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夕雾的思绪是少见的混乱,直到一声突兀的轻笑声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
“幸村君?”
幸村精市含笑的嗓音响起:“小夕是在演恐怖故事吗?”
日暮夕雾莫名:“什么?”
“僵着身体一动不动,要不是还有呼吸……”话语未尽,却是意味深长。
日暮夕雾觉得脸上发热,语带赧意:“抱歉……”
“是不习惯吗?”
“……只是觉得打扰了幸村君。”
幸村精市表示:“不会哦,在医院的晚上一个人也是无聊,小夕能留下,我很高兴。”
时间其实还早。两人慢慢叙着话,京都少年一开始的尴尬渐渐消弭,更加自在了。
“已经九点钟了。”日暮夕雾温声提醒。
虽然按照平常作息,完全还不到睡觉的时候,不过对方毕竟是病人。
幸村精市笑吟吟地开口:“可是,根本睡不着。”
日暮夕雾微微提起心:“是因为我……”
“不是哦,”蓝发少年直接截断对方自责的话语,“白天睡得太多了。”
“这样吗?”
“所以,小夕想个法子?”
日暮夕雾略是迷茫:“什么……法子?”
幸村精市笑言:“可以说几个笑话。”
……没明白前后逻辑关系。京都少年不由得沉默了。
“唉,看来小夕不会说笑话啊。”
日暮夕雾犹豫了一下,开口了:“有一个人没钱买菜,每顿就在一家鳝鱼铺前吃白饭…… ”
忽是一声扑哧。
京都少年语气顿了顿,迟疑:“幸村君?”
他说的笑话还没进入主题,对方怎么就笑了。
“呵呵,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笑话,好像还是在上小学前。”
日暮夕雾赧然道:“前不久在月刊上看到这个笑话,我以为……”还以为不是流行很广的笑话。
幸村精市回:“可能那月刊的编辑,是和小夕一个时代的人。”
“……”
蓝发少年忍着笑——虽然不是被笑话逗笑的——语气一转:“好吧,不为难小夕了。”
不想,日暮夕雾突然开口说:“有一家日暮给初生儿取名为蜩,登记人员写成日暮日暮。”(蜩与日暮同音)
幸村精市愣了愣,蓦然反应过来,失笑:“这又是小夕从哪里看到的?”
日暮夕雾嗫嚅着:“……临时编出来的。”
声如蚊呐。却依然被另一个人听得清楚而分明。
“噗——”
日暮夕雾有些窘然。不过……幸村君笑得这么开心,这个笑话也许编得还可以?
幸村精市忍俊不禁:“所以小夕把自己比作蜩?”
“……啊。”
“看来小夕也继承了关西人在冷笑话方面的天赋哪!”
“……”
片刻后,日暮夕雾忍不住再度出声:“幸村君觉得……真的很好笑吗?”
“本来也不是太好笑,不过一想到小夕一本正经地编出这么一个冷笑话……”幸村精市的语气是明显的笑意,“就忍不住了。”
京都少年默了,半晌,无奈地在心里想着:算了,能让幸村君开心……也好。
幸村精市笑够了,忽然轻叹了一声:“这下更睡不着了。”
“怎么了,幸村君?”日暮夕雾不由得担心起来。
或许是马上到了手术日,从来都是心平气和的京都少年,竟然无法再维持淡定的心态了。
“笑多了,睡意全跑了,”幸村精市语气无辜地说,“都是因为小夕说的笑话……”
“……”
好一会儿,日暮夕雾才有发声,试探地提议:“要不,听会儿轻音乐?”
“轻音乐吗?”
“嗯,有助于睡眠。”
幸村精市笑道:“但我更想听小夕唱歌怎么办?”
日暮夕雾微微发怔。
“小夕既然能在卡拉OK大赛获得优胜,歌一定唱得很好吧?”
