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他是薛蓝馨母家的旁支。这也就解释了周辰在瓦解周翎诸多势力时为什么没有动薛庆山:无论血脉远近,薛庆山终归是周辰祖母娘家的后人。
这一点周辰并不意外,真正让他意外的是,因为薛庆山的身份,他还查到……薛蓝馨是宋季恒的远房表妹——而薛蓝馨进宫之前,曾在宋家居住三年之久。
其二,薛庆山的父亲……也是周宝璋的父亲。
或许就连周景宏也忘记了,他用侍卫让后宫妃子有孕,究竟用过哪个侍卫。因为那时候的周景宏只是为了弥补周辰,只是为了搅乱后宫一池春水,他可以坐山观虎斗而已。
可是巧了,薛庆山的父亲正是其中一位。
知情的几人都没有和梁宛丘讲,也没有询问周宝璋。周端倒是知情的,但看样子他也不会开口了。
“如果……姐姐还是那般不知所谓,我就同她讲明真相……”俗话说: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如果周宝璋真的做不成快马、当不了响鼓,那么他不介意亲自揭穿这个残忍的真相。但如果……“如果姐姐真心悔过了,就让这一切随风而逝吧。”周端如是说。
庆幸的是,周宝璋真的醒悟了。
这样就很好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细数周宝璋这些年,虽然嚣张跋扈没少得罪人,但是并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对周辰也好,对庄南也罢,不过是逞了嘴上痛快罢了。
薛庆山,竟然间接帮她长大了。
这就是周宝璋成长的代价吧。
不禁令人叹息。
***
他们都知道,却谁都没有问。
到此为止了,但愿她能洗去脏污,重新活过。
……
梁宛丘母子(女)三人走后,屋子里静默良久。
过了很久很久,周翎才道:“我母亲,疯了。”
☆、竹篮打水
***
纵观宋皇后宋妍这几十年,真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妍是宋丞相的独女,从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她几乎没有不如意的经历——宠着她的倒不是宋季恒,而是她的母亲。
宋妍不知道父亲有什么短处捏在母亲手中,她只知道父亲对母亲很有几分容忍,他们算是相敬如宾,只是并不亲切。这倒是方便了她,但凡她要求的,母亲每每都会满足——尤其是在父亲反对的情况下,母亲会更加顺着自己。
直到她的婚姻一事。
宋妍想要嫁给周景宏,也必须要嫁给周景宏。这其中有两个主要原因。
###
“我从不曾与人说过,你要保密哦!”宋妍神秘兮兮地对周琇莹道。
“娘……”周琇莹有些发慌了。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已经明显不正常的母亲,想哭却哭不出口。这时候,周翎进来了,他拉过妹妹想要安慰她别怕却被宋妍拉住了。
宋妍一手拉着周琇莹,另一只手拉着周翎,面上带着神秘又得意的神色,悄声道:“他们都不知道,我爹娘也不知道,我只和你们说,你们千万不要说出去哦!”
