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木支吾两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行了,问你这笨东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待会儿可别跟着我出府,丢不起你这人,”吕迟起身往外走,枣木屁颠颠的根上他。
赔笑道,“哎,少爷,别啊,没有小的,那些外院的奴才怎么知道如何侍候你呢?”
明兰往前追了两步,问,“少爷,你这便不吃了?才两口呢。”
吕迟烦她啰嗦,没理会,径直出了元宝居往春熙苑去了。
昨天夜里的事情吕迟给吓得够呛,若是不想往后常常有这么一遭,还得究其根源同老祖宗说清楚些。
转过几处游廊,穿过两条卵石小道,便进了春熙苑的院门。
吕迟嫌太阳晒得慌,没直穿过院子,而选了从走廊下面过。经过偏房之时,忽而听见里头的丫头道,“昨天夜里,还没得她不要脸呢,竟自己去了大少爷哪里。”
“我还道她以后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可见那匆匆去了又回来的样子,谁不知道大少爷厌弃她?”
“就是,这样不干净的,往后可怎么还有脸面在这儿?”
“这要是我,还不干脆死了好,偏她皮厚呢。”
忘忧的性子张扬,平日里得了不少记恨,如今见她吃了闷亏,无一不发作出来的。
吕迟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嘴碎,是以脚步停在门口不再走动,一双清俊的眉头也跟着锁了起来。他诚然是不喜欢给忘忧碰的,然而也不意味着他乐见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给人在背后说的这样难听。
这还是他听见的,他听不见的地方谁知道忘忧给人说成什么样?忘忧跟在老祖宗身边已经侍候了多年,是与吕迟一块儿长大的,他虽没有中意之情,但多少心中对她有几分熟稔的不同。
吕迟心中的火气上窜,在枣木还有些茫然无知的神色中,他抬手用力的拍了拍面前的窗棱,“里面的都给我滚出来。”
窗棱啪啪作响,突兀又骇人。
里头的几个小丫头原端着针线活在做,这会儿听见吕迟的声音吓得差点儿手上的东西没拿住,心知是事情有不对,犹犹豫豫哆哆嗦嗦的从屋里一个接着一个站了出来。
共三个小丫头,此时带着些怯弱的站在吕迟面前,没了方才催人去死的毒怨。
其实也不过是三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不知怎么就能在以为没人听见的时候说出那样可怖的话来。
吕迟一双明目里含着冷光,重重的哼了一声,视线在她们身上巡游过一圈后,“你们前头在里头胡说八道些什么?将自己当成个什么玩意儿,倒是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三个小丫头没想到会给吕迟听见,更没想着他会因着这事情较真,均是垂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三双肩膀抖若筛糠。
屋里的老祖宗听见外头的动静,连忙差芳锦出来看。
芳锦走出房门,看见吕迟站的不远,面前又鹌鹑似的缩着三个小丫头,便知道兴许是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她面上带笑的快步过去,“大少爷,老祖宗可远远便听见您的声音了,等着您呢。”
等到了吕迟身边,她好似才看见那三个小丫头,跟着露出疑惑的语气,“这几个笨手笨脚的,怎么入了少爷的眼?”
吕迟懒得和她解释,开口依旧是对着三个小丫头,“该说不该说的不用我帮你们分辨,不过嘴碎成这样,还是教一教的好,来人掌嘴。”
三个小丫头不敢求饶,给人狼狈的扯去了一边,一人打了十个大嘴巴,啪啪啪一顿后两边脸颊肿成了猪头肉。
老祖宗等不住,从房里由吕朱氏扶着走出来,瞧见这光景一怔,连忙上前拉着吕迟的手问,“阿迟,可是这些个不长眼的奴才惹了你不高兴的?”
吕朱氏也道,“阿迟怎么又来了脾气?”
她的目光跟着撇到三个小丫头身上,带着些疑惑。
老祖宗的视线却是冰凉刺骨,她在旁的事情上可没存着多少善心,更哪里将几个小丫头的性命放在心上。三个小丫头这才真正是怕的抖,一个跟着一个的跪到地上连连磕头。
“奴婢知错,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求老祖宗饶命!”
“求老祖宗饶命!”
