬祖宗的名号,竟是愈发势大。眼下这老头言必称祖宗,莫说一个赵统领,便是太子殿下也不敢轻易拿权势压他,否则传扬了出去,便是成全这长老的美名,污了太子的名声。
是以他只得冷哼一声,走到那母女三人身旁,才要开口,却听见谢督军的声音响起来:“哟,女人不能进来?那我还是得出去。”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两位贵人,眼看着就要迈出门去,司马愈背负双手,笑道:“谢宵,原来你女扮男装这许多年,骗得我好苦。”
谢宵笑骂了几句,这才指指身后几名亲随,说道:“我这几位护卫,个个都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虽是女子,身手却远比男子出色,这几年随我形影不离、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若是她们不能进祠堂,我也只好出去了。”
先前灯火昏暗,这八名护卫又俱是一身枣红绔褶、腰佩鱼皮长刀,神情肃杀、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如今被谢宵一提醒,这才发现这八人或是英气勃勃、或是娇艳秀丽,竟个个都是美貌的女子。
如赵统领等军人则留意看其双手,也是个个五指修长有力,少了些寻常女子的娇嫩秀美,指腹、指节、掌缘有厚厚的茧子,若非长年累月勤修苦练,断然是留不下这等痕迹的,一时间不觉肃然起敬。
如刘氏二长老却截然相反,在心中怒骂几个妇道人家不守规矩、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面上却丝毫不敢有异色,到底是贵人,纵然他二人占着守护宗祠、护卫孝道的大义,明面上无可指摘,若是因此连累贵人出了什么岔子,单单一个谢氏,翻覆间便能将三河庄掀个底朝天。
眼见谢宵就要迈出祠堂大门,刘大伯急忙狠狠扇了弟弟一个耳光,这才做出老态龙钟的姿态,躬身道:“谢督军,请留步。这是舍弟糊涂了……庄中亲眷自然都要进来避难的。”
谢宵哼笑道:“你也糊涂,你弟弟也糊涂,若是再来个三长老、四长老、五长老,莫非也要糊涂糊涂?大敌当前,可当不起你一家兄弟都来糊涂。”
这话有些重,刘大伯面色惨白,咬着牙跪下来请罪,刘二伯则急忙躬身对那妇人行礼,低声道:“大牛媳妇,是二伯公的不是,二伯公给你请罪,快进来吧,莫要耽误后头人。”
那妇人何曾经过这等场合,一时间战战兢兢,连话也不敢说,但她倒也机灵,急忙迈进大门,又拉着女儿,远远对着司马愈、谢宵二人跪下来,磕了个头,这才往祠堂深处去了。
随后再无阻碍,赵统领急忙将数百的三河庄村民往祠堂内迁移。
司马愈、谢宵二人避开了人群,站在祠堂前院的一株石榴树旁观望,众多村民自然是将先前的争执看在眼里的,如今进了祠堂得受庇护,接二连三都有外姓的乡民、妇人、女子远远朝着两位贵人下跪叩拜,满脸纯然的感激之色。
司马愈望着望着,突然叹道:“这些百姓是死是活,根本与大局无碍。我原本是想着,这命令是陆升下的,我替他办好了这事,能讨他欢心罢了。然而如今却觉得,日行一善倒也有些意思。”
谢宵环抱双臂,抚着下颌哼笑道:“我也有功劳。”
司马愈呵呵一笑,斜眼打量那贵公子风流俊俏的样貌,年纪虽然大了些,却仍是俊美动人,别有一番韵致。他一时间有些意动,便靠近了些,低声笑道:“阿霄,想来我二人也帮不上忙,不如去厢房里歇着,少给护卫们添麻烦。”
谢宵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太子何必白费心思,我谢宵心有所属,二十年不改,再过二十年,也改不了。”随后转头吩咐道:“牡丹,派四人去协助羽林军,留四人随扈。”
八名护卫中有一名女子简短应声,便点了四人离去,谢宵则转过身,又笑道:“只是房屋紧张,要委屈太子殿下同我共度一宿。”
司马愈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一时面色有些讪讪,却只得跟在谢宵身后,一面走进厢房,一面喃喃道:“二十年?二十年前你才几岁?如何就心有所属了?莫非看上谢瑢了不成?”
谢宵但笑不语,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远处传来密集振翅、吱哇乱叫的鸟群嘈杂声,犹若乌云的鸟群转眼迫近,仿佛一团摧城阴云,阴森袭来。
黑压压的羽毛遮蔽整面八卦镜,连一丝缝隙也透不出来,“谢瑢”抬手一抚,那副景色便失去了踪影,八卦镜又恢复了光洁镜面。
他转过身去,叹道:“45 鬼子母神与陆升有旧怨,如今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谢瑢,我只担心陆升出师未捷,要命殒三河庄。”
他抬起头,看向广阔大殿一堵墙壁,柔声道:“你当真……不担心?”
以漆黑玄武岩整块堆砌而成,仿佛亘古屹立至今的墙壁上纵横交错了蛛网般的玄黑铁链,纠缠在一名年轻男子身上,将其牢牢禁锢。
那男子浓黑长发一直披散到脚边,通身漆黑如夜的深衣,黑发黑衣、黑色玄铁,唯有一张脸是白色,就好似正被黑暗渐渐吞没的冰川,全面沦丧、仅有峰顶残存着一丝光照出的莹白冰雪。
在那人柔声百般询问下,他缓缓睁开森冷双眼,往与自己相貌分毫不差的男子看去。
这人赫然便是,真正的谢瑢。
第116章 帝陵动(九)
那青年宛若白玉雕琢的塑像,神色半丝不见变换,睁开的双眸漆黑幽深,暗无止境,他好似在注视那铜镜,又好似茫然并无焦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凝固的面容才稍有松动,微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笑声起时,锁链稍有牵扯,跟随他暗哑却仍是宛若琴韵的嗓音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司马愈此人名声极差,然则本性尚可,人也不笨,又兼气运绵延,比其父更甚。这次出行看似心血来潮,说不得这两千羽林军的性命,最终不过是成就太子的名声。”
他继而笑道:“太子若往净业宗一去,灭妖藤、退魔僧、定西域动乱,收天下人心,班师回朝时,陛下该如何自处?莫非要效仿魏先帝,笑吟吟禅让了不成?”
黄帝道:“太子贸然出京,非但不微服低调,反倒大张旗鼓,委实太过草率。若非大晋皇帝换得勤,太子随之量产得俯拾皆是,只怕刺客前赴后继也要将他除之而后快,有命出京,未必有命回来。只是……”黄帝叹道,“谢瑢,你着眼点未免歪了。”
谢瑢仍是唇角微勾,从容不迫,仿佛并非被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的囚徒,反倒是高踞尊崇主位的贵客,冷淡中自带一份倨傲,哼笑道:“既然阁下说我尘缘尽断,我又何必徒劳牵挂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