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闻言不恼不怒,随手一掷,将这本前朝词话摞进书架子顶层。
“你做什么?”
来人问道。
李寻欢笑道:“想做就做,与你何干?”
“你若有心了解旧朝,此间不过你我,不若看看旧史。”
他前一句犹带笑意,后一句却已然生出不容拒绝的诚恳亲切之意。
来人一愣,轻哼一声,不再言语,自寻了一处离李寻欢不远之地依言翻了一本旧史似模似样的看起来。
李寻欢也不再理他。
有酒有书,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人看了几页,忽然道:“你可知前朝为何灭亡?”
这话问来却是不自觉已昭显出来人对于李寻欢的信任之情亲近之意,竟是对李寻欢所言所行无半点怀疑。
浑似相交多年两小无猜的知己好友一般。
李寻欢抬起头,道:“无论哪个民族,什么人,被欺辱久了,总会冒出些许胆气来,胆气多了,这世上很多难事也就不再难。”
那人放下书,扬眉看向李寻欢。
“前是豺狼,后是虎豹,行也是死,不行也是死,倒不如前进一步,兴许还有生机?”
他道:“我却觉得必是因为前朝上下酒囊饭袋无用之人太多。”
“若是君王雄才大略,臣子心怀天下,莫说这天下万万草民起义者不过十之三四,便是系数心怀胆气披甲上阵,也不过拦路草芥,不值一提。”
“杀得多了,天下间自然再无人敢站起身。”
“再施以恩德抚恤,几百年后,那还有什么民族血统之分?”
“自是,天生地下,唯我独尊!”
这人言语如刀,眉眼间戾气越发深重,竟是生生冒出些许势不可挡的血腥杀气,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偏又酣畅恣意,活气神现,自有一番慑人魅力。
李寻欢道。
“你既然已经心有定论,为何还要看旧史?”
“当是看一看废物是如何模样!”
“看到了呢?”
“看到了,自是杀尽天下酒囊饭袋误事之徒!”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杀他们,他们自也会杀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死有命,何必拘泥。”
李寻欢忽一叹。
“那你可知,真到了那一日,朝野一乱,百姓动荡,我必杀你。”
我必杀你。
他向来如此,言语简短有力,又诚恳亲切,不带半分怒气杀意,却已如遥遥大漠吹来的一丝干燥的轻风,自成一派苍茫坚定,干脆利落。
来人漂亮的面容骤然一白,随即一双透黑的眸子里火光闪电般的燃起,灼热到了极处竟是渗出了几分冰冷的阴森可怖。
他扯了扯唇,凉凉笑道:“我等着你。”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
这话他说的温柔和缓,却并无可惜干涉之意。
那人闻言一腔邪火反倒遇了冰雪一般,骤然熄灭,沉默半响,方淡淡道:“人活一世,想做便做,谁也不能拦我。”
声音淡淡,却任谁都能听得出话语中百折不悔不装南墙不回头的意味。
李寻欢手执酒壶,眼眸中闪过一丝追忆萧瑟,竟是想起了早该忘却的前尘旧影。
似乎在遥远的记忆深处,也曾经有一人如眼前之人一般偏执锋锐,一往无前。
来人也径自低头看向手中旧书。
室内一时无话。
待秦儒久不见李寻欢归来,心存疑惑,寻到书库来,便见李寻欢与一人一坐一立,虽静默无言,却也格外融洽。
听到响动,站立之人抬目望来,一张雌雄莫辩的漂亮面容被秦儒看了个分明。
秦儒心中骤然一惊,浑似被千年冰棱穿了个透心凉,一颗心瞬间七上八下。
那站立之人,分明是汪直!
汪直是何人?
朝野内外市井街巷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本为广西大藤峡叛乱中瑶民后代,幼童之时被俘入宫,合该命如草芥生死由人,偏此人容貌俊秀心思深沉竟是设法得了万娘娘的青眼,不禁宠信有加,更是央求着当今陛下赏了个御马监掌印太监的官职。
年方十五,便已是当朝一等一权势人物帝妃心中的可信之人,又因深恨旁人称公公二字,如今朝野众人何人见了不是笑眯眯和气气的道上一声“汪大人”!
