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文站在一旁照顾着夏洛蒂种植在屋子里的花草。这些可怜而又脆弱的植物在冬日里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所以夏洛蒂总是爱花费大把的时间去照顾它们,以维持它们微小的生命,等待它们在来年的春天绽放。
在确认了每一株花草都还在勉强苟延残喘之后,亚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打算在今天之内完成手上这份计划书和路线图——这是安德烈下一次航行时需要用到的资料。总会有一些令人措不及手的问题出现,为了不耽误维尔肯商会的商业进程,早一点将这些东西准备好总会有好处。凯瑟琳拥有足够的能力去指挥一整支船队,安德烈即使不说话,但他懂得的并不比亚文要少,就算没有他的存在,维尔肯商会的船队也依旧能够正常行驶在海面上。
这也该算是最不合理,也是他最不乐意的打算了。亚文拿起桌上的笔,叹息了一声。
“亚文。”
“你下次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亚文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不是天才,也没有洞悉他人想法的能力,你如果只是称呼我的名字,我怎么才能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身后没了动静。亚文将桌上的东西依次摆放好,然后转过身看着桑塞尔。
屋子里很暖和,即使是没有壁炉的房间里,也比外面刺骨的寒冷要温暖得多,所以桑塞尔依旧穿着昨天那件单薄的内衬,碎发轻触着他的脖颈,弯曲着搭放在肩膀上。睡了一觉后,他的脸色似乎不像昨天那么疲惫了,但眼下的乌青依旧附着在皮肤上,拉扯着他整个人的感觉都无比憔悴。
“母亲不是说让你穿上我的衣服吗?”亚文皱着眉问他,“你要是病倒在我家里,我该怎么在这种冷得吓人的天气里把你背去丹德里医生家里?”
“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生病的。”
“你上次在船上已经病过一次了,烧得吓人,虽然恢复得很快,但我也不可能相信你不会生病。”亚文摇了摇头,重新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开始翻阅手里的纸张。
桑塞尔不再说话,他在亚文身后静静地站立着,不像是陪伴,倒像是在等待什么时刻的来临。气氛沉闷得可怕,就像是暴雨前那疯狂簇拥到一起的乌云,层层叠叠的堆积在天空上,连一丝光明都无法穿透过来。
亚文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手里的工作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心情不太好,只想要快点完成这一份行程表。这是一种极度荒谬的感觉,但他实在有些仓皇或者说焦虑,像是身后正有什么猛兽在不断追逐一样。
这种心境加快了他工作的效率,这就导致他完成路线图的时候,夏洛蒂和阿尔贝还没有回来。
“你写好了吗?”
“嗯。”亚文答应道。他不得不佩服桑塞尔的耐心和毅力,这个怪家伙在自己身后站立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连一步都没有移动过。这么想着,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很高兴你愿意背对着我。”桑塞尔忽然这样说道,“虽然这么普通的一点根本微不足道,但至少说明了你愿意相信我那么一丁点儿.....不知道以后,你还会不会这么做了。”
亚文意识到了这句话里的深意,他在心底苦笑起来,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刚刚那种迫切的心情是为了什么。所以当桑塞尔走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懒得去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对不起。”桑塞尔将双手从后面攀上他的肩膀。
“亚文。”
在昏迷过去之前,这是亚文所能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穿越脑海后变得悠扬的声调像是水手们站在码头高唱的歌。
☆、Chapter 039
Chapter 039
船身慢悠悠地摇晃着,海风吹拂在船帆上发出鼓动的声响。这个季节的海上温度实在不算是怡人,水手们一个个都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得不站起来自己找活儿做,好歹也让自己能多出些汗。
亚文醒来的时候,桑塞尔正坐在桌前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双手垂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肩膀也松垮着,身上套了件温暖的长外套,两只脚交叠在一起,小幅度晃悠在椅子下面。他这个样子算是难得一见,亚文也就躺在床上多看了他一会儿。
在被打晕又醒来后,或许是因为早就预料到了,他没有感到不悦。这是一件异常可怕的事情,他也理解了安德烈之前那番话的意思,就像是森林里的动物们习惯了弱肉强食,习惯了有天敌的存在,所以就拼尽全力去适应自己生存的环境——亚文也不太清楚自己现在这个反应是习惯还是适应,反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事。
桑塞尔很快就转头看见了清醒过来的亚文,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僵硬,像是尴尬或者说心虚,但他还是推开椅子走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亚文开口。
“你应该预料到过我醒来后会想打你吧?”似乎是为了不让他感到失望,亚文笑眯眯地开口问道。
桑塞尔往后挪了一小步,讪讪地点了点头。
亚文掀开身上的被褥,将摆放在床头的外套穿上后,转身挥手就是一拳,击打在桑塞尔脸上把他掀翻在地,“那你还敢留在房间里供我解气?”
