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了校区,徐广一言不发,在转盘兜了一圈,停在了大教堂后面,学生中心的停车场。
马萧萧吓了一跳,“做啥?”
徐广熄了车子的火,单手把着方向盘,微微皱眉:“我想和你解释一下,我……并不是因为袁一寰。”
马萧萧安抚地道:“我懂。”
徐广摇头:“不,你不懂。”
马萧萧看着他:“你可以直接说的,没有关系。”
徐广说:“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说别人的坏话,但是,黎音音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她现在在国内有一个男朋友,我有同学认识,她一直隐瞒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不知道她有男朋友的话,在佛罗里达可能就……吕芳对我态度不大好,你也看见了,或许是黎音音对她说了什么,她反而觉得是我在接近黎音音……”
马萧萧稍微消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试探地问:“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徐广笑了笑:“你真可爱。”
马萧萧无奈:“不要说我可爱。”
徐广说:“大家出来还是要好好学习,多发paper,不要纠结这些事。你导师说得对,出国以后要和访学圈保持距离。”
马萧萧心想,你自己知道就好啊啊啊。
徐广又说:“吕芳离过婚,她读博出国的钱是前夫出的,你知道吗?”
马萧萧吓了一跳:“不知道。”
正值整点,大教堂的钟叮叮当当敲响了,两人沉默相对,坐在车里听。马萧萧想起他第一天到学校,徐广带他坐校车,看大教堂,看草坪上的塑像,那时候一切都陌生,新鲜,平易。
徐广呼出一口气,发动车子,说:“走吧,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是个好孩子,知道太多不幸福。”
我也有秘密。马萧萧看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和袁一寰是一样的,你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呢。
你又有什么样的秘密呢。
☆、十八
“你来晚了一个月,我觉得错过了进度并不是最可惜的,错过了一年一度的camp-out,太遗憾了。”Timothy用印着校徽的气球轻轻敲打着手心,努嘴示意马萧萧看前排男生的T恤,背后印着一个帐篷和一只篮球。
马萧萧正要接话,对面看台的军乐队轰然奏响,啦啦队的姑娘们挥舞着校旗欢天喜地奔进了球场。摄像摇臂飞速掠过观众席,大屏幕上一片沸腾,蓝色和白色的波浪此起彼伏。
“我赶上了最后一天,”趁着喧闹的间隙,马萧萧说,“看到大家在体育馆前聚会,拆帐篷,早晨,树根下面堆着很多冰块,前一天晚上喝饮料剩下的……大概就是这个耗尽了我的好运。”
“不不不,你没有体会过camp-out的热情,你的运气还蓄势待发。我最后一次参加camp-out是多少年前?那时候篮球赛还不像今天这样火爆,但是学生排队领票的狂热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减退。”
“一种社交。”马萧萧点头道。学校的篮球队是美国大学联赛的骄子,每年赛季,一张门票在校外能炒到上千刀,在校学生凭ID领票还要过camp-out一关,搭起帐篷在体育馆外排上两天三夜的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新生老生载歌载舞,联谊狂欢。
大学二年级以后,马萧萧再也没有打过篮球,但并不排斥。春季学期伊始,小组数据再次进了瓶颈,某次马拉松讨论后,David建议精疲力尽的大家一起去来点运动,马萧萧看了看比他高出快两个头的David,小心地问,什么运动?
David低头看看他,小心地说,游泳怎么样?