吕迟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瞧瞧你们,倒说的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要你们的命似的,知道的是你们夸大其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宰相府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鬼窟窿!”
他无意间一句话说下去也算是给三个小丫头寻了条生路。
老祖宗的不悦却没消退,只拉着吕迟又问,“说了什么让阿迟不喜的?我封了她们的嘴!”她又转头略带着责备的对吕朱氏道,“你倒好,不分缘由就怨阿迟有脾气?”
吕朱氏敛了神色没接话。
吕迟看了一眼老祖宗身边双目红肿的忘忧,摇了摇头,不愿说的太清楚,“没什么打紧的事情,昨天晚上的周折罢了。”
忘忧闻言一愣,随后又猛地看向吕迟,明白过来他是为了自己的事情出头。
她又酸又涩满是愁绪的心里忽然裂开一条缝,涌入一丝甜蜜来,将她的那些痛苦全都驱散了去,好似一道光明引了路。
老祖宗却不以为然,“我当是什么事呢。”
她说着只将吕迟往屋里带,声音关切,“我的小乖乖,这外头多热,还不到到屋里凉凉?”
自小将她养大的老祖宗从前待她也是好的,然而一知道吕迟并不要她,她便成了颗弃子似的人物,并不真正关心了。忘忧心中一时冷一时热,低着头跟在众人身后进了屋里。
老祖宗在榻上坐定了,吕迟坐在她身侧,也没什么弯弯绕绕,开口便径直道,“往后可别再将人送来我房里,可不够吓我一跳呢。”
老祖宗听他不喜,连忙软了语气,“你不喜欢忘忧也没关系,喜欢谁同祖母说,都给你弄来才是。”
吕迟托腮,知道老祖宗这句话并不说笑,然而有什么用,他此刻心中意动的人可在不知几千里路之外呢。
他圆溜溜的眼睛往下一合,略带了些垂头丧气,后又支棱起脑袋一板一眼仔细叮嘱道,“总之可别再吓我。”
老祖宗全哄着他,笑眯眯,“听阿迟的。”
话是这么说出口的,然而明儿个晚上让谁侍候,老祖宗只管自己考虑起来。
第十六章
吕迟说完自己想说的,也便没有在春熙苑多留,同吕朱氏一道出来了。
“我听弟弟们说要去施粥,一会儿也要跟去。”吕迟走在吕朱氏身边,尽管已经比她高出一个脑袋,然而在吕朱氏眼里还只不过是个孩子,同七八岁时没什么两样。
一家人都觉得该宠着吕迟,时日久了也便没了什么标准,怎么对他好怎么来便似是唯一了。
走到岔路口,吕朱氏拉着吕迟,帮他抻了抻衣摆,“你跟着去做什么,外头那些粗民个个莽撞,你两个弟弟去也是一样的。”
“闷得难受,”吕迟由得她为自己弄衣服,白净的脸颊上小酒窝忽隐忽现,“许是暑气,做什么都怪没精神,空落落的。”
他带着点撒娇的意思,弄得吕朱氏心里软,面上跟着笑出来,伸手摸了摸吕迟的额头与脸颊,“出去的时候记得躲着些太阳,若是沾了暑气可不好办,有的你难受呢。”
吕迟点头,不耐烦的应下。
吕朱氏又问,“宫宴上头可仔细看了各家的小姐?”
吕迟有些茫然不解的望着吕朱氏的脸,“我看她们做什么?”
旁的都机灵,偏这男女之事便愚钝起来。
吕朱氏嗔视了他一眼,怪道,“傻孩子,撇了宫宴,平日哪里还有让你们见面的地方?中意谁喜欢谁只管告诉娘亲便是了,哪个是咱们娶不回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吕迟才算恍然,原来说的是娶妻的事情。
娶妻生子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给吕朱氏一双美目看着,吕迟经不知怎么生出一股子不知哪儿来的心虚来。看见姑娘家半点儿感觉都没有,然而看见秦王就想捏他的屁股这个算不算中意?
