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人前来抓捕魏氏的时候,魏氏还在同泽。衙役们受知州童湛的吩咐,要求他们尽量避开同泽的人——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童湛对于庄南一直是能躲就躲。这一次,童湛得了董家的贿赂,钱帛动人心,让他铤而走险。
看见衙役鬼鬼祟祟抓人,警觉的万木发现了不对劲儿——自从去年他负责给容王望风那事之后,万木已经积累了很多次望风观察的经验了。万木怕不是以为衙役抓的是同泽百姓,立刻便叫嚷开来,很快,老百姓讲衙役和魏氏一起围了起来。
这件事闹到了庄南那儿,庄南升堂审案,很快查清事情真相,还了魏氏清白,给董家判了处罚,就连知州童湛都因此吃了挂落。
魏氏得知真相,将董家众人骂了个狗血喷头,着实让他们丢尽了脸。
后来,魏氏就留在了同泽。
再后来,魏氏改嫁万木,成为万魏氏。
而今,万木与魏氏的孩子刚满月。
***
万木急得额头冒汗,哪里还顾得上庄南的调侃,他大声打断庄南的话,喊道:“大人,不好了!晋国打过来了!”
☆、战前 我他娘
“你说什么?!”庄南面色大变,一把抓住万木的胳膊。
万木顾不得被他抓得一痛,急道:“大人,城门口的瞭望塔上的门卫前来报信,他说他看见晋国的军队已经来到咱们同泽三里之外了。他还要回去守卫,我就赶紧跑来和大人说了!”
“跟我来!”庄南撩起袍角,将袍子前襟掖到腰带里,一马当先往城门而去。
站在城门口的瞭望塔里,极目远望,果然就看见沙土蔓延处,有一队人马轰轰荡荡往这边而来。士兵身上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匹、弩-箭等物折射出冰冷的寒意来。
庄南一拳击在案头上,恨声道:“真当同泽是死的不成?!混账东西!”说完甩袖下了瞭望塔,来到城门正中门楼左边的一座阙亭中,那里面设有钟鼓。庄南提起鼓槌“砰砰砰”敲击起来。而万木也去了右边的阙亭中敲鼓。
刹那间,钟鼓声响“咚咚咚”地回响在整个同泽上空。同泽城里的老百姓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望向城门的方向。
他们看到,城门正在缓缓关闭,从还未关紧的门口,可以看到外面的吊桥也已经放了下来。
“这……这是出啥事了?”大家面面相觑,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开始在同泽城里蔓延开来。
“集合!大家集合!”这时衙门口的钟鼓也被敲响,师爷荀朝辉正在门口挥舞着双臂,喊向众人。
老百姓们从四面八方出来,齐齐涌向县衙。
等众人聚集的多了,看上去差不多来齐了,荀朝辉开口道:“大家稍安勿躁!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关乎咱们同泽安危的大事!”等众人安静下来,他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郑重道:“晋国派了军队过来,看样子是冲着咱们来的。安静!”
这时候的百姓情绪最容易激动,荀朝辉不等众人消化掉方才的消息,就先发制人地喊了声“安静”,这一下果然奏效,硬生生将大家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或是喧哗而压制了回去,不过意料之外的是,饶是如此,人群中还是有几个人喊了几声。
“怎么搞的?!”
“晋国打过来了?!快逃啊!”
……
喊声过后,人群中一片沉寂。众人静默一会儿,随后怒不可遏的看向说话的那几个人,靠近那几个人的老百姓下意识往旁边退了两步。
那几个人就这样被人群孤立了起来,他们显然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面上顿时一僵,就连挥舞起来的右手也僵在了空中。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大约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有些讪讪地放下手,努力扬起笑容道:“大家看我做什么?我这也是大实话啊,都要打起来了,还不跑吗?”