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桑塞尔直接向后仰倒了下去,背脊重重撞击到地上,脸上传来的阵阵疼痛使他下意识伸出手背轻轻贴了贴脸皮,疼得呲牙咧嘴。
“打不残你,起来。”亚文扬了扬下巴。他的确没有生气,只不过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拳就该打下去,总不能让这个肆意张扬的小海盗头子占去那么多便宜。
“疼。”桑塞尔坐在地上往后挪了一些,用委屈的眼神仰视着亚文,“你下手好重。”
亚文揉了两下自己的手指关节,对桑塞尔伸出手。
桑塞尔撇着嘴抓住亚文伸来的手,一下子就从地上被拉了起来,撞进亚文怀里。亚文顺势把他推到床上,理了一下自己刚刚仓促间没有整理好的外套衣领,问道:“你是怎么把我带来的?”
“背来的。”桑塞尔坐起来,屈着手指轻轻碰了碰亚文的大腿,“我说过会背你的......你的腿好了吗?”
“托你的福,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里它才彻底好全。”亚文抓住他扫在自己大腿上的手,将他的手臂抬高,俯视着他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你就这样把我带出来,除了安德烈能猜到缘由以外,打算让其他人怎么想?”
“我留了封信给他们。”桑塞尔被他抓着手臂,只能被迫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我告诉他们,要带你离开一段时间,不久,不会超过三个星期......真的,我发誓。”
“你就这样实话实说?”亚文抬起另一只手摩擦着他的下颚,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你这样的行为,只会降低你在我父母心中的印象,也会让阿尔贝更加厌恶你,不想被我父亲提着刀追杀,或者在海上和我弟弟打起来,你以后最好还是别再靠近我家的屋子了。”
“不会的。”桑塞尔笑着说。他的笑容又回到了原先那种诡异的状态,眼神里一片波涛汹涌,“我会有办法让他们重新喜欢上我的。”
“随便你怎么做,”亚文松开手,把他又重新推回床上,“只要不伤害到他们,你想怎么做都不关我的事。好好说清楚,这次把我弄出来,又打算做些什么了?”
“没打算做什么。”桑塞尔躺在床上晃着双腿,晃了一会儿后又攀上亚文的身体,用脚踝勾住亚文的腰,把他拉近过来,“我上次忘记带走那张两个岛的海图,这次回来拿......看到你的时候,就又想把你一起带走了。”
“随心所欲,目中无人,还真像是你经常会做的事。”亚文顺着他的动作单手撑到床上,从上方俯视着桑塞尔,“你真的完全没有危险意识吗?”
“危险?”桑塞尔抬起下巴,慢慢凑近正同时向自己靠过来的亚文,“什么危险?”
亚文俯下头,深深吻住桑塞尔的嘴唇,他这次没有深入,就像是亲人间的贴面礼那样静静贴合着,摩擦几下后就离开了他,“我不认为你准备好告诉我了。”
“为什么?”桑塞尔皱起眉,有些不太舍得地抬起头往他下巴上蹭了一下,直到亚文往上又了离开了些,才极不情愿地收起自己的念头,“我随时可以告诉你。”
亚文安静地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不太确定究竟该不该说下去,说老实话,他不太想破坏现在他和桑塞尔之间的这种微妙的关系,就像是他永远都不会舍得丢弃自己赖以生存的技能一样。但当他意识到桑塞尔眼里上下浮动的色彩和迷茫后,他只能做出决定,“弗洛雷斯·莫霍拉。是这个名字吗?”
