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这样恐怖的大雨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一旦被带到未知的地方,他的处境只怕更加危险,而他……还有人在等着他,穆峥,穆峥,如果见不到他,那人会有多难过?
裴昭闻闭了闭眼,颤抖着侧过身,以肩膀稍稍抵开车后门,双眼竭力朝外望去。泼天的雨水疯狂席卷了整个山野,犹如天河倒悬,黑夜中,茫茫大雨隔绝了视线,却还是依稀能看见微弱的灯光穿透雨幕,照进他眼中。
不行,后面还有一辆车,不能在这个时候。
裴昭闻又坐了回去,避开车门缝里灌进来的凄风冷雨,静静等待时机。
不知过了多久,意志昏沉间,裴昭闻恍惚觉出雨势仿佛更大了些,他此时已烧得神志不清,浑身如置冰窟,冻得发抖,喉间却焦渴得厉害,忍不住就着泼进来的雨水饮了两口,才略微清醒些。
这一次再往后望,已不见了另一辆车的踪影,不知是赶超了,还是落在了后面。裴昭闻管不了那么多,这时候雨势正大,车速不算快,借着车灯微弱的光看了看,公路狭窄,左侧便是一陡坡。
裴昭闻深吸口气,拼尽全力抵开车门,侧身朝着陡坡一头栽倒下去。
穆峥是在轮船上见到的夏昀泽,S市临海,夏昀泽在这里置了房产,船是他自己的,身边带了几个人,金发碧眼的外国佬。分部的人接到指示便往这处赶,颇费了番力气才将人全部制住。
夏昀泽看到穆峥,脸上是极度震惊的表情,他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死死盯住了来人,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你居然来了?!你不是放他一个人——呵,呵呵,哈哈哈——”
穆峥大步走过来,充耳不闻,径直伸手扼住了夏昀泽的脖颈,那力道奇大,手掌更如钢浇铁铸般不可撼动,不一时便见夏昀泽脸色涨紫,几近昏厥。
“他在哪?”
虎口略一松,夏昀泽便剧烈喘息,在穆峥的沉声逼问中大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抬头看穆峥赤红的双眼,野兽一般暴怒而狰狞的面容,心中感到无比的快意。
“你的人不是都搜过了吗?找到了,就还给你,找不到——哈,哈哈哈——”
穆峥手指猛地收紧,夏昀泽一口气便猝然卡在喉头,然而他的眼神仍是嚣张,与穆峥对视时,倨傲猖狂一如当年。
正在这对峙的当口,夏昀泽被搜出来放在桌上的手机猛然震动起来,一旁侍立的保镖立刻接通,切换了免提。
便听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老板,人跑了——”夹杂在暴雨声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然而只这几个字也够了。
夏昀泽快意的表情倏然定格,旋即更加疯狂地大笑起来:“我输了,又输给你一次——唔——”
不待他说完,穆峥已单手卡着他脖颈将人提起,猛地曲膝狠狠砸在他腹间,继而手指攥住他的头发,迫他抬头与他对视,面上露出了恶鬼般的森然笑意:“你等着,但凡他少了一根头发,我必十倍百倍奉还!现在,你可以打个越洋电话,替我问候一下我们那位好父亲,问问他,今夜睡得可还安稳——”
言毕,再不管夏昀泽是什么表情,穆峥转身,一抬手,大半的保镖便跟上来,浩浩荡荡离开了。
重新定位了打给夏昀泽的那号码的位置,一行人沿着规划好的最短路线赶往目标地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下了一整夜的暴雨仍未有止歇的意思。
增援的人手已过百,沿着破面包车开过的路线一路搜寻,始终没有半点线索。
大雨掩盖了所有的痕迹,穆峥看着那破旧的车后箱里积满的雨水,与那水洼中漂浮着的淡淡血色,只觉五脏六腑尽都痛得喘不过气。
一旁跪着的歹徒被枪指着头,哆哆嗦嗦地哭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啥时候跑的!雨下这么大,车抛锚……”
穆峥抬了抬手,那人便被捂住嘴拖了下去,一旁为他撑伞的保镖低声道:“穆先生,先回车里吧。”
穆峥不说话,只摇了摇头,眺望眼前遮天蔽目的大雨。
这批人从市区离开,走的山路,前后大约三个小时,S市多平原,如果那人半途跳车,一定会找一个不易被发现的位置……