路上他们遇到了传说中的学校篮球队,不出所料,全是白人和黑人,结果压尾跟着个亚洲男生,腋下夹着一只球,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夹。马萧萧有点惊讶,David说,球队经理,是中国人。
马萧萧回头看了一眼,正好对方也回头,头发剃得很短,额头高,有点抬头纹,眉毛很浓。
马萧萧赶紧回头,跟上David。
马萧萧自己的瓶颈比小组更甚,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一开始还是想得太简单,真正开始参与以后,他要跟上节奏很吃力。
要是早一个月出国就好了。给伍钰昆的邮件里面,他无意间补上了这一句。
伍钰昆回复:无需抱怨,压力才是正常的,超越了临界点,就可以更上一层楼。
收到回复的时候是晚上,他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已经收拾好耽美文库准备走了,看到这句话,习惯性地把帽子摘下来,揉揉头发。
不应该抱怨,像个小孩一样。他懊恼地想。
邮件提示又一响,又是伍钰昆。
时间紧迫,不可以懈怠。
他不曾有一刻懈怠。
马萧萧刚读研的时候刻苦得昏天黑地,最忙的时候一个月没有给家里电话。母亲破天荒地问了一句,在北京是不是好累哟。
马萧萧一迟疑,只说,有点,要是大学也在北京念到就好了。
母亲说,遭不住就回来……
父亲在那边说,男娃娃,不存在,哪个读书不累,研究生不累那个个都去读到了,你心疼啥子。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
妈妈?马萧萧试探地叫了一声。
没有声音。
妈妈?
母亲说,你老子和你讲。
“妈妈?”
Timothy的小女儿在他们身边叫。Timothy的太太带着儿子坐在后排,连叫了三四声,她才听到,俯身接过女儿手里的外套,继续低头和儿子窃窃私语。
穿着披风戴着牛角的球队吉祥物开始绕着观众席热场。实验室的各位摇旗欢呼起来,Timothy抱着女儿,大屏幕给了他们一个特写,给小姑娘的脸打上了小丑鼻子和犄角的涂鸦。
喧闹之中,马萧萧又回头看了一眼。他太太还在和儿子咬耳朵。
Timothy带大家进的是散座席,在球赛一票难求的情况下,一次给这么多学生发福利,还是需要降低一下标准。
但是他没有和太太坐在一起。他太太棕发棕眼,小麦色皮肤,确实是南美混血人的相貌,干练的中分发型,职业女性样子,却穿着最简单的T恤运动裤,不加修饰,地道的中产。
但是他们没有坐在一起,地道的中产可不这样。
Timothy自己牵着女儿坐到了马萧萧身边。啦啦队开始跳舞时,他回头问太太,你要不要一起跳?太太不答,回了他一个无奈又有点宠溺的笑容。他回头向马萧萧解释,上学的时候我在足球队,她是啦啦队长。
地道的中产……像那种美国校园电影……运动是一种社交……
然而他们为什么不坐在一起?
“……我有点奇怪。”Rachel嚼着口香糖,低声说。
马萧萧用海报筒戳了戳实验室的天花板,灯闪了一闪,又亮了起来,“我们都太敏感了。”
“直觉是种可怕的东西……你那边运行还正常吗?”Rachel摇摇头,指着电脑屏幕,转移了话题。
马萧萧打个抖,无论哪国的女孩子都好可怕啊。
节后他没有再去找吕芳和黎音音,这个年平安无事地跨了过去。吕芳后来微信联系他,说一切顺利,黎音音的EX转天就走了,有钱任性而已,谁也没提戒指,只当没有发生过。马萧萧简单地回了一句好的,本想说有需要帮忙的再找我,打完字,又删了。
徐广的话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冲击,人之常情,尤其女孩子在外,有些隐瞒矫饰也不过是自我保护。只是他自己有点懊恼,对她们似乎过分坦率了,他和袁一寰一样,但是又和袁一寰不一样,那是他保守了很多年的秘密——
之中的一个。
桑妮回国那天,一早急急忙忙来敲他们的门道别,塞给马萧萧一对怪模怪样的小装饰品,像牛筋编成的蜘蛛网,下面坠着木头珠子和皮革流苏:“挂在床头上,祝你好运。”
马萧萧翻过牛皮纸的标签,“Dream catcher……”捕梦网,Rachel大概会喜欢的。
好梦会从中间的小孔通过,噩梦被网拦住,被清晨的阳光烧掉……你看见那颗小珠子了吗?假如它在动,那就是成功了……印第安人的信仰……帮我带一个给那个北大的帅哥,来不及去找他了……欢迎你们暑假来大西部玩,可以去印第安自治区……
马萧萧在黑暗中伸出手,拨了拨垂下来的流苏。
但愿今晚能睡一个好觉。
张旭光:“挂这种东西,太娘了,你真的要当女神吗?”