桑塞尔不断晃动着的身体陡然僵硬了下来,在下一秒,他就忽然发狠地扯住了亚文的衣领,坐起身往前倾去,将亚文重而狠地按倒在了地上。在亚文所能涉及的视线里,他的瞳孔正剧烈地颤抖着,像是一面被坚硬而锐利的石块砸碎的镜子,表情说不上是愤怒,但却显现着一片难以置信与慌张,“你知道了?”
亚文看着他没有说话。比起桑塞尔正在询问的问题,他更在乎桑塞尔现在的状态,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在岛上的洞穴中,当时桑塞尔毫无理智而又疯狂地挥动武器时,也是像现在这样激动。
“亚文......”桑塞尔的呼吸变得极度没有规律起来,一长一短地呼着气,像是个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伤者,他的眼眶变得通红而湿润起来,仿佛下一秒眼泪就会像是倾盆而下的暴雨那样涌出,“别查......别去调查......别知道以前的事,别去......我求你了。”
亚文依旧没有说话,只伸出手覆上桑塞尔的眼眶,拇指指腹触摸着他的下眼睑,咸涩而黏糊的液体很快沾湿了亚文的手指,但桑塞尔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出来,执着地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亚文。
“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只要是你想听的。”桑塞尔抬起一只手,抓住亚文正轻抚在自己脸上的手,“别再去查了......”
亚文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问:“不去查,然后听你说谎吗?”
桑塞尔怔怔地看着亚文温和而平静的注视,他眼里的恐惧逐渐地退散了去,像是退下的海潮那样远离出了他的情绪。他的身体重重垮了下来,像是瞬间就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那样,倒在亚文身上,双手环上亚文的腰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当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强求你跟我坦白?”亚文轻声说道,“说实话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总得算起来还不超过一个月,我没有彻底相信你的理由。”
“我不会害你的。”桑塞尔将脸埋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扣起来的外套里,闷声回答他,“真的。”
“阿尔贝说得挺对,你太危险了。”亚文坐起身,单手撑住桑塞尔的腰,不让他倒下去,“我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你的确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能力——各种意义上的。”
没听见桑塞尔有什么反应,亚文就继续说了下去:“我陪你这三个星期,只要你别再用刀口对着我,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不再多问这件事。只是你一定要明白,你在我身上留下的那几道伤口,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桑塞尔松开手,略微侧过头看着他。
“如果你以后给了我某个足够有力的理由,或者在未来的某一天,你打算放弃自己的生命了?2 !毖俏目醋潘撬胱约翰还复缇嗬氲难劬Γ郝险娴厮档溃拔乙欢ɑ崆资稚绷四恪!?br /> 桑塞尔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没人能杀了我......”
