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并不知道“格尔”是哪个国家,或者它是某种属于舰队的组织机构?但这听上去似乎也不是个爱情故事,而且听起来结局很令人悲伤。不过薄荷还是同意看了这部电影。
于是两人就坐在沙发上喝着那种奇怪却十分好喝的混合果汁,看着对面高清全息屏幕上的电影开始放映。
画面开始于一片维尔希花的蓝紫色花海,从绵延数里的平原,一直到似要突破云端的山顶。山顶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看上去是一个人。画面拉近,薄荷可以大致地看到,那确实是一个人,似乎是个A族的女人或是B族的男人,看上去很高,背上背着什么设备,正沿着陡峭的山脊向下走。
镜头像是通过飞鸟的眼睛般在空中转了个圈儿,让屏幕前的观众们可以看清楚周围起伏的地貌。维尔希的重力大概低于人类的母星地球,而地壳运动又很剧烈,导致这里的山很高、很陡,被蓝绿色的植被覆盖着,在格外平坦的平原上显得突兀却又梦幻。
而后镜头就像飞鸟俯冲般,快速地接近那个在山脊上行走的人影。当放大到足够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时,薄荷被吓了一大跳——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类的脸!
那个“人”——如果这种生物也能被称为“人”的话——长着一张浅蓝色的脸,一双紫水晶一般的大眼睛,眼间距却分得很开,脸上没有鼻子或是什么类似的结构,两侧却各有一块深蓝色的条状区域,看上去仿佛是某种文身。而在这个“人”的头上也没有头发,而是一片片的如同荷叶一样柔软质地的蓝紫色鳞片,上面还有一些鲜艳的橙红色花纹。
令人惊讶的是,虽然这个“人”看上去和真正的人类有很大区别,但却并没有令人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觉,相反地竟然带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就仿佛是某种神话中的、精灵般的生物。
“她是一个女性的格尔。”原雨小声介绍道,“你大概没怎么和格尔打过交道,不过其实他们和人类挺像。蓝色的脸代表蓝色的血液,脸侧的深色条状区域是声波感受器,相当于人类的耳朵。头上覆盖有类似于角蛋白构成的软型鳞片,上面的橙红色条纹是化学感受器,你可以理解成鼻子——长了一头的鼻子,够新鲜吧?”
是很新鲜,薄荷心里想到。然而也不可否认,这个格尔看上去并没有那些珠玉本土电影里虚构的外星人那么恶心,甚至还有点儿漂亮。不知道格尔是否认为人类也这么漂亮。
“她叫芬那-泊里·埃兰,原型是维尔希的开拓者芬那公爵的女儿,因为不是老大而没有继承母亲的爵位,而是当了一个新生物学家。”原雨又补充了一句。
“新生物学是什么?”薄荷问道。
“就是研究非母星动物的一门分类学,”原雨解释道,“在殖民时代早期很流行,用于快速将殖民行星的本土生物分门别类,以便于快速利用那些有益的剔除那些有害的。”
屏幕上,芬那-泊里·埃兰背着偌大的标本采集箱在山脊上走着,她在寻找一种俗称为“玻璃虫”的维尔希动物。那种小东西原先在维尔希数量繁多,它们生殖腺可以榨出透明的凝胶状物,是一种性质非常好的密封胶,对于格尔的航天工业大有用处。
然而格尔对玻璃虫粗放饲养,投放的有机饲料和类抗生素污染了维尔希草原。并且格尔对一些玻璃虫品种进行的基因改造中,意外逸出了一些人造的有害基因片段,导致野生环境下玻璃虫面临严重的生殖危机。而芬那-泊里·埃兰就是来此调查玻璃虫种群中各种有害基因的基因频率。
那种玻璃虫以维尔希花的嫩叶为食,看上去就像是蓝绿色的大号蚯蚓。说实话,薄荷觉得那挺恶心的,但它们的生殖腺却晶莹剔透,像是一串儿蓝色的水晶葡萄。
