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光说,一到春天啊,人就特别骚动。
大概只是骚动……
肩膀被人一拍,袁一寰拖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
吕芳笑道:“从哪里过来?”
袁一寰说:“去了一趟隔壁村,合作实验室。”
黎音音说:“那边公立学校,是不是好说话一些?我去那边图书馆查东西,感觉人家架子没那么大,亲民多了。”
袁一寰说:“都比国内好说话。”
黎音音叹息:“这倒是。”
袁一寰从耽美文库里找出个小扁盒子,往桌上一推,“生日快乐。”
“谢谢~”黎音音打开,惊讶地睁大了眼,“哎呀,这么漂亮!”
“重晶石包白铁矿。”
“真的吗?”黎音音提着书签上面的小缎带,小心地托在手心里。
“假的。”袁一寰和马萧萧一起说。
徐广偏头去看,“人造的,不能说假,就像野生的和饲养的?”
袁一寰冲他比个拇指,“国内做的,带了几个送人。”
吕芳转了转眼睛,从袁一寰瞥到马萧萧,“Mr.徐完败。”
徐广说:“Ms.吕,你送了什么?”
黎音音说:“她送了我秘密花园和彩铅,说给我减压,我涂完一幅,感觉压力更大了。”
吕芳说:“谁让你废寝忘食一涂一天……”
一大束百合和蛋糕盒从天而降,“生日快乐!”Scott同样风尘仆仆,“看到大家都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你们真是天使……”Scott灌下一杯冰水,忍不住感叹,“访问学者为了保险给office写了联名信,交涉了很多天,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如果你说的是强制买生育险的话……”黎音音咬着水果叉。
“那我们都签名了。”马萧萧不安地用叉子在桌面上划了个小圈。
徐广说:“法律顾问是学联的。”
Scott摊手望天,“好吧,我知道你们是对的,桑妮也说你们是对的,不能因为访学带家属来生孩子的太多,就强迫所有人都买保险,不能用——王八条款——来对付钻洞的人……只是我们真的太累了……”
吕芳没说话,袁一寰看看她,举起杯子:“那么,为休息日干杯。”
走近花园,马萧萧谨慎地掏出口罩戴上。
“晚了,”徐广提醒他,“刚才的百合花不要紧吗?”
马萧萧闷闷地哀嚎:“不要打击我……”
Scott和袁一寰被篮球场上的黑人小哥勾去入伙了,马萧萧十分怀疑两人会横着回来。黎音音和吕芳抱着花,坐在河对面的长椅上,徐广说他有事和马萧萧聊聊,她们露出了“我们都懂”的眼神。徐广说,你们那是什么表情。吕芳说,马萧萧,你是几级咨询师来着,要记得收费啊。
“放轻松。”徐广安抚地摆摆手。
“你也是。”马萧萧闷闷地回答。
“前几天把国内的题开了,暑假前回去,面对现实。”徐广捡个石头,侧身往池塘里打水漂,咚地一声。
马萧萧不动声色地笑了,上次袁一寰也站在这里打水漂。路灯太暗,看不清楚,王莲应该也在水下绽出新叶子了。岸边有四照花飘飘浮浮。
马萧萧想问他分手的事,又开不了口。徐广自己说了:“我读研的时候谈过一个,也是先在网上聊,别人介绍的,聊了很久,最后是我不想……见面。”
马萧萧没问,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就是觉得没有必要老黏在一起,异地恋反而省事,现在才明白了,只是自己害怕亲密关系吧。”
马萧萧摆手:“没那么严重……”
徐广抱手臂:“总之,要对身边的人好,非常累。”
马萧萧说:“可你是个绅士,Mr.徐,我们都这样感觉。”
徐广说:“以后不了,太累。我说没有正经八百谈过,别人都不信。越是中央空调,越是没办法去真正喜欢什么人。”
马萧萧摇头:“因果应该倒过来,有些人努力表现得对外人好,其实只是想掩饰自己没有爱和亲密的能力,很容易就暴露了,害怕陌生事物,害怕负责任,害怕面对自己的弱点……不是说你啊。”
“说我也不要紧。”徐广又捡了个石头,还是咚地一声。