年少得志,少不得性子乖戾,一双稚嫩手上不知染了多少内宫鲜血,翰林清流向来心中厌憎耻与为伍。
若是心思端正之人看见,也便招惹些许闲话。
若是诡秘小人见了,一个谄媚奸佞的脏名怕是就要兜头栽下来。
心中惊跳,秦儒面上却不含糊,笑道:“汪大人也在?”
汪直瞥了李寻欢一眼,凉凉勾了勾嘴角,一转身,竟是不搭理秦儒,抬脚就步出了书库。
秦儒等了半晌,方长长出了口气。
李寻欢见此,一笑。
“何必做如此样子?”
秦儒方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道:“你怎么和他有交情?”
“相遇便是缘份,何人不能有交情?”
李寻欢道。
秦儒听来以为李寻欢今日方同汪直遇见,心中妥帖了些。
他一笑,酒窝浅浅,道:“你这性子做翰林编修到真不如做了江湖侠客,天南地北,荒漠沧海,有缘相聚,共饮美酒,缘尽一笑,扬鞭陌路,何不快哉?”
“何等快哉。”
李寻欢闻言笑道:“你倒似知我,我却知,我若是策马江湖,你必是不肯同我去的。”
“你是恨不在这朝堂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天下若不清平和乐,你是万万不肯让自己懈怠一分。”
“心之所向,唯死而已。”
秦儒笑道。
李寻欢站起来,合上手中旧书,随手放入书架。
“死之前,先同我喝上一席。”
“如此甚好。”
待翰林编修公事一了,方散值,李寻欢便寻了秦儒,二人一道出了翰林院。
二人初见之时那赶车的俊俏童子早已遥遥的候着了。
不紧不慢的行上几步,二人一同踏上马车。
“去朝阳楼。”
那童子脆生生的应了一声,手起鞭落,不过多时,便到了酒家。
楼非楼,只一层。
更非雕梁画柱,只寻常人家。
李寻欢方踏下马车,里面便有人清笑一声:“便知今日这探花郎必忍不住腹中馋虫,来我这朝阳楼。”
酒家里步出来一位美貌女子来,眉目如画,身姿如柳,粗衣布衫也掩不住肌肤光辉。
她很美。
尤其当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看着你的时候,更加美。
因为她看着你,就像是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她看着李寻欢,李寻欢就是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下一刻,她看着秦儒,秦儒也活似她世间的一切。
她年纪已经不轻,却并未婚嫁,抛头露面,当炉卖酒,虽追求侠客众多,未曾有一人入眼。
只因她已经嫁给了这天下间最吸引人的东西,
银子。
她的眼睛看谁,谁在她的眼里便是银子。
甚至连名字,她都让人唤她公孙银子。
她的眼里已没有男人女人,又何必谈婚论嫁?