周翎挣脱开她的手,想要为她请太医,却被她接下来的话给钉在了原地。
“我认识甘棠。”宋妍道。
甘棠,周景宏的发妻,周辰的亲生母亲,因难产而亡。
“我认识甘棠啊,认识好久好久了……”宋妍坐在软塌上,两只脚悬空来回摆动着,两只手卷着发梢,面上挂着甜笑。道:“我十三岁的时候,与母亲去宫里拜见姨母,啊,你们知道吗?我的姨母是后宫妃子,一宫之主,风光极了。”宋妍母亲的姐姐是先皇周贺宇的一名妃子,曾经很是得宠。
“那一天,我遇见了甘棠。一个傻子。”宋妍虽还笑着,嘴角却挂满了寒意。因为周贺宇防着儿子们叛乱,所以十六位皇子的寝宫都在皇宫。其中,得宠的宫殿位置和摆设就好些;不得宠的(像是周景宏),宫殿就位于皇宫角落处,偏僻又破败。
所以,宋妍说她在皇宫中遇到甘棠还真不是什么谎话或是幻觉。周翎和周琇莹对视一眼,慢慢坐下来仔细聆听。
“甘棠就是个傻子,会笑的傻子。”宋妍又重复道。她在皇宫中乱逛的时候,走到了一处极为残破的宫殿处,那是冷宫吗?宋妍起了好奇心,便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看去。
她看到了一个少年,那是她有生之年见过的最美的少年——年轻时候的周景宏自然是极美的,何况那时候,他有甘棠。
他竟然不是颓废的。
宋妍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想要嫁入皇宫的,她要成为比她姨母还风光的妃子——不!她要做皇后!她就是大楚皇后!所以,她在一年前就开始托母亲帮她打听诸位皇子的情况了。
情报中,九皇子周景宏不过是个落魄皇子罢了,没有显赫的母族,没有过人的才干,从不曾被姨母放在眼里。
可是今天亲眼看到周景宏,宋妍才知道这是怎样一条潜龙。
他的容颜是俊美的,他的眼神是坚韧的,他的笑容是温暖的,他的胸膛是宽广的……他所有的一切,都符合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姨母竟然看走了眼……宋妍喃喃道。
这时候,甘棠走了出来。她是要去膳房提饭盒的,本来这样的小事实在不该劳烦一等宫女来做,可是周景宏只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他宫中的一等宫女也不过是宫女罢了。
这是宋妍与甘棠的第一次相见。
宋妍装扮成了迷路的官家女眷,与甘棠一起往膳房走。这一路上,她夸赞甘棠的女红(荷包、配饰等),与她聊天,不动声色地赞美周景宏……果然,她很快就获得了甘棠的信任。
“她就是个会笑的傻子。”宋妍又说了一遍,面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张笑脸:甘棠的笑容暖暖的,她有着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圆脸,一只手就能包裹起来;轻清眉、荔枝眼、小鼻头、樱桃唇……尤其是眉间那一点朱砂痣,为她的美丽更添几分娇俏可爱。
她总是温温柔柔的,会侧着脑袋倾听你说话;她总是轻轻浅浅的,会因你的话而抿出梨涡来。
她那么不设防,让宋妍很没有成就感。
尤其是那一对轻清眉,她笑起来的时候,简直美得不像世间人。
因此,宋妍恨极了周辰的那一对轻清眉,每次看他都会让她想起甘棠,想起当时的周景宏还会笑,他曾经对甘棠笑得那么美好。
即便是她在获取甘棠信任后下毒杀了她,她也不能忘记,甘棠,是周景宏爱过的女人……而今,她才知道,哪里是爱过,应该是爱着才对。
笑话。
她宋妍汲汲营营大半生,却一直都是周景宏眼中的跳?8 周翎说完那句话后,屋子里便是更加长久的静默。
周臻左右看看,面上难过得紧,他走过去坐在周翎身边,温声劝道:“二皇兄,不要难过了。”
周翎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周臻。这个今年只有十二岁的八皇弟,还是一如既往地体贴人——周翎很少与周臻打交道,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这个弟弟从小就机灵可爱,深得父皇喜爱。
父皇……周翎苦笑一声,他叫了这么多年的父皇,而今才知道自己不过是生父不详。
他看看周臻,见他还是目光清澈,心下了然,看来燕贵妃为了保护儿子,并没有将这件皇家秘闻告诉周臻。
这桩秘闻现在所知者也不少了,据说,周景宏在召见庄同、余海和宋季恒之后就召见了后宫的一后四妃。也就是说,目前看来,庄同、余海、宋季恒这三人,再加上宋皇后、燕贵妃、梁德妃、姚贤妃、荀淑妃这五个,都是知道这事的。
至于周翎和周琇莹,他们是从已经疯癫的宋皇后口中得知的。
燕贵妃没有和周臻说也好,毕竟周臻今年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与其让他知晓后郁郁寡欢,倒不如瞒得一时是一时。