“交代他们,沿途有什么高地,陡坡,仔细找。你也去。”说着,他径自走出了雨伞遮蔽的范围那保镖看出他的意思,跟了上去,有些犹豫道:“您手臂还有伤。”
穆峥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暴雨中。
到得这一刻,他反而什么都不想了,整颗心尽被那样一个卑微的念头占满,只要那人活着,只要那人好好的,裴昭闻……
大雨冲刷着他的面颊,双眼刺痛,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不间断地滚入唇间,咽下一口又一口冰冷的苦意。
穆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每经过一处陡峭些的地势,都要想办法下去查看一番,实在找不到路,索性就直接顺着缓坡或滑下或滚落,不敢放过每一个微渺的希望。
不多时,他裸露的手掌上便添了无数伤口,蹭破的,山石割破的,不计其数,衣服遮掩下撞击的伤处更是数不胜数。
他却似浑然不觉,全程握牢了手中的照明灯,目光在暴雨中仍是鹰隼般的锐利,只认准了一个目标。
不知过了多久,心中的绝望一点点蔓延,就在穆峥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忽然发现了数十米外一点模糊移动的影子。
那影子躲藏在一棵树后,若不是他的精力太过集中,甚至都很难发现这一点风吹草动。
穆峥只觉自己整颗心被提到了喉口,满腔濒临崩溃的恐惧再也抑制不住,倏然大喊一声,朝那道影子疯狂奔去。
那影子却似受了惊,被这一声震喝催得猛力挣动起来,却仍难以移动半分。
分明只几秒钟的光景,却似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最后几步的距离,穆峥甚至胆怯起来,直到转过树干,看到那人低垂的头,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抱着裴昭闻大声恸哭起来。
那瞬间的仓惶与恐怖稍稍褪却,穆峥很快察觉到了异样,喷在他耳侧的鼻息灼热得骇人,一摸颈侧,却是冰寒刺骨。
“裴昭闻,裴哥,你醒醒……”裴昭闻已然没了意识,却仍在勉力挣扎。穆峥一面在心中绝望地祈祷,一面将照明灯开到最大,检视他身上的伤。
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泛了白,脸上多处磕蹭。除此之外,最严重的外伤应该是左脚踝那一带,肿得尤其厉害,关节明显的错位,应当是骨折,小腿外侧裤腿划破了,刺目的血迹暴雨也冲刷不尽。
穆峥颤抖着手,将裴昭闻扶起来,这才发现他方才的挣扎竟是因为试图在树下一块尖利的山石上割断手腕处的绳子,整个手掌都被磨得鲜血淋漓。
泪水又忍不住决堤,穆峥一面唤着裴昭闻的名字,一面抽出军刀割断了绳索,单手将人负于背上,在旷野里艰难地寻找着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终于听到了他的呼唤,肩头细微的喘息声渐渐急促了些,一道嘶哑的声音轻弱地道:“我在、做梦吗……穆峥……”
穆峥竭力喘口气,将人往上托了托,在暴雨中分辨着方向,声音却是笑着的:“没有,裴哥,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回家……”话音到最后,已带了哽咽。
裴昭闻恍惚笑了一笑,滚烫的气息呵在穆峥耳边:“你背我、像以前一样……不、你的手……”即便他自己都一脚踏入了鬼门关,烧得神志不清,却还惦记着穆峥左肩久未痊愈的伤,左手艰难地移动着,摸索到穆峥手臂握住,感觉到他果真没有动用到左臂,竟似欣慰地笑了笑:“你、听话……”
“我听话,”穆峥哽咽着,泪水与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你也听话,不要睡,很快就回家了,啊?”
“回、回家……你不要、离开、我……不要、分、分手……”
穆峥呼吸一滞,犹如万钧山岳重重压在心头,只觉这人敏锐得可怕,他哑声道:“你不怕吗?我这样……一个疯子——”
裴昭闻将脸颊贴着他的耳廓,极缓慢地蹭了蹭,呓语般断断续续道:“怕、什么……我爱,你、爱你……”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又缓缓低弱下去,“如果我……残了、傻了……你还、要么?”