李寻欢笑道:“公孙姑娘果然聪敏过人,不出门已知天下事,我却是已经等不及吃一碗苦酒了。”
三人谈笑间踏入门内。
酒家内并不大,但是向来很干净,空气中甚至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浓郁的酒香,未饮,人已醉。
堂上坐了十之七八的客人,带刀侠客,折扇公子,在这无一不是雅客。
无呼朋,无唤友,只静静的品尝桌前一碗苦酒。
滋味难明。
李寻欢二人径自寻了空位坐下,公孙银子取了一小坛老酒,轻轻的放在桌子上。
进了屋子里,她似乎也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神秘之感来,走路的样子既轻盈又小心,姿态曼妙的浑似跳舞。
她不言不语,复又去迎接新客。
李寻欢除了封泥,琥珀般澄清的酒液缓缓倾入粗瓷碗中。
朝阳楼从不用杯,无论来者何人,粗瓷碗一只,再公平不过。
秦儒同李寻欢相视一笑,对坐喝酒。
酒要品。
若是塞北的烧刀子,那必要一口气灌下去,烈火燎原红烧烧火辣辣才够滋味。
若是上好的竹叶青,那必是要对着满园的傲雪寒梅,取红泥小灶温上一温,才不失韵味。
若是二十年以上的女儿红,那便要有一双红酥手袅袅娜娜的倒入杯中,方最美。
蒲萄美酒配夜光杯,雄黄酒配毒蛇儿胆,最妙。
苦酒却不必品,也不能品。
酒方入口,不管雪夜孤独人还是堂上富贵客,不管是江湖豪侠浪子还是闺中娇柔女儿,个个都觉苦。
苦到深处,已然忘了品。
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
第31章 三(已换)
既不用品,能便只能喝,喝一碗人生苦酒。
苦酒方一入口,李寻欢却笑了。
他笑得既惆怅又伤感。
“今日之后,怕是再喝不到这碗苦酒了。”
秦孺酒水还未沾唇,闻言,手一抖,一碗苦酒悉数洒落于地。
他望了望李寻欢,见青年神色含笑,眼眸神光却是少有的清明锋锐,心中莫名生出了些许明悟。
这话这情景格外的似曾相识。
分明是江湖话本中侠客要杀人的前奏。
今日之后,怕是再见不到你这个人了。
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把刀了。
……
秦孺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们还是走的好。”
李寻欢含笑望向他。
“有人请喝酒,如何能错过?”
秦孺又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觉得我应该先走。”
李寻欢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随手一掷,粗瓷迸碎一声脆响,笑道:“总归护你周全。”
“今日你就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书生意气吧!”
“这可不是书生意气,这叫明哲保身。”
口中虽无奈,秦孺脚下却未曾移开一步。
二人言笑间,竟是未曾将即将到来的一场杀机看在眼里。
一声轻笑自门外传来,公孙银子轻轻悄悄的步了进来。
“不愧是小李探花,光是这份胆气已然值了我收的银子。”
秦孺忽然开口道:“我觉得我生得也算是清秀。”
李寻欢道:“你生的的确不差。”
“那么为何,不论是男人女人都只看得见你?”
李寻欢一笑:“你若想要,也可让他们看你。”
“只要你出一万两银子买自己的人头,无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会只看你。”
秦孺抿了抿唇。
“那还是算了吧。”
公孙银子掩唇一笑。
“若是秦大人真的出一万两银子,莫说让我白天看你,便是让我晚上看你也甘心,”
秦孺面容忽然一肃,一双漆黑的眼眸看向公孙银子,暗含凌厉。
“你也知道我是秦大人,他是小李探花也是李大人。”
“谋害朝堂命官,你可担当的起?”
公孙银子一窒。
她本向来不把朝堂众人放在眼中。
官再大,权力再盛,只要手无缚鸡之力,手起刀落,也不过头颅一颗,银票一张。
这也本是大多数武林杀手对如今朝堂的看法。
在他们的眼中,只有两种人。
能杀的人,不能杀的人。
但是不知为何,今日,在这个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翰林编修的面前,听他这一问,公孙银子竟莫名生出些许心虚来。
许是这位编修太过年轻,眼眸太过坦荡凌厉,还未曾沾染权欲污浊。
还心怀干净而远大的志向。
她强笑一声,道:“好冠冕堂皇的一问,我敢做,自是担当的起。”
言罢,公孙银子也没了调笑的心思。
她观李寻欢神色,虽不知毒酒是否已然发挥效用,也不再等,拍了拍手。
满堂的酒客瞬间站起了身。
酒家不大,酒客只有八人。
杀手共有九人。
李寻欢同秦孺不过两人。
秦孺不会武。
李寻欢中毒。
还未打,胜负似乎已分。
公孙银子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
可惜,这世上的事情总会有那么一两件出人意料。
她刚动了动唇,喉咙刚要吐出一个字,突然像被一柄利刃迎面击了个正着!