不知为何,此时周翎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柔情,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存在的——之前的周翎,态度恶劣而又心狠手辣,偏执暴躁到像是永远站在火山口;而今的周翎,忽然间像是被什么洗涤了心灵,竟然体会到了安宁的滋味,还对从不曾亲近过的弟弟起了怜惜之心——哦,对了,周臻与自己连同父异母也算不上了。
周翎伸手拍拍周臻的后背,笑着点头,示意自己接受了他的安慰,多谢。
周臻很是开心自己能够帮到皇兄,他蹦蹦跳跳地又跑去周辰那里,仰着脸看他,眼中满是真诚,端的是一片玉雪可爱。
“大皇兄,六皇兄还会回来汝京城吗?”他问周辰。周端的封地在江南,一般外地的封王都有“无诏不得回京”的律法规定,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端儿自然是还会回来的,随时都可以,咱们是一家子亲兄弟。”周辰郑重道,说完还摸摸周臻的头发。这个小皇弟平时最是乖巧,虽然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但却是父皇的开心果。周辰心中很是感念周臻的好。
“什么时候改口?”余书林笑着问道。周景宏已经传位于周辰了,而今,周辰就是大楚的皇帝,不过是还没正式继位罢了。他也不过是听见周臻叫周辰“大皇兄”才猛然想到此事罢了。
周辰轻轻摇头,含笑道:“不必改口,父皇就是皇帝,我还差得远。”他想要周景宏一直做皇帝,永远陪伴着他,他亏欠父亲良多,尤其是他和庄南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或多或少让周景宏失望了——他十几岁时,曾经听周景宏玩笑般地说起过,要替他母亲看看孙子的模样。只是那时候他不明白“母亲”二字背后沉重的含义,所以并不曾在意。
想到此处,周辰侧头看庄南,就见他已经歪着头睡着了,不禁一笑。
庄南今天刚赶到汝京,与他同来的还有荀朝辉等人,当然,关未风也被押送回来了。这一路庄南劳累得很,这会儿撑不住就睡着了。
周辰从一边的软塌上取过一条毯子,轻手轻脚地为庄南搭在身上。
一旁的周翎微垂了头,眼角余光却是看着这边的,此时看见这一幕,他的眸子又沉了几分,眼底渐渐泛起苦意来——骗谁呢。他连自己都骗不了。
为什么突然有兄弟爱了,为什么忽然心生柔情,还能为什么呢,不过是因为你回来了。
周翎静静低垂着眼眸,看自己的心,也看庄南。
看着看着,忽然间,他惊跳而起,大喝一声:“小南小心!”
与此同时,庄南那边惊醒,也是第一时间暴起,身子一旋,挡在了周辰身前。
不知为何,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庄南想到的却是当年与余书林去庄子上狩猎的事。当时余书林遇刺,他将余书林扑倒,救了他一命。那个时候,面对余书林的感谢,庄南曾经故作轻松道:“我真想不明白,那些戏文里英雄救美什么的,怎么都要以身挡刀?像我这样推开多好啊,谁都不用死。”
直到这时,庄南才明白,之所以以身挡刀,并不是说非这样不可,而是因为,不这样心里过不去。就像是现在,他挡在周辰身前,却还在担心自己挡得完全吗?有没有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在这一刻,他只想用自己的身体把周辰包裹起来,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论是那把腰刀刺向周辰,还是庄南为周辰挡刀,还是庄南关于那次遇刺的思绪,还是……有人抓住了那把刀。
刺刀的是周臻。
抓刀的是周翎。
这一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方面,一向玲珑可爱的周臻,竟然会刺杀周辰。而且此时他面目狰狞,丝毫不见平日里的乖巧美好。他咬着牙,使劲儿转着手中的腰刀,眼中流露出彻骨的寒意和怨恨。
另一方面,一向心狠手辣的周翎,竟然会挽救庄南。周翎的面上都是焦急与担心,明明握刀的是他,他却心神俱焚一般地连声问庄南有没有伤到。
庄南张口结舌。
他想要说什么,却被泪水糊了满脸。
隔着朦胧的泪眼,庄南恍惚看到余书林突然变了眼色,他一把推开周琇莹,同时抽出腰间的长刀,提刀劈向周翎握刀的手臂。
“不要!”庄南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喊。他扑过去,想要护住周翎的胳膊却被身边的周辰一把拦了下来。
庄南挣扎着:“松开我!不要!周翎!”