马萧萧说:“我自己很能理解。因为各种原因,爱的能力不是人人都有的,不用自欺欺人……正视自己处在什么维度上,尽力去做就好。”
徐广鼓励地拍拍他肩:“我觉得你很棒。”
马萧萧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只答:“谢谢。”
对面的吕芳突然站起来,抬手示意他们看空中。马萧萧回头,大教堂边缘突然亮起了轮廓灯,节庆日的探照灯打了一个圈,停在玫瑰窗下的墙面上,光斑不是圆的,是一朵四照花。
吕芳鼓起掌来。附近零零星星散步的学生纷纷掏出手机来拍。
袁一寰看着教堂的尖顶,抹掉侧脸的汗,停了两秒钟,接到传球起跳投三分,砰地磕在篮框上,没中,没人起哄,球在地上滚,大家都停下来,看着教堂,探照灯开始旋转。
“走近了肯定很好看。”徐广说。
大教堂第一次在黑夜里如此引人注目,明亮的花朵在方庭的石墙上翻飞,忽而越来越快,汇成一道白练,忽而慢慢地流淌过凹凸不平的墙面,照亮那些长久隐匿在黑暗里的角落,塑像刻画入微的衣褶,圣徒深目愁眉的阴影,彻夜不眠的礼拜堂墙根下的草地,方庭窗前垂下的褪色发白的彩虹旗。
它是一道黑暗,但它就在那里。其华四照,佩之不迷。
吕芳和黎音音抱着花束过桥来,于是他们也慢慢走过去。黎音音在桥中间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扬手扔进了水里。
徐广“哎”了一声,马萧萧制止他,说:“没事。”
于是他们一起向大教堂走去。
马萧萧进门就被从后面抱了个满怀。
他用手肘推推袁一寰,“一身汗,洗澡去。等等我查个东西,给我老板写个邮件。”
袁一寰搂着他腰,把他转向洗手间方向,“你先洗,花粉。”
马萧萧投降,乖乖地去彻底洗了一遍。窝在转椅上抱着电脑,算了一下国内的日期。出国以后这种联系变得很玄妙,成了一条时空扭曲的细线,如果没有各种进度——他还已经停止了不少。他给伍钰昆写邮件随意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字斟句酌,因为距离,因为Timothy的平易近人,导师恐惧症正在慢慢地淡化。
这里是另一种生活,自己主导,新的自行其是的朋友们,袁一寰说得对,自行其是……他面对自己的问题,甚至还能帮助别人解决问题……甚至还有了一个,恋人?……但是总要回去……总要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这种心情简直是矛盾的,就在不久以前他还觉得在大森林里呆腻了……
为什么呢。
几天前他收到妹妹的微信,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叔叔要做结石手术,不让告诉你。
他脑子嗡地一声,打电话回家,妈妈反反复复地说,不存在,不存在。爸爸说你担心啥子,现在微创好先进,已经拿出来了。还拍了一张照片,一颗拇指大的石头。
他挂了电话,回房间坐在床上,吸了吸鼻子,袁一寰从书桌前转过身,诧异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过来抱住他。
马萧萧抬起头,浴室里水声哗哗。
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不受打扰地在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睡在一张床上……
他们没有讨论过将来,回国以后怎么样,去哪里找工作。他们甚至一直没做到最后,都……太忙了。有时候洗澡时互相解决完,回房间沾枕头就睡了。也因为没有……措施,好像谁也没有提,袁一寰可能是顾虑他,他似乎也不是特别想……
袁一寰技术比他好太多了,手上有准头,一回合就能把他弄得浑身发软。张旭光说,你要主动点,别让人觉得跟奸尸似的。马萧萧有了心理负担,更加手忙脚乱,索性问袁一寰,怎样好一点?袁一寰正在喘,一脸莫名其妙,这不挺好的?