“你是谁?俺咋没见过你?”村长崔远从人群中出来盯着那人说道。
那人脸上的笑意更加勉强,面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他不自在地往一边挪了挪身子,有意避开崔远的注视,右手握拳搭在唇边轻咳一声,道:“我不是同泽本村的,是邻村的。”同泽是个县城,总共有一个城镇和七个村庄。其中同泽村就在同泽县城边上。自从泥石流之后,庄南便以同泽村为中心开始重建同泽,故而同泽的本镇和最近的这个村子已经不分你我了。
崔远并没打算放过他,他又走近几步,仔细打量了那人一番,回头对另外六个村子的村长道:“你们可认识他?”
那六人也是摇头。
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有些撑不住了,他咽了口唾沫,舔舔嘴唇道:“我是新搬来的,今天刚到……”
“好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这时庄南已经回来了,他抬起两手示意众人看向这边,道:“诸位乡亲听我说,现在的情况是晋国带了一队人马往咱们这边而来,这支军队大约三万人有余,有马车、弓箭手、骑兵和步兵。”说完基本情况,庄南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现在,时间紧迫,请大家尽量按我说的做。”
崔远和荀朝辉带头附和:“大人您说吧!”
“是啊!您怎么说俺们怎么做!”众人发出异口同声地喊声。
“俺们绝不会像有些小人似的临阵脱逃!”又有人补充道。
庄南眼睛发亮,拍手道:“好!这才是我们同泽人!”他站到衙门口的石狮子上,大声道:“现在,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岁以下的孩子出列,排成两队往后山去。”
人群中迅速行动起来,以崔远打头儿,一位老人与一名孩童站在同一排,分成两队相互搀扶着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接下来,女人请站在我的左手边,男人站在右手边。”庄南继续道。
大家又分别站好。其中女人那一列以万木的妻子魏氏当先,男子这一队以万木为首。
庄南等众人站好,从石狮子上跳下来,郑重道:“现在,有想退出的请立刻退出来。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只此一次,我强调一句,现在留下来的,一会儿都要上战场,一个都不22 能少!男人主要负责打仗,女人要做饭、烧火、照顾伤员、传递物资。每一个人都可能遇到危险,都可能直面刀枪。”
“所以,我最后说一遍,有想要退出的现在请离开,我会给你们指路,让你们安全离开同泽。你们走之后,不要再回来。”庄南一字一顿道,“我说到做到。”
站在庄南身后的荀朝辉愣住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不少战争,也见过不少战争前的动员大会,从来没有一次,让他这么震撼,让他刹那间热泪盈眶。这明明是不对的,好多个地方都不对——首先,女人也能上战场吗?女人不是都要躲起来吗?第二点,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安抚人心,说他们不会战败,每个人都要保障好自身安全吗?还有,什么叫除了同泽之后就在也不要回来?是说今天不要回来,还是说……只要今天弃了同泽,今后就再也不是同泽人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荀朝辉清楚地知道最后那个问题的答案:今日弃同泽者,今生再也不是同泽人。
荀朝辉咬着牙,隔着泪眼看向众人,只见人群中先是死寂,而后竟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真的是欢呼,就算是除夕之夜也不曾见到的那种热烈,每个人都像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大家的眼睛都是饱含热泪的,眼神都是热切的,甚至是狂热的。
庄南往下压了压收手,等待众人安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沙哑,那是一种强自按压下的激动与感动。他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今天留下的,很有可能会命丧战场。”
人群中有些微的骚动,之前闹事的几人有些迟疑而不安地挪动着脚步,不知道该失去是从。没等他们做出决定,老百姓先于他们做出了选择,他们不约而同地往中间移了两步,这样一来,男女两队挨得更近了,而那些犹豫迟疑的也被队伍遗落在了队伍旁边的空地上。
大约有十余人,男子七名,女子四人。
庄南对他们道:“你们退出,我不会强求,也不会反对,更不会暗中使绊子,我会给你们寻一个安全的去处,可是退出的人们请记得,我庄南,看不起你!我他娘的看不起你这种懦夫!从今往后,你们也不要再来同泽!我的同泽,需要有血有肉的人,需要同甘共苦的战友,不需要锦上添花的路人!”他说完也不再看那伙人面上一红一白的,更不理会他们想要辩解的姿态,而是扭头对东柯道:“东柯,带他们从角门走,回沙城去。”
东柯领命而出,手一挥,几名身手矫捷的小厮从衙门中出来,走到那伙人旁边,半拉半拽地带走了。
看着他们远走的背影,庄南却笑了,他回头看向众人,道:“无论大家是什么时候来到同泽的,我相信你们最初的时候都是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希望过来的。而今同泽有难,我们的家园有难,我们这片青山绿水有难……”庄南抹了把脸,再抬头时面上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坚定与强硬。
他吼道:“这是我们的同泽!我们的家!”