马萧萧:“你怎么不去死。”
张旭光:“我已经死了,我元旦回家被相亲了你知道吗,四个岳父,这是要选中国好声音吗?”
马萧萧:“……”
张旭光:“后来我气急了,找了一张张曼玉的照片发给我爸,说要这个标准的。”
马萧萧:“……”
张旭光:“妈的我过年不回了,太特么糟心了。你过年也不回来?我跟你说还是和父母离远点好,距离产生美,不要喝那些毒鸡汤,什么见一面少一面……”
距离产生美。
他和父母,桑妮和Scott,徐广和女朋友,也许还有Timothy和他太太……
还有蒋老师和他的家人。
蒋元仁从密苏里回来,似乎一下老了好几岁,满脸倦色,吓了马萧萧一跳。
节前陪太太大采购,她要回中国一趟,自己回去……孩子要上学,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一起回国了……她会去看我父母……孩子没几天又要过来一趟,配合学校的功课,做一个调查高校体育运动的项目……篮球联赛快要结束了,学校夺冠的呼声很高……
“虚头,巴,脑的。”蒋元仁想了一会,费劲地说出了这个词。
马萧萧忙得两个星期没做过饭,正站在厨房里咕咚咚地灌一碗牛奶麦片,一下笑得呛着了。蒋元仁在餐桌前略显苦恼地支着头。
“这里的高中生很了不起,比国内的大学生还厉害。”
“像大人一样,太早了。大概是我们现在给他的东西太多了。”蒋元仁又摇了摇头,莫名其妙地说,“太早了。”
“您是个好父亲。”马萧萧戴上帽子,在门口换上雪地鞋。达村已经下了好几天冻雨,学校里三步一撒白花花的防冻剂。
“这双鞋是……”他注意到帆布鞋还原样放在架子上,连歪倒的造型都没有动过。
“他忘了,不用在意。”蒋元仁漫不经心地做了个很小的手势,示意再见,单身男人本色尽显。
马萧萧鼓起勇气,推开门往外走,湿冷迎面扑来,像小时候在老家一样,每一天早晨起床都是一场斗争。在北京好几年,他已经不太习惯了。
外面终于像是彻底入冬了,地面结了一层冰。
没有松鼠,没有鸟,也没有猫。
只有Scott和徐广蹲在停车位旁边,用锤子和螺丝刀敲车轮后面的冰。
马萧萧:“……”
Scott看见他,遥遥举起锤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做了个凿地的动作:“This icy force both foul and fair!Has a frozen heart worth mining~”
马萧萧笑了。Scott大声道:“这几天最好早点回来,晚上有ice pellets!”
马萧萧没听懂,徐广手里转着螺丝刀,蹲着给他翻译:“冰粒。雨不像雨,雪又不像雪。”
Scott又大声道:“祝你好运!”
徐广跑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顺利地倒了出来。
Scott欢呼一声,回头想招呼,发现马萧萧已经走得没了影子。
“Navajo,羚羊谷,水蚀和风蚀走廊,我一直想去看看。”袁一寰饶有兴趣地用指尖转着捕梦网。
假如两人此刻不是顶着熊猫眼对坐在熊猫连锁里没精打采地吃orange chicken,马萧萧会觉得袁一寰真心挺文艺的。
“暑假快点到吧。”马萧萧靠在椅背上,拆开一枚签语饼的包装。
“那就快要回国了。”
“回国也是一样辛苦,”马萧萧摇摇头,“不过……这里很安静,有很多有趣的人。”
袁一寰笑了笑,小心地收好捕梦网,拆了发梢的皮筋,重新扎了扎头发,袖口掉下来,露出一截很白很细的手腕。
马萧萧真心没见过男生扎头发,忍不住盯着他看。袁一寰不以为意,也抬眼看他。马萧萧觉得不大礼貌,赶紧低头,咔嚓一口咬开饼干。
“写了什么?”袁一寰问。
“要勇敢。”马萧萧念小纸条。
“说得好。”
“你过来没有剪过头发吗?”马萧萧决定贯彻纸条精神。
“李明珠小姐。”
马萧萧一秒泄气,“我也在她那里剪,人挺好,就是说话听不懂……”
李明珠是个移民过来的香港姐姐,专门给留学生剪头发。
袁一寰又笑了笑,话不多,熟了就是笑。马萧萧心里默默开了个地图炮,刻板印象里的那些北大人,八面玲珑攀枝攥叶子的,虚头,巴,脑,袁一寰不像,大概是因为专业,可又不像那种愣头理工男,给人感觉很舒服,难道是因为……性向?