而继续往后看,电影的故事情节大致显现。抛开维尔希独特的行星景观和格尔的各种不同于人类之处,这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就是作为新生物学家的芬那-泊里·埃兰在野外调查中遇到了在草原中偷猎野生玻璃虫的男孩儿杰拉-采·芙尔达而后历经波澜最终在一起的故事,只不过这段爱情故事是与维尔希的破落衰亡联系在一起。
☆、第十二章
电影清晰明确地表现了,埃兰一开始对芙尔达抱有一种喜欢却又厌恶的复杂情感,她喜欢这个出身贫苦的男孩儿的勤劳和善良,却厌恶他和他的家人偷猎玻璃虫的谋生手段。而后随着对芙尔达的了解深入,埃兰逐渐意识到芙尔达作为社会底层的农民的孩子,不得不冒着危险到高山上采集玻璃虫维生的苦衷——高山上的野生玻璃虫的生殖腺更大更饱满,而养殖玻璃虫几代之后生殖腺就退化到出胶率很低了,所以当地工厂收购时,都暗中把养殖玻璃虫的价格压到非常低的水平,原本养殖玻璃虫维生的村民才不得不去冒险偷猎高山玻璃虫。
埃兰由此发现了维尔希的格尔移民们偷猎加工野生高山玻璃虫的黑暗链条,并带领芙尔达和他的家人等这些被这黑暗链条剥削压迫的村民们向当地政府反映,却中途被芬那公爵阻止。她由此才发现压低养殖玻璃虫价格、逼迫当地村民去偷猎野生高山玻璃虫的工厂,是与当地政府甚至是皇家勾结的。
上告的道路行不通了,而埃兰屡次违抗母亲也让芬那公爵对她感到失望。与此同时埃兰任职的科学院院长趋炎附势,见埃兰因为玻璃虫得罪了当地政府也在芬那公爵处失去信任,就撤去了她的高级职称和野外研究玻璃虫的权限。祸不单行,芬那公爵认为是芙尔达迷惑了她的女儿,先设计令当地政府以罢工的罪名逮捕了芙尔达在玻璃虫加工厂上班的姐姐,再雇了镇上的一个年轻职员到芙尔达家重金求娶,如此一来为了给芙尔达的姐姐交高额保释金,他就不得不被母亲嫁给那个年轻职员。
为了对得起埃兰,以及不向政府与工厂主的压迫低头,芙尔达在婚礼当天自尽身亡。而得知这一消息的埃兰在悲痛中备受鼓舞,安置了烈性炸药炸毁了非法收购野生玻璃虫的工厂和与商勾结的当地政府大楼,最终消失在了维尔希的广袤丛林中。
然而埃兰和芙尔达的抗争并没有对格尔政府在维尔希的所作所为产生什么长远影响,污染和对于濒危生物的非法开采每天都在继续。皇族和资本家们对底层群众进行剥削,迫使他们破坏自身赖以生存的环境以换得当前活下去的权利。而当维尔希的污染日益严重,也没剩下什么可用的资源后,皇族和资本家撤离了维尔希去往新的殖民行星,而剩下来的底层格尔群众无处可去,最终因污染导致的变种瘟疫爆发而灭亡。
十年后,一艘飞船再度来到维尔希,发现维尔希的地表一片灰暗,即使正值花季,蓝紫色的维尔希花海却不见踪影。在山间干涸的小溪旁,人们发现了两具抱在一起的尸骨,被证实是埃兰和芙尔达,而他们身旁放着一个标本瓶,瓶中浸制液浸泡的维尔希花标本还完好无损,下面玻璃虫腐败后留下的一颗颗水晶珠般的生殖腺,正如维尔希花留出的眼泪。
虽然不知道这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看完电影之后薄荷还是哭了。他悲伤倒并不是因为格尔皇族和当地政府与工厂主的为了利益破坏维尔希环境的邪恶,而是因为埃兰和芙尔达,还有那些村民们面对压迫时的无助与反抗时的无力。
原雨看他哭得这么伤心,不由得轻声安慰道:“其实在现实中,芬那-泊里·埃兰和杰拉-采·芙尔达都没有死。芙尔达从婚礼上逃走了,当地政府为了抓住逃婚者调遣了很多警力,而埃兰趁着混乱炸毁了工厂和政府大楼,然后带着芙尔达偷渡回了格尔的母星——那时候维尔希的环境污染已经很严重,瘟疫开始小范围爆发,而之后没几年维尔希就再也没有格尔居住了。那些皇族也没有都逃过一劫,很多在离开维尔希之前也染上了瘟疫,和很多底层群众一样,染病之后很快就死了。”
听到原雨这么说,薄荷心里才觉得好受了点儿。他擦了擦眼泪,红着眼睛问道:“这是格尔拍的电影?”