穆峥呜咽着道:“要,我要。裴哥,你不会有事的。”雨还在下,这一夜,怎么这样漫长——
在他的背上,裴昭闻渐渐闭上了眼:“嗯……就算、你、疯了,裴哥也爱……爱你……命也、给你——”
“不要睡,裴昭闻,你不要睡,”背后再无声息,穆峥止不住泪如泉涌,恸声大喊,“啊——啊——啊啊——”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的山道上,两辆车一前一后平缓地驶过,是方才从山上下来的游客。
前面一辆银色的越野车里,后座只有一名年轻的男人,他的女伴在紧随其后的那辆不起眼的商务车中,执意不肯与他共处一室。
“咦?”前座的司机忽然惊咦一声,降低了车速,“懿少,前面好像有人。”
邵懿臣闻言摘下墨镜,不耐烦地往前望去,恰好看到百米外,山路一侧渐渐冒出头的影子,待他的车子接近了,那影子也正好力竭,一头栽倒在路边。
邵懿臣难得冒出点兴趣,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这谁作死在荒山野岭里头浪。
司机停了车,替他打开门,邵懿臣便迈开他那双矜贵的腿,在倒在路上的那倒霉蛋旁边停下了,这才发现,倒霉蛋原来有俩,一个背着另一个。
嫌弃地伸脚尖踢了踢,上面那人便滚了一滚露出脸来,居然是认得的——情敌的脸,恐怕要记上一辈子!
邵懿臣挑了挑眉,瞥了眼后面也紧跟着停下来的商务车,脸上露出个玩味的笑,灰色的眼睛里恶意满满:“有意思,带走!”
第三十五章
邵懿臣挥手让司机把人弄上他的车送去医院,自己则兴致勃勃地跑到后头去敲那辆商务车的车窗。
林雅见车停了,正开了车门要下来,被他阻止,只看到邵懿臣的司机把路边两个满身泥泞狼狈不堪的人依次塞进了车里,邵懿臣坐进来,靠近她肩头,指着那边说:“日行一善。”
等到了医院,看到了被邵懿臣日行一善的人是谁,林雅简直吓得半死,脸色煞白,直到裴昭闻被推进了急救室,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邵懿臣见她这模样,当即后悔不跌,围着她团团转,安慰人的话也不会好好说,咕哝道:“骨头硬得很,死不了啦!”惹得林雅狠狠瞪了他一眼,顿时身心舒畅神清气爽。
穆峥向来警觉,一时力竭昏迷,在往医院来的路上便醒了,一整夜的奔波,心神巨耗,又淋了雨,很快也起了高烧,但神志尚还清醒,先联络了保镖,又拨了电话给穆景曜,请他来一趟S市主持大局。
然而病也病得不安稳,烧得头脑发昏也不肯合眼,直到数小时后,裴昭闻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安置在他旁边,林雅告诉他没有生命危险了的时候,才终于松懈下来,就此陷入昏迷。
再醒来,第一眼便是往右看,裴昭闻脸上扣着氧气罩,在他右侧的病床上安静地沉睡着。
穆峥动了动便要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舅舅。”穆峥低声唤,声音是高烧过后的嘶哑。
穆景曜见他醒来,疲惫地吁了口气,双眼中布满血丝,沉声道:“别动。”
穆峥便不动了,复又躺了回去,只眼神不住往裴昭闻那头望,劫后余生的恐怖与怆然后知后觉地席卷了他的心神。
穆景曜叹了口气,不待他问便先答道:“失血过多,肺炎,左脚腕骨折,腿上有一道伤口。死不了。”沉吟片刻,还是皱着眉解释道,“夏昀泽雇的一群亡命徒,左腿的伤口是那些人故意造成的,他的脚应该是意外卡住了车门。”
所以阴差阳错,才能在半路跳车逃生,若是没能脱身,落到夏昀泽手里,或者是缺了那一点运气……穆峥闭了闭眼,不敢去想若自己晚到片刻,此刻在他面前的会不会是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裴昭闻。
所幸命运仍有所眷顾,没有将这个人从他身边12 带走。
穆峥高悬的心终于彻底放下,看着穆景曜疲惫的面容,忍不住心中歉疚,低声道:“辛苦你了,舅舅。”
“别说傻话,”穆景曜嗤了声,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又叹了口气,“以后……别再这么冲动,你舅舅我一颗老心都要被你折腾碎了。”言毕,手机震动起来,穆景曜看了眼,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而戾气横生,道,“再睡会,我叫人给你送饭。”
再回来的时候,发现穆峥确然是睡着的,只是睡的地方挪到了右边那张床。
穆景曜:“……”
他看了眼跟自家外甥头靠着头躺着,仍自昏迷不醒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咬牙骂了句:“祸水!”