不过眨眼间,那八个人竟是悉数仰面倒在了地上!
没有惨叫,没有咒骂,甚至连闷哼也无。
他们躺在地上,面容上还带着杀气,魂灵却已然飞天!
每个人喉咙都插、、着一把小刀。
一把最普通不过的打铁铺子都能买到的小刀。
飞刀。
李寻欢看着她,唇角含笑,身姿挺拔,甚至连衣角都没有乱上一分。
“你的刀是从哪里来的?”
“你的刀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公孙银子厉声问道。
她问得又快又急。
“从该来的地方来。”
“在该出手的时候出手。”
李寻欢淡淡笑道。
他答得不明不白。
公孙银子咬咬牙,抿抿唇 ,手上多了一支长刀,二话不说,劈头攻向李寻欢!
刀光惨碧。
恍若无月无星的暗夜里的一丛幽冥之火。
刀有声。
浑似千魂万魄悠悠嘶吼,不寒而栗。
长刀划过来,似乎要将光明划成两半!
这委实不像是一位女子的刀。
太丑。
太妖。
太戾。
李寻欢拦腰一抓秦孺,身形不退反进!
叮的一声脆响。
电光火石间李寻欢的指间竟是已然出现了一把飞刀!
刀尖对刀尖。
小刀劈开长刀!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公孙银子呜咽一声,倒了下去。
她到死都没有看到李寻欢的刀从何处在何时发出的。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高兴,也不开心。
他甚至都没有得胜的成就感。
他再不看堂中一眼,挟着秦孺脚步一动,跃出了朝阳楼,跃上了童子的马车。
“走。”
俊俏童子笑嘻嘻的扬鞭,马车慢慢悠悠的驶出去。
马车行了半刻,秦儒忽然唤了一声:“停车。”
马车依言停在路边,
秦儒跳下马车,站在路边,二话不说,弯腰狂吐。
待他吐完,双脚无力的爬上马车,李寻欢已然为他斟上了一杯压惊美酒。
秦孺望了他一眼,劈手抓过李寻欢腰间酒壶,咕噜咕噜的灌下去。
李寻欢只得苦笑。
他喝下一壶酒,清秀白面已变了个颜色,活似涂了一层胭脂,书生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的说道:“李寻欢,我问你个问题。”
李寻欢见他形状,不由生出些许好笑。
“知无不言。”
秦孺断断续续道:“你、武功这么好,今日在书库,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来了?”
“是。”
“那你是不是故意让我遇见你和汪太监在一起?”
“不是。”
“你是不是当我是朋友?”
“是。”
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秦孺听过了答案,才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身子一晃,不偏不倚的倒在了李寻欢的身上,舒舒服服的打起了酒酣。
浑不似清醒之时知礼的书生模样。
李寻欢将他扶到一旁,笑笑。
“饮雪,先去秦大人家。”
童儿脆生生的应了。
秦孺酒醒已然第二日,他起身,想了想,直接去了京都衙门。
报案。
“有何案情?”
“歹人谋害朝廷命官。”
待李寻欢知晓此事,案情已然被秦孺干净利索的备了,只说歹人谋害,有侠客相救,连过堂都未曾让李寻欢走上一遭。
转日,秦孺轻描淡写的说朝阳酒家已经被查封的时候,李寻欢正坐在案前边处理繁复的公文。
他并未抬头,道:“可惜下次你我只能换间酒家了。”
秦孺笑笑,清秀的面容上酒窝弯弯。
却从此再不提半句李寻欢江湖策马的话,反倒时常有意无意的同李寻欢说些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大丈夫当以教化文字报国的书生话。
李寻欢只含笑听着。
秦孺已觉得平淡美好。
此事却并未完。
京都衙门一查再查,将朝阳酒楼翻了个天翻地覆也未曾寻到一点子蛛丝马迹,非但酒客身份无人知晓,便是公孙银子的来历竟也未寻出半分,更莫说其身后雇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