“是啊,你可以看到他们的叙事风格,不经渲染却格外深刻的悲剧感。”原雨温和地说道,她已经看过这部电影好几遍,所以能够保持内心的平静,“不过这部片子直到现在,在格尔的大多数国家还都是禁片——就像《革命之后的革命》在人类的大多数国家也都是禁片一样。”
“什么?”薄荷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革命之后的革命》。
“也是一部电影,你没听说过很正常。”原雨笑了笑说道,“古装剧,讲一段母星时代被多数教科书评价为‘荒唐’的历史,被认为是人类电影的代表作之一。和《维尔希花的眼泪》原因相似,人类的各个国家并不允许它在群众之间传播。”
“那是舰队的人拍摄的?”薄荷推测道。要说舰队和人类的国家对着干,那倒是完全有可能的。
然而原雨却说道:“并不是。这片子是母星时代后期拍摄的,那时候舰队还没有建成呢。”
“那个时候它不是禁片么?否则你们是如何找到它的?”薄荷感到有些奇怪。他完全能够理解那些殖民行星的国家政府为什么禁播这些电影。电影里格尔皇族对那些村民做的事儿,何尝不是现在的珠玉联盟对他们做的?只不过后者更加温和、更加彻底,令人不易察觉而已。
只是历史课上曾经学过,人类社会的发展是进步的,比如封建主义就比奴隶主义更加进步,现在又比封建主义进步。薄荷以为舰队是更加进步的一种社会形态,舰队必将取代现在的各个国家,那是未来肯定会发生的事儿。但是按照这种理论,过去的各个国家的政府肯定比现在的政府更害怕这种电影。
“当然不是。”原雨笑着说道,“人类历史上的那些国家,可并没有都像现在的这些一样如此两极分化。曾经还是有过几段好时光的,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情况远没有现在这么——恕我直言——这么糟糕。具体的我也不太了解,恐怕得好好查查才能弄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都说考试周是“一天一本书,一周一学期”,
不知道有没有人试过“一天一学期”。
反正这就是我在干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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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本人的数学被狗吃了,本文中关于旅行时间的计算出现严重错误(好吧,是低级错误,可能有人会猜出来是什么),下一章内容会被整体修改。若有看过2017年1月7日以前原始版本者,请重看新版本,以免跟不上后需剧情。
☆、第十三章
“不过真正重要的事儿是,”原雨点了一下儿全息投影控制面板上的一个按钮,舱室四周陡然黑了下来,“咱们现在已经在大气层外了。”
“什么?!”薄荷惊讶得甚至有点儿惊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休息室四周的墙壁已经变得完全透明,墙外的宇宙黑幕黑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就是完全漆黑的一片。
“这就是——”薄荷惊讶地趴在墙上,努力地想从外面看见什么,“这就是太空?难道不该有点儿什么,为什么外面什么都没有?”