裴昭闻在三天后醒来,彼时穆峥正坐在靠近他床头的沙发里,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洒进病房里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黄色。
穆峥就坐在那一片虚妄般的金黄里,仿佛下一秒便要羽化而去。
裴昭闻定定地看着,一手竭力地伸了伸。
他一动,穆峥瞬间便察觉到,立时起身来到他旁边:“你醒了。”
裴昭闻不说话,他这时已不再戴着氧气罩了,喉结剧烈地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只用那双深邃的褐色眼眸一瞬不瞬地望住了穆峥,少顷,一点水痕缓缓自眼尾滑落鬓角。
穆峥瞬间心中大恸,眸中依稀闪烁着水光,嘴角却是翘着的,摸了摸他脸颊,与额头上裹着的白纱布,笑着道:“破相了,怎么办?”
暴雨中惊魂一夜,一场高烧险死还生,脸上细小的伤口无数,头上还裹着绷带,裴昭闻这时候的模样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也只有这个人还会用这样温柔眷恋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世间至宝。
——这一生一世,只得这一个人。
裴昭闻喉结又滚了滚,唇角亦微翘,低弱的声音道:“破相了,你就,不要了么?”
穆峥便笑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角的白纱布上:“要。”
不待他抬起头,后颈便被一道虚弱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他听见身下的人叹息般的气音道:“不够。”
一声轻笑,下一个吻,便落在了那苍白干燥的唇上。
冬日轻暖的阳光笼罩中,一对有情人温柔地亲吻。
病房外,林雅放下了正要敲门的手,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刚转过墙角,就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来了一个强势“壁咚”,有着一双灰色眼睛的青年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姓穆那小子的人情有他舅舅还,我想了想,姓裴的人情不如就由你来还,救命之恩哦!”
林雅嘴角抽了抽,斜睨着他:“你想怎么还?”
“好说,”邵懿臣邪魅一笑,凑近了她耳边,呵气道,“给我生个孩子吧。”
“……”
林雅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拧下了他的手腕,暴起怒骂:“妈的智障!”
半年后,穆峥与裴昭闻从国外休养回来,穆景曜为庆贺外甥彻底康复,送了一家影视工作室给他。
晚上为两人接风洗尘,席间频频劝酒,说是穆峥要开车,于是重担就落在了裴昭闻肩上,到得最后,连“送菜这妹子真漂亮,喝”这样的借口都用光了,只是道“喝酒”,于是裴昭闻便喝。
宴毕,是穆峥一路把他背上车的,裴昭闻酒量并不太好,然而醉后却是极温顺,伏在穆峥肩头,双臂环着他的脖颈。
穆峥问他:“刚刚舅舅给你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裴昭闻实在醉得厉害了,思绪转得很慢,吐字却清晰:“唔。太贵重,不能要……我都没有什么能给你。”
穆峥心中一片柔软,轻声笑道:“傻,你已经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我了。”
“嗯……什么?”
“你啊。”
裴昭闻便笑了,笑出声的那种,几乎令穆峥感到惊悚了,彼此间后背紧贴着胸膛,那轻微的颤动便一路撩拨到他心底。
过得片刻,那人像是笑累了,叹了口气,将脸往他领口埋了埋,低喃道:“你也是,最好的。”
穆峥心中一震,鼻腔猛然一阵酸涩,数息后又笑道:“可那是给他外甥媳妇的呀。”
裴昭闻已经快要睡着,模糊应道:“唔,谁是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