“除了我。”亚文打断了他的话,“我总会找到能对付你的方式,顺便也可以给你准备个足够好的位置建立坟墓,我家附近的小丛林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植被茂密,花香迷人。”
桑塞尔叱地一声笑起来。他用有些痴迷的眼神看着亚文,鼻尖顶在亚文的脸颊上不断摩擦着,表情安心下来。
“在那之前,你得把你这条充满了罪孽,连你自己都不怎么重视的生命好好保留着,以你这么自傲的性格,一定不想和你那群同类一样断送在绞刑台上。”亚文将他推开站起来,脸上再次浮现出了以往那种温柔而淡然的微笑,“你欠了我这么多东西,如果不好好还清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葬送你前往命运尽头。”
☆、Chapter 040
Chapter 040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强行打晕过的原因,亚文感到自己的脖颈一阵酸痛,脑子稍微有些昏沉,偶尔还会窜过一丝隐秘又深刻的刺痛,他不得不伸出手轻轻揉动了几下脑侧,拉紧外套后,才和桑塞尔一起走出了船舱。
刚刚走上甲板,他就感到一股不算强烈但寒气逼人的海风扑面而来,拍打在脸上的感觉就像是混杂着沙石的沙尘暴,割得皮肤一阵生疼。借着这股风力,船帆鼓鼓囊囊地高扬着,驱使着船只向前迅速驶去。
站在船头掌舵的依旧是那个脸色苍白、身材精瘦的卡斯帕,他在冬季里选择了多穿一些,棉质的厚长袍将他整个人裹起来,显得比之前臃实了不少,不再像是把连一盘子食物都撑不起来的骷髅架子了。
海盗们依旧随心所欲,其中一些还穿着单衣,顶多在外头套上一件外套,扣子也不好好扣实,裸·露着大半个胸膛。他们大声对同伴吼叫着,在甲板和桅杆上翻跑跳跃,一刻也停不下来,汗水顺着脸部轮廓滑下,瞬间就被海风吹得冰凉。
“瞧瞧你带的好头。”亚文对桑塞尔玩笑道,“他们是在冲谁炫耀那一身漂亮的肌肉?达居丽小姐吗?”
“不知道啊。”桑塞尔耸着肩膀,“我才没那么愚蠢,为了女人做那么多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是因为没有这种又长又重的大衣服才不穿的。”
“那你身上这件是从哪儿来的?”
“卡斯帕给的。”
亚文淡笑着收回眼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爽,但他认为这么一点小事还不至于,或者说不值得在脸上表露出来些什么——嫉妒与怨怼的神色会使任何人都看起来像是在无理取闹,幼稚蛮横,而这些词语向来都和他不怎么搭调。
海盗们都看见了桑塞尔从船舱里走出来,当然他们也看见了亚文。这些亡命之徒一个个都保持着脸上的怪笑,虽然一个字都不说,也没有对亚文的出现有任何看法或者意见,但他们眼神里的戏谑和好奇出卖了他们自认为伪装极好的外表,就像是那些与长辈玩耍,悄悄躲在树后却又不小心露出衣角的孩童一样自作聪明。
亚文一直以来都对这些永远都说不清楚立场的海盗没什么兴趣,有桑塞尔站在他身边,也没有人有那个胆子上来找麻烦,所以他悠闲地在甲板上慢慢走着,尽量靠着船舷,没多久就来到了船头卡斯帕的身边。
许多海盗都聚集在这个拥有最佳视野的地方,他们有些站在船舷边上,更多则坐在甲板上互相攀谈着,将掌着船舵的卡斯帕围绕在中间。几个机灵的年轻水手看见他们两个过来,还主动站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桑塞尔也完全不跟他们客气,直接走了过去站到卡斯帕的右侧,抬起脚踢走了右边地上一个不知道被谁遗漏的帽子。
卡斯帕依旧双眼发直地注视着前方,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桑塞尔和亚文的到来,精神高度集中在面前的这片海域上。
倒是坐在一旁,被一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围绕着的达居丽看见了他们,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就从海盗中一路挤了过来,“嘿!亚文!”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达居丽小姐。”亚文微笑着对她打了声招呼。
达居丽在他站的位置旁边又重新坐了下来,还冲他招了招手,“坐下来聊聊吧,我们的确很久没见了。”
“嘿!小美妞儿,我们这么多人还满足不了你吗?听我一句,你可别乱打这小男人的注意,”坐在她身边的一个海盗凑了过来,故作神秘地小心指了指桑塞尔,“那可是老大的人,你难道想被揍吗?然后像只毫无抵抗能力的猪那样被揍得在地上滚好几圈?”
有人开了头,其他几个海盗也起哄起来,吹着口哨用不怀好意的眼神在他们几个身上扫来扫去,
“闭嘴,你们这群杂碎。”桑塞尔转头骂了他们一句。他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似乎非常不乐意听到他们谈论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