吕迟自己这会儿其实也想不太明白,低下头去思索片刻没说话。只怕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要给吕朱氏吓得晕过去。
吕朱氏见他不说话,又眼见着他的面颊微微泛红,便以为他的确是心有所属却不好意思说,当下便不追问,只笑着摸摸吕迟的肩头,再次嘱咐,“多带几个侍卫,出去可别乱跑。”
别了吕朱氏,便奔向了城门口。城门口施粥发被的地方不止一处,宰相府里的摊支在中间,有五六个家丁帮着。灾民不少,模样狼狈又面带热切的排着队伍。
吕家摊子上架了三大口锅,两处是吕平吕修两兄弟管着,还有一处便给了家丁。吕迟一下马车,顺理成章便将家丁挤去了一边,给吕朱氏派来跟着他的果然有十余个侍卫,个个带着刀,凶神恶煞像阎王。
吕平吕修见他来也高兴,一个问他明天还来不来,一个同他说这粥兴许要施到晚上。
吕迟浑不在意,反而觉得满身松快,“我现在可不想回去。”
昨天那一遭后,他现下看见院子里的丫头们就觉得不自在,只愿在外头多呆一会儿。因着这个他就有些实在不懂书里记得那些沉迷女色,后头误了国的君王到底沉迷的是什么?
他没有说明白缘由,吕平与吕修倒像是知道的。早上去春熙苑请安的时候多多少少听见老祖宗提到些许。
特别是吕修,他性子直楞些,这会儿一边勺粥一边扭头问吕迟,“哥哥院子里的,你都不喜欢吗?明兰与明柳我看挑不出错处啊。”
他说的随意熟稔,明明才十四岁,语气间却仿佛还大吕迟几岁的样子。
吕迟斜睨了他一眼,不以为意,“你倒是懂?”
他反问的这一句语气怀疑,吕迟以自己代入,自然不觉得小自己两岁的弟弟会懂些什么。
却不想吕修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凑到吕迟身边,带着些自得道,“我上两个月就开窍了。”
吕迟讶然的看向吕平,见他竟也是一派自如的模样,便知道两个人的情形铁定差不多。他手上的粥勺一松,抿着唇一人一下给了两个弟弟一个脑瓜崩。
他面上端着,又听吕迟吕修哎呦哎呦认了错,不敢再提,然而吕迟心里怎么想怎么气闷,竟给两个弟弟赶在了前头。另者说,他又不是不想,只不过从来都伺候着他的人入他的帷帐也太古怪了些。
如若来个秦王那样的,吕迟正发愣,面前几步远猛地掀起一阵吵闹,将等待施粥难民队伍里的宁静打破。
“求求大贵人,活菩萨,帮我瞧一瞧我妹妹的病吧!”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人满脸泪痕猛扑过来,还不等靠近就给家丁一左一右的架住了。
一路上饿着过来的,哪儿有什么挣扎的力气,眼见着就要给人抬走,周围的难民眼皮也不抬,只殷切的等着粥到自己碗里。
“哎,怎么了?”吕迟发声问。
家丁动作一停,那青年循着这空档猛地扑到地上,连连磕头,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官话道,“公子,是我家妹妹,路上染了风寒,发热了好几天,如今快不行了,求求您再发发慈悲,救救她吧!”