京都少年不自觉地想起他在关西中学校少年汉语卡拉OK大赛唱的那一首,顿时有点囧……想象大晚上的,在安静的病房里,高唱“苍茫的天涯”什么,画面实在是……
幸村精市没听到回应,便又叹了一声:“果然是我要求过分了吗,被小夕讨厌了……”
日暮夕雾瞬间回神,下意识地说:“并没有……”语气微顿,“之前参加比赛的歌,不适合在医院唱……幸村君觉得民谣如何?”
“偶尔听下民谣也是不错的体验,”幸村精市回,“所以,小夕答应了唱歌?”
日暮夕雾没有直接回话,压着声音,降着乐曲的调,低吟浅唱:“Am brunnen vor dem tore da steht ein Lindenbaum…”
柔缓的歌声,独具京都味的缱绻腔调,少了一份属于原曲的苍凉哀伤,多了些许缠绵的情意。
良久。
幸村精市开口道:“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日暮夕雾应了一声,解释:“其中第五首《菩提树》。”
“还是第一次听到唱词版的。”
“可能是《菩提树》的纯音版流传得更广些,”京都少年用着温煦的语调柔声说明,“我的老师说,《冬之旅》最初就是舒伯特根据穆勒二十四首诗歌创作的声乐套曲。”
“是吗?我在音乐方面的了解不如小夕呢。”
日暮夕雾微微笑,没有多言……他懂得这么多,也是因为有专门的老师一直教导。
“小夕的乐感很好,”幸村精市话语一转,“如果不当网球运动员,从事音乐方面,很可能也会有一番成就。”
日暮夕雾谦言:“老师一直不太满意我的表现。”
“看来你的老师对你期望很高。”
“啊。”
“小夕喜欢的好像都是德系音乐?”
“……也是习惯吧?”日暮夕雾回,“一开始学大提琴,接触的就是德系音乐。”
“所以,小夕的德语很好。”
“其实我的口语不是很流利,”日暮夕雾不好意思道,“唱歌与说话还是有些不一样。”
“不过小夕的中文是真的好吧?”
“嗯,受了祖父的影响……千両也对中国情有独钟,所以从小就开始学汉语。”
“真是厉害啊,小夕。”
“……比之幸村君,还是差远了。”
幸村精市又笑出声:“我们俩这是互相吹捧吗?”
“……”
日暮夕雾转移了话题:“快十点了……睡吧?”
“可是我还想听小夕继续唱歌……”
“那,就再唱最后一首?”
幸村精市略是好奇:“小夕这一回要唱什么?”
“Gute Nacht.”
——晚安。
天尚未明。日暮夕雾遵从着生物钟如往常一般醒过来。
时间太早。
京都少年稍犹豫着,心里盘算了一下,没有立即起身,睁着眼对天花板出着神,片刻后,回忆着射礼篇,开始如平常一般,冥想,“修心”。
脸颊忽地被人轻戳了戳。
日暮夕雾睁开眼,下意识地放低嗓音:“幸村君你醒了。”
“早安,小夕。”
忽略心底因着一声“早安”带起的点点触动,京都少年回了声问候,便轻手轻脚地起身。
“要回去了吗?”
“啊,还要赶回去参加晨训。”
日暮夕雾很快收拾完毕,目光投向床上的少年:“还请幸村君好好休息。”
幸村精市坐在床上,笑意盈盈:“路上小心,小夕。”
京都少年点头:“下午再见。”提起背包,又是想到什么,又放下东西,伸手解开领结……
“小夕?”
“这是金阁寺空池大师送的护身之物,能护佑佩戴者一生平安顺利。”
幸村精市神色十分坚决:“我不能收。”
日暮夕雾笑容温润:“只是拜托幸村君暂时保管一天。”
幸村精市凝眉……并非是他不愿接受这个人的好意,而是他无意间知道,这个菩提吊坠从对方出生不久就一直佩戴在身。
日暮夕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对方——虽然强求也是失礼之举,但难以控制想要寻得一点安心的心情……正犹豫着,忽听病床上的人出声了。
“好吧,我就替小夕暂时保管一天。”
日暮夕雾一愣,有些不解这个人怎么忽然变了态度,不过……
他抿嘴一笑,将菩提吊坠放在对方掌心。
——幸村君愿意收下东西就好。
“不过,也麻烦小夕帮我保管一样东西。”
“什么?”