“哦,忘记关灯了。”原雨又点了一下儿什么,顿时室内所有的光源,包括全息控制面板都消失了。
薄荷反射性地有点儿害怕,然而之后却渐渐发现,当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竟然能看到了——外面纯黑色的宇宙黑幕中,显现出无数极其渺小而细碎的光点。
“看,恒星。”原雨简单地介绍道,又说,“我没背过银河系导航图。规划航线用不着那些。”
然而薄荷却并不觉得意外:那些恒星看上去那么小、那么多,甚至从他这儿看就仿佛处处都一样似的,根本分不清任何方向。
他突然感到不真实——他还清晰而坚定地感觉着自己的脚踩在“地上”,和他站在珠玉表面的土地上的感觉没有丝毫不同。他都怀疑是原雨在骗他,或许这儿并不是大气层外,而他们还没有出发呢,眼前的黑幕和那么小那么小的恒心都是原雨故意放映给他看的。
甚至他还突然开始觉得,原雨根本不是什么舰队公民,甚至也不是尖顶阶级,她只是个不守规矩的年轻A族姑娘,只是耍了什么小手段骗过旅游站的管理让大家都以为她是尖顶阶级,又通过什么方式带着他到某艘尖顶阶级的船上参观。薄荷觉得她就是在骗她,根本没有什么舰队,没有什么格尔,没有什么禁片和过去在历史上更好的时代,只有一个想泡他的基地阶级A族姑娘。
“那不是真的。”很快薄荷就相信了自己的这种质疑——与其说是质疑,不如说是拒绝相信。
他拒绝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珠玉,离开了他出生、成长的行星,甚至远远地飞走了。不像电视上演的从行星轨道空间站还能看见大气层内的陆地、海洋,他现在根本看不见它——或者他能瞧见,但珠玉却已经和其他那些天体散发的光点别无二致,消散在一片空荡荡、均一得丝毫没有特点的黑幕中。
他拒绝相信这一切。
薄荷一开始以为自己想要做星际旅行,但现在才发现他是多么恐惧。他拒绝相信他已经脱离了那颗行星——现在他感到珠玉是多么的安全温暖,能够每天辛勤地工作赚钱养活自己是多么应该感恩,他为什么会想要离开原来的生活呢?不,不要,他不要离开珠玉,不要到虚无的宇宙中去,不要和什么子虚乌有的舰队的公民一起旅行——所以求求你,原雨,快告诉他这根本就是个玩笑好不好?不要再耍他了,你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再耍他了,快点儿吧,快揭露真相,否则他会崩溃会疯掉——到时候你还不是什么都得不到么,原雨?
“哦,那是真的。”原雨抱着手臂,站在透明的舱壁前看着外面没有大气层遮挡的、深邃浩渺的宇宙,“这就是宇宙。以肉眼看来,‘太空’这个词实在很合适,因为它实在是太空了。空得连光都很少。”
“不,你在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是大气层以外?”薄荷努力在脑海中搜刮着已经忘得差不多的物理学知识,“如果这儿已经远离了珠玉,为什么我还能站在地板上?”
“我们在以一个G的加速度加速。”原雨耐心地解释道,“刚刚电影演到埃兰扮成工人暗访黑工厂被发现的时候,我们就从珠玉的地平线上钻出来了,而当她被厂主赶出来时我们突破了大气层,这两个时间点我想你应该能感觉到轻微的震颤。之后我们又经过了几次轨道的微调,不过你可能连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有,这就是将飞船内舱与外壳分离的磁悬浮减震设计的魅力所在。”
“不……”薄荷想要回忆刚刚放电影时自己是否真的感觉到震颤过,却发现他当时太过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完全记不得其他了,“可是,可是咱们不可能一直在加速吧?一个G的加速度应该是九点八米每平方秒,如果一直加速了两个多小时——这得有多大的速度啊!你不要蒙我,如果不是曲率驱动的话,星际航行的速度是有限制的!”
“那是光速限制。”原雨笑道,“不过咱们现在离光速还远着呢。如果完全忽略相对论效应只用最不精确的牛顿运动学计算,以九点八米每平方秒的加速度想要加到光速,得需要三百多年。”
薄荷完全无法反驳她什么。事实上他根本已经完全忘了光速有多快,也不是很清楚九点八米每平方秒究竟大概有多少。他只是见过他们聚居点有人得病之后治不起病而跳楼的,他们从几十米高的楼顶坠落到地面上,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薄荷没敢去看那些人的尸体,只是在他们被家人捡走之后见过地上的血,那些血印子很长时间没有人打扫,渗入了聚居点钢板地面的缝隙中。因此他才格外害怕坠落、格外害怕高空。
然而这儿已经不是“高空”了,即使他现在从飞船中被扔出去,也不会坠落到珠玉的地面上。如果原雨没有骗他,那现在外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几乎没有空气,几乎没有引力,几乎没有人,也没有楼没有树没有钢板的地面——没有他熟悉的一切。
薄荷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他便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落水者一般,紧紧地抱住原雨的手臂,进而沿着她的手臂挪过2 去抱住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她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