李立在各个施粥处看过,这家是面目最和善的,特别是最后来的这一位,面目长相好似神仙,举手投足也是出尘飘逸,想来必定是个心善的。他的妹妹没法再等,是以碰碰运气也要过来的。
“将人抱过来。”吕迟道。
李立连连道谢,起身飞奔回去抱回来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这年纪本该是圆圆胖胖的时候,可那小姑娘瘦的下巴尖都显了出来,双目紧闭面庞潮红,实实在在看着可怜极了。
吕迟想上前看仔细,却给小厮虚虚拦住,“少爷,远些看,他们身上脏乱的很。”
“你倒是给我立规矩,”吕迟最烦这些个空架子,他随手一推,那小厮一个踉跄,差点儿没站住。
李立见了这场面,心头一凉。纨绔他见得多了,哪个真心善?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唯恐临了她还要受些罪。
却不想吕迟走到自己身前,面上淡淡,后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覆到他妹妹的头上,停了一会儿,开口便有些责怪,“都烧成这样了,该早些寻过来。”
李立愣愣的看着吕迟,只见他又扭过头去对小厮道,“让人把马车牵来,把人带到城里去看看大夫。”
话音正落,李立还不等道谢,一边的难民里就汹涌起了一股热浪,成群的跪下来,不是这个生了病,就是那个快歇了。头一回见识这场面,吕迟到底给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小厮有些为难的站着,“少爷,城门口的守卫不让他们进城。”
恐也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谁都想进城,开了这先例便没有个尽头了。
吕迟低头有些愕然的看着李立,见他面上立刻绝望起来。他又环视了一圈周遭的场面,几百里路逃难过来的百姓哪儿还有什么体面的样子,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一副病样。
吕迟耐了耐脾气,腮边的酒窝跟着抿唇的动作露出来,“那就把大夫请出城来。”
那小厮连连点头,快跑着折返回了城门里头。
李立这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重重的磕了两个头。
摊子下面还留着一处阴凉的地方,吕迟指挥着小厮稍稍搬动了一番,又把马车上的软毯拿下来,让李立将那小姑娘给放到了上面。
没一会儿那小厮回来,带的却不是城里的大夫,竟是皇城出来的白胡子老御医。
那小厮擦着汗,面上带笑,“还没等进城里面,遇上了二皇子,他认出奴才是宰相府的,便问了怎么回事,我说您让请大夫,他便让孙御医跟着我来了。”
这话才落音,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褚清的身影便从城门里走了出来。他略环视了一圈,待看见吕迟便毫不犹豫的大步走来。等到了吕迟面前,又仔细的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才道,“还以为是你病了,正着急。”
“不是我,是这个小姑娘,”吕迟指了指那小姑娘。
孙御医费劲儿的蹲下去,将手搭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这么热的天气,阿迟怎么也跟着出来施粥?”褚清伸手扶在吕迟的肩膀上,将他往里推了推,自己转身将那一小撮落在吕迟后背的阳光不动声色地挡住。
“家里又闷又烦人。”吕迟眉头皱着,忽然想到什么,凑过去问褚清,“哎,殿下,你是什么时候通了人事?”
总不会普天之下就自己最晚?
褚清扶在吕迟肩头的手一紧,“你说什么?”
第十七章
吕迟看了一眼边上站着的吕平与吕修,抬手将褚清拉到角落些,复而小声的问他,“就是什么时候通晓了男女情.事。”
问这个本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男人么,吕迟想,然而他此刻又觉得自己落在其他人后面,人人都觉得寻常的事情偏他没做过,是以脸上还是带了些涨红。
“阿迟怎么想起问这个,”褚清慢慢松开放在吕迟肩头的手垂到身侧,怕再用些力道会让吕迟察觉不对,他面上带起笑,垂眸看着吕迟软绵带红的脸颊,双手藏在衣袖里收紧了,跟着问出下半句,语气似乎很松快,“可是阿迟刚通了?”
阿迟身边的婢女,还是其他?褚清一张脸一张脸的想过去,眸光之中已是动了杀念。
还没通的吕迟给踩到痛脚,又不愿意撒谎,只哼哼着语气闷闷,“还没呢,我就是问问。”
说罢又飞快转头去看孙太医,问道,“太医,这小姑娘可还好?”
褚清一怔,只见吕迟面上涨出的神色又像恼又像惭愧,脖子一梗便不愿意转回来。又听他开口不太情愿的否了,褚清的心里便松了一大截,软下去没了个边际。尽管一想到吕迟同别人在一块他心中的嫉妒便犹如火烧,然而宰相府内宅之事褚清鞭长莫及,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这是寻常事,却也抑制不住心中对这种可能性终究会有的不悦。
孙太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从一边的药箱里取出纸和笔,边些边答,“经不起再烧了,我给开些药,紧着吃了还能救回来。”
李立哆哆嗦嗦的紧紧抱着自己妹妹,红着眼睛连声道谢,吕迟跟着也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吕平从一旁端了一碗粥递给李立,李立连忙叫醒迷迷糊糊的妹妹,多多少少喂她吃了一点。
这么些人站着,褚清哪个都不在意,他只不喜吕迟在自己面前全只看着其他人,因此伸手将分神的吕迟拉到自己这边,笑着带些安慰似的夺回他的注意力,“你在意这个做什么,或迟或早的事情,又没得强求,你若是要问我,我算一算还比你现在大些才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