袁一寰说:“中午你有没有事,去花园走走?”
马萧萧说:“改天吧,我lab人都在,事情做到一半。”
袁一寰点点头,把自己的签语饼揣进兜里,顺手帮他把饭盒丢了,一语不发。两人散步到大教堂前,各自踩冰涉水回实验室战数据。
马萧萧说:“晚上早点回去,据说会下冰粒。”
袁一寰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你也是。”
其实那天明珠姐姐半生不熟的白话,他察言观色懂了一些。她盯着他眉毛看,说,细佬,你系感情生活里面执生滴啦,咪成日比女仔呃啦。
马萧萧只得尴尬地笑而不语。也许袁一寰的淡定就是这样千锤百炼出来的,源于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秘密。
而他还没有完全学会。
结果接下来几天谁也没能早回家。国内伍钰昆另有项目准备年前结项,马萧萧每天都早六晚十二,只能和蒋元仁打好招呼,又约了学校的应急专车,负责把学生送到家门口的那种。每晚掀着羽绒服帽子,一路小跑,躲在大教堂檐下,等着两道车灯远远划破黑暗和雨脚,一路穿过巨石阵。
他回家本不用经过大教堂的,然而最近只有这个停车点。达村的治安实在不让人放心。大教堂没有景观灯,黑沉沉如一座铁塔,投下的阴影里——假如没有别人,那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黑暗可以是安全的遮蔽物,也可以是恐怖的藏身之所。
幸好侧面方庭的礼拜堂有长明灯,透过玫瑰窗上的圣徒像,像一串五光十色的水泡漂浮在夜空中。
拼车的多半是外籍学生,亚洲面孔不少,却总是一路沉默,靠着车窗,脸色忽明忽暗,眼睛半闭半张,都累得不想聊天。
也许以后会十分怀念这段时光。马萧萧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别的什么也不用想。
会很快结束。
比他想象得要快。
实验室的灯闪了一闪,灭了,马萧萧揉揉眼睛,照例摸到桌边的海报筒,戳了戳天花板。
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巨响。他吓了一跳,四下张望,确认实验室里的电器一切如常。冰箱贴没有掉下来,柜子里的零食也没有滑出来。
窗外又是一声炸响,他一把拉起窗帘,放下心来,零星的礼花还在空中往下飘落。他推开窗户,音乐掺着人声远远浮动,探照灯的光柱打着圈,不时被教堂的尖顶切断。他伸出手,发现外面在下雨,有颗粒状的东西打在掌心里,小小的冰泡,像酒心巧克力一样,在手上一点点化开。
头顶阵阵轰鸣,直升机冒雨来了,不止一架,盘旋不去。
马萧萧莫名其妙,回头去办公桌上拿手机刷。徐广在微信群里说,夺冠了。他们几个邻居建了一个群,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话了。
黎音音:“我们在东校区,听得很清楚,今晚可热闹了。”
徐广:“Scott去酒吧看直播了,不知道又要high到几点。”
黎音音往群里发了一张图,东校区的草坪上有人披着校旗冒雨跑圈。
马萧萧又刷了一会儿,但是一句话也没有回复,关上手机屏,回到桌前收拾东西,邮件提示叮地一响,Timothy给实验室众人群发了喜报。
马萧萧笑着摇摇头,看看挂钟,才八点,然而今晚是没法安静了。
就连小区上空也有直升机盘旋,马萧萧看见几户人家的大电视都直播着现场的盛况。他裹紧外套,加快脚步,冰粒打在兜帽上沙沙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