周辰吼得比他还大声:“余书林是在救周翎!刀上有毒!”
庄南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被余书林背叛的震撼潮水一般褪去,随后对于周翎的恨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到底还是挣脱开了周辰的钳制,急扑过去,抓过余书林手中的长刀一刀捅进了周臻胸口。
周臻举着带毒的腰刀,腰刀上悬挂着一只断臂。
这三样同时倒地。
周臻圆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腰刀反射着寒光,毒意莹莹。
断臂……周翎的断臂正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变成了漆黑——泼墨一般,真的是泼墨一般……
屋子里乱成一团。
余书林抱起周翎往外面医馆急奔。
庄南想要跟去却一个起步就跪倒在地,腿脚发软再也爬不起来。
周辰强忍着悲痛过去半拉半抱地扶起庄南,拖着他往外走——他一定要将庄南带去周翎那里,无论周翎是什么结果。
……
谢天谢地,庄南跪在医馆病床前,只是一味磕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感谢谁,他只知道周翎被抢救回来了,他要感谢,感谢所有他能感谢的。
……
他的脑子还是混沌的。
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他却没有勇气去了解。
周翎,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曾经那样看待你,谢谢你今天舍命救了我。
……
周翎一直昏迷着——疼痛、毒素……所有的一切都不适宜他醒来。庄南就那样跪在他的床边,静静等待着。
周辰没有进来,他在外间,凝成一座雕像。
……
余书林回了一趟皇宫,带来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案子查得很快。这一切被整理成文件递交到周辰手中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下来。
周辰没有掌灯,他僵硬着手臂将那份文书凑到眼前去看,借了月光,却像是借的暮色。
余书林长叹一声,接过周辰手中的文书,轻声道:“别看了,我说与你听吧。”
事情简单的很。只一句话就能讲完整个故事——燕贵妃,燕梦,原名闫慕馨。
说到这儿,周辰已经懂了。
闫慕馨,西晋唯一的一位嫡公主,封号“慕馨”。乃是余书彦之母月莹公主的嫡姐,也就是当年余山高不可攀的慕馨公主。
知道了燕贵妃的身份,一切迷惑就都迎刃而解了。
闫慕馨伪装成大楚子民,进宫成为贵妃,为了皇位筹谋一生,却不料最后被告知两个儿子都不是皇家血脉。可想而知这个打击足以击垮任何一个设局者,遑论为此献出了一生的闫慕馨。
周臻眼看大局已定,不得已铤而走险,却不料先是庄南挡了周辰,后又周翎救了庄南,再然后余书林拉回了一脚踏进鬼门关的周翎……而他自己,也被发狂的庄南当场杀死。
不应该的,周翎不应该能赶过来的。他计算好了的,那个时间那个角度,即便不能杀了周辰,至少能够杀死庄南——这样更好!周臻一直都知道,他不是周景宏的儿子;也早就发现了,周辰喜欢庄南。
杀了庄南更好,那会让周辰生不如死。
不应该的,周翎怎么会……怎么会救庄南呢?他又是如何赶过来的,他应该先侧身才能握住刀啊,为什么他下意识用了左手?如果用右手阻拦他肯定拦不住自己的!
周臻死不瞑目。
两个问题的答案也简单的很:周翎喜欢庄南,他是左撇子。
……
跪在周翎床前的庄南,看着他左边断臂处,想起好多次,周翎左手执扇,敲击在右手上的情景……
只是越是回想,泪水越是止不住。
对不起,谢谢你。
☆、当时惘然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
周翎像是陷入了一个芜杂的梦里。
梦里面有他对庄南的“求不得”,也有他年少轻狂时对庄南的“爱不能”。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庄南的呢,很久了,很久很久了。只是那个时候并不知晓,或是知晓了也不曾认真面对。抑或是,那个时候,他没有机会认真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