幸村精市起身,走到神色困惑的少年跟前,张开双臂……
日暮夕雾倏地睁大眼,本能地想要挣扎,又记挂着生病之人的身体,最终全身僵硬,任由那一双手臂困在腰间——
坚实,有力。
第50章 Ch.50
手术中的指示灯一直亮着。七八个少年等候在走廊,或站或坐,或倚墙而立,少有人开口。
日暮夕雾端坐在等候椅上,双目无意识地注视着手术室紧闭的门,神思恍惚。
——这一整天,都是些许心神不属的状态。
自是逃不开几位敏锐之人的察觉,转念想到今日是幸村精市的手术,思及这位京都少年的性情,他们倒也没觉得太奇怪。
同样牵挂着生病之人的大家,心情又何尝轻松?
日暮夕雾出身地望着“手术中”几个字。
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全然像大家猜测的,是因为过于忧虑幸村精市的手术……当然,他不是不担心,却另有小半是缘于早晨的那个拥抱,以及……
幸村精市说让他“保管”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疑惑,牵挂,担忧,随着一种莫名悸动的心情发酵……让他失了寻常的平心静气,难以全神贯注。
“你应该对幸村有信心的,日暮。”
这一声提醒让日暮夕雾蓦然惊醒,偏头看向出声的柳莲二,感激地笑了笑,轻应和了一声,没有说话。勉强收敛好纷乱的心绪,又静坐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起身。
与众人略作15
冷水洗了把脸,日暮夕雾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默念着射义,漂浮一天的心情总算沉静下来。
出了洗手间,走几步便是茶水间,路过的少年不经意地听到“幸村君”这一字眼,脚下本能地顿了顿,发现有两个人在茶水间闲聊——应该是医生——复又抬足朝手术室方向走去……偷听他人的交谈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其中一人的话语,仍旧飘入了日暮夕雾的耳中,不是特别清晰——
“……这样的病,以后不适合再打网球了吧?就算做了手术,还有复发的可能。”
京都少年猛地张大双眼,倏然止步。
夕方以降 。
病床上的人眉宇之间透着几分疲惫,神气还算晏如:“我会尽快回归的。”
真田弦一郎代表大家表示:“不要着急,幸村,请安心养病。网球有我们在,不用担心。”
“是啊是啊,部长你就别操心了,反正今年的全国大赛已经过去了,平常训练有副部长看着呢!”手术的顺利,让性格开朗的红发少年恢复了活泼的本性。
幸村精市面带忧郁:“照文太的说法,我这个部长还真是可有可无啊,真是失落……”
“——诶?!”
“呵呵,开玩笑的。”
看生病之人好心情地开着玩笑,众少年心里的最后一丝隐忧随之消弭了。
已经很晚了,大家还要赶回神奈川,且刚做完手术的人需要休息,不宜继续久留,便没再多说什么,略作嘱咐,少年们相继与他们的部长道着别。
心中有事的京都少年下意识地跟随着同伴们的步伐。
“小夕。”
背后忽然传来幸村精市的唤声,日暮夕雾转身回望。
蓝发少年对着他微笑:“你让我保管的东西不要了吗?”
日暮夕雾猛地想起了他的挂坠,便折返走向病床。其他几人听到幸村精市的说法,难免有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不过现在不是打探的时候。
病房里只余折返的京都少年,以及床上的病人。
“多谢。”幸村精市将缠在手腕上的挂坠拿下,送还原主,温和的嗓音略沉,似若轻叹,“让小夕担心了。”
日暮夕雾默然握住挂坠。
“你好像有心事?”