“同泽!家!”众人随之大声嘶吼。
庄南:“每个人都有义务守护这片家园!这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责任!你们愿意为这片土地拿起手中的长刀来吗?!愿意为这片家园抛头颅、洒热血吗?!”
“我们的家园!我们的责任!”
“拿起长刀!扛起长-枪!”
“抛头颅!洒热血!为同泽!”
庄南挥拳击在自己胸膛,掷地有声道:“我庄南,在此立誓,誓与同泽共存亡!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坚守同泽每一寸!战!”
“誓与同泽共存亡!”
“坚守同泽!”
“战!”
“战!”
“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天考试,后天晚上见。谢谢小天使们。
☆、恶战 王牌军
人群中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庄南敲击锣鼓,发令道:“封闭城门,整装待发!”
号角声吹响的时候,同泽的老百姓们已经收拾齐整、列队成阵了。每个人的头上都带着头盔、身上都穿着简易的战甲,手中握着长-枪或大刀,眼中含着期冀与果决,静静地等待城门开放。
那眼神里的平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是即将转化为勇敢与胆气的平静。
下一刻,那平静却在背后声音响起的时候化成了讶异。身后有“冲啊”的声音传来,整齐划一,震聋欲耳。大家不禁回头看去,这一看几不曾涌出泪来——那是军队!军队!军队!同泽的军队!
领头的就是柱子,柱子身后是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那里面,有衙役、士兵,也有农家子弟。每个人都穿戴着正式的盔甲,手持长-枪,肩背弓箭。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走得整齐。每个人的手上都有厚厚的茧子,面上都有被风雪洗礼后的痕迹。
“我们同泽的王牌。”庄南只说了这样一句。
众人却几乎忍不住泪意。他们一直都知道柱子等人被庄南带走了,带去哪里去做什么却不得而知,但是,从来没有谁会去怀疑庄南的意图,从来没有。只是,他们会猜测,儿子(孙子、丈夫、哥哥、弟弟、父亲……)会被带去做什么呢?跑商?护镖?开垦荒地?
饶有千百种猜测,他们也不曾想过,他们是被带去训练了,更不会想到,等他们再次回来的时候,会变成……这样一番地天立地的模样。
这是希望!
每个同泽人的希望,每个家庭的希望。
“这是我们同泽的底牌!”荀朝辉吼道。
“底牌!底牌!底牌!”众人高举双手大呼!
“不是底牌,他们只是同泽的王牌。”唱反调的却是庄南。
“大人莫要谦虚,您带出来的兵,就是底牌!”有人喊道。
庄南摇头,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众人呆住了:“同泽的底牌,是全民皆兵。”
庄南看着愣住的众人,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但凡自己珍视的,都要亲自来守护。”同泽,是每一个人的家园,是每个人心底的故乡,既然如此,那就站出来维护她、守护她、为她而战!
“为同泽!”
“为同泽!”
“为同泽!”
……
呼声惊天动地,喊声地动天摇。
今日,是同泽之日,是同泽人之日!