京都少年微怔,继而轻轻摇头,注视着蓝发少年稍显苍白的脸色:“只是想着幸村君能早点康复。”
幸村精市笑言:“不会让小夕久等的。”
日暮夕雾勾了勾嘴角:“那我走了,幸村君刚经历了手术,还请早点安歇。”
跟着同伴一起回了神奈川。日暮夕雾回到小野里宅后,连晚饭都没吃,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查询有关幸村精市病情的资料,以及那位来自美国的主治医生Dr.威尔逊的情报。
——之前他不是没有查过相关信息,只是网络上的资料太过冗杂,有真有假,加上他毕竟对神经病学不甚了解,所以还是有些一知半解的感觉。
这一回他想查得更仔细,便问柳莲二要到了一些专业论坛与数据库的网址。
又看完一篇晦涩的学术报告,日暮夕雾随手将手机放到身边,闭目、举手,舒缓地揉了揉疲惫酸涩的眼睛。
忽是心有所感,京都少年倏地放下手,睁眼的同时转过上身。
“哎呀呀,还以为能吓到小夕。”蓝发少年语带遗憾。
日暮夕雾不由得站起身。
便听幸村精市问:“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医院天台上来了?”
“今天是日耀日,比较空闲……”日暮夕雾温声说明,“来的时候,幸村君正在进行复健训练。抱歉,打扰了。”
幸村精市走到他身边坐下:“并不算打扰……不过,要不是护士小姐告知,我都不知道小夕来了。”
“原本大家也要来的,只是……”日暮夕雾又解释,“真田君、柳君与柳生君代表立海学生参加关东地区中学交流会了。仁王君参加了一个手办比赛,也没时间过来。桑原君家里来人,不便走开。丸井君他……”微顿,便自然地说下去,“身体不太舒服。切原君在忙着功课。”
幸村精市勾了下唇角,直接戳破了对方委婉的说辞:“文太是糖吃多,看牙医去了吧?还有赤也,是不是考试又挂红灯了,被老师逮住补习去了?”
“……啊。”
“果然还是小夕最省心。”
日暮夕雾不知道怎么回话,只好淡笑以对。
秋高气爽,长月的风和昶穆清,吹在人脸颊上,十分舒适。
“最近你看起来心思有点重。”幸村精市忽然这样说,“在想什么?”
京都少年默然,对上他家部长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双眼,稍刻,缓缓摇头:“也没想什么……”
幸村精市显然不会被蒙蔽,淡淡地询问:“不能与我说吗?”
“不……”
“那就说吧,我很好奇。”
日暮夕雾犹豫了片刻,轻声开口:“请问幸村君,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哦?小夕想知道什么?”
日暮夕雾略是踟蹰,问:“如果有一天幸村君不再打网球了……”忽觉这样的问法不妥,便又住嘴。
幸村精市却是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担心的事:“所以还是在担心我的病情?”
日暮夕雾不自觉地放低声调:“我这些天看了许多神经病学的研究报告……”微微迟疑,还是说出了他的忧虑,“急性神经炎有一定复发的几率。”
——无意间听到了茶水间医生的话后,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问题……至于说幸村精市可能不能再打网球一事,只要病情不复发,他还是无比信任自家部长的决心与能力的。
幸村精市失笑:“小夕这段时间一直心事重重的,就为了这个?”语气一转,“我想,以小夕的细心程度,肯定把Dr.威尔逊的资料都查清楚了吧?”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但人的心,又如何能轻易地控制住?
幸村精市直言:“确实想太多。小夕钻牛角尖了!”
“……啊。”
“我的病发现得早,手术也很成功,复发的可能性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幸村精市继续说:“就算真的有一天复发了……现在就急着焦虑,也无济于事。”他注视着京都少年的目光平静而温和,“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未来怎么样,谁又能提前预知?也许会遇到更糟糕的人或事。相比之下,生病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夕一直心思透彻,应该明白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