“出发!”庄南做了个进攻的手势,提起刀架上的一柄长刀,率先冲了出去。
“啊!!!冲啊!为同泽战!为家而战!”城门一打开,士兵也好,百姓也罢,潮水一般涌了出去。
吊桥轰隆隆放下来,为人们送行;护城河上的河水席卷着浪花,为众人鼓劲儿;就连天空,也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似要为这场战争呐喊助威。
他一马当先,一刀捅在敌人的下腹;
他冲过去,一枪-刺在敌人的腰间;
他踏着敌人的尸身,将菜刀劈在敌人的脑门;
他在他的帮助下,一跃而起,柳叶刀砍在敌人的脖颈;
他与他,拉起绊马索,将蜂拥而至的骑兵掀翻在地;
他丢了刀,捡起脚边的锄头,一把敲上敌人的头颅;
他手中挥舞着的是斧子,一下下劈柴一般砍向敌人的盔甲;
……
她抱起石头,从城墙上扔下去,将敌人砸的脑浆迸裂;
她提了滚油,“呼啦啦”一下子倾倒下去,继而惨叫声起;
她捡了射进来的长箭,拉过一个翻墙的敌人,用力刺在他的胸前;
她握着剪刀,眼疾手快地刺向敌人眉眼;
她扛着耙子,拼尽全力抡起来,一把耙在敌人头顶;
她战战兢兢,却咬着牙,与她一起搬起原木,看准爬墙的敌人,全力抛了出去;
她最是柔弱,却并不畏缩,在敌人砍刀将要砍在她身上的时候,是她飞扑过去蹿起来咬掉了他的耳朵;
……
他与他;
她与她;
她与他;
他与她。
终究在也分不出哪个是他,哪个又是她。
同泽的战火一直燃烧到入夜。
晋军大败而退。
同泽三千民兵,大败晋国三万兵士。
“我想,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忘记今天。” 荀朝辉看着漆黑的夜空,喃喃道。
这是同泽有史以来第一场胜仗!
还是单靠同泽人自己取胜的胜仗!!
更是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大胜仗!!!!
庄南躺在他身边,有泪水从两颊滑落,却又紧咬了下唇,对自己说“值得”,值得,三千民兵,重伤一千二百一十七人,战死八百零六人,余下皆是轻伤;杀敌一万七,败退敌人一万三。
值得!他咬着牙对自己说,声音淹没在暴雨里。
暴雨倾盆,轰隆隆电闪雷鸣。
雨水河流一般,将同泽冲刷,将这场战争残留的痕迹冲刷。
冷冷的暴雨拍在脸上,将庄南的思绪拍回,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而后被身上的伤痛得龇牙咧嘴。
荀朝辉慢慢扶着墙坐起来,奇道:“大人,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我他娘的要去问问,狗-日的沙城士兵呢?知府呢?知州呢?都他娘的死了不成?!”庄南面上血水与泪水齐流,眼神中的伤痛与愤恨,能把暗夜划破一个大口子。
“大人,您是说……您往沙城求援了?”荀朝辉站直身,瘸着一条腿颤声问道。不等庄南回答,就又自己反应过来了:“是不是东柯?您派东柯去沙城求援了对吗?对了,还有,那十一个人……是不是有问题?”很多迷雾被庄南面上的凄楚戳破,“嘶啦啦”透进光亮来。
“那是沙城派来的内应,当时我只是怀疑,现在可以确定了。”庄南撕开衣衫,一道道缠在手臂上,缠得死紧,有些不过血,但他却不在意——麻木,能缓解疼痛,他还有别的任务,他要挺住今夜!
“大人……您不能去!”荀朝辉如梦初醒,瘸着腿跑过去拦住庄南,急道:“大人您去了就是羊入虎口!同泽被弃了!沙城从来没有理会过同泽,每次都是如此!大人,您不能去啊!”
庄南推开荀朝辉,往前疾走两步又停住,手指紧紧抠在城墙上,额上青筋暴起,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传到后面:“这次由不得他们了!”
荀朝辉看他硬生生将城墙最尽头的一只角兽抠了下来,心下一惊,再看他提刀往东门而去,心下又是一凛,忙招呼几个伤势较轻的兵士跟上庄南,又吩咐柱子和魏氏分别带领人手守在墙头,自己也忍着痛缀在后面,一行人往沙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