说着,顺他胸口一路往下吻,马萧萧一把架住他,不要。
张旭光说,你傻哦,男人哪个不喜欢口,爽到飞起。
马萧萧不太能接受,还好袁一寰没要他做。
张旭光说,日哦,你俩也太柏拉图吧,光打手*枪,初中生哦?
马萧萧没回复。张旭光又说,你是不是还有心理阴影,放不开?不会是老子想上你没上成,给你吓的吧?
马萧萧还是没回复。张旭光说,难道是他那玩意太大了?
马萧萧:……
马萧萧说,为啥子不是我在上面哦。
张旭光说,找个处男来上你,你敢吗?不给你操到见红?美帝急诊挺贵吧?
马萧萧:……
马萧萧对着电脑发呆。袁一寰在背后说:“点不点发送?”
马萧萧:“没写完……”
袁一寰笑笑,把毛巾往衣架上挂。马萧萧合上电脑,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袁一寰说:“不写完?”
马萧萧脸贴着他肩:“明天写。”
袁一寰说:“明天放假。”
马萧萧说:“对啊,明天放假。”
袁一寰转身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
袁一寰今天有点反常,只顾着自己弄。马萧萧也只好自己动手,弄到一半,被他抓住手,按在枕头上,把纸巾丢了,喘着气咬他耳垂。
马萧萧胀得难受,问他:“怎么了?”
袁一寰不答,马萧萧伸手往下,又被他扳住。
马萧萧说:“你是不是想……用嘴?”
袁一寰俯身往下,马萧萧一把架住他肩膀。袁一寰停住,只好又吻他,已经射过一次,带着点疲惫的温柔。马萧萧有点心软,伸手摸到他的耳廓,袁一寰睁眼,蹭他鼻梁,说:“难不难受?”
马萧萧说:“你来吧。”
袁一寰握他下面,马萧萧扳开他手,“不是……”
袁一寰抬手,把阅读灯调亮了一点,认真看他,“怎么?”
马萧萧不敢看他的眼睛,翻身趴下,“你来吧……”
袁一寰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马萧萧充血的下身压在床单上,强忍着不舒服,说:“不试怎么知道……”
袁一寰没说话,去开床头柜下格的抽屉。
马萧萧:“日你妈批……”
原来都准备好了。
马萧萧的手指在枕头旁边收紧,一点,一点,握成拳,指节发白。
袁一寰吻他肩,揉他后腰。马萧萧死死咬住嘴唇。袁一寰按住他腹部,“放松点……”
扩到三根手指,然后一下子进去。马萧萧溢出一声痛喊。
袁一寰俯身抱住他,替他擦眼角的泪。马萧萧反手搂住他脖子,说了一句什么。袁一寰没听清,喘息着低头到他耳边。马萧萧却不再说话,后背贴紧了他胸膛。
在跳。
身体里有东西在跳,心在跳。我们的心。
蓝天。白云。绿草。森林。有什么东西在轰鸣,巨轮滚滚,雷霆乍惊。
装满生姜的卡车,车轮卷进了一块黑白分明的东西。幻化成巨大的毛皮地毯。另一头有灯,原地旋转,像重晶石裹着白铁矿,折射着光,突然由一盏变成两盏,拼命地旋转,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一路远去。
脸上是湿的,眼泪,擦也擦不干净。女人在哭。篮球撞得地面咚咚作响。什么尖锐的东西掉在地上,指着另一个方向。
凭空出现的窗户轰然打开,巨大的石头建筑拔地而起,轰隆隆直冲上天。漫天飞花,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络。
彩色玻璃窗像眼睛在眨。圣徒的脸都是长者,走马灯一样飞转。
马萧萧低头,下巴撞到了自己的膝盖。
他们都在微笑,与他握手。他不知道怎样用力,似乎只能朝着自己的方向。
石头凹凸粗糙,二十四种颜色,原始的美。温润的潮气混着青苔味道铺天盖地而来,他伸手触到脚下,一样的质地。
他手脚并用,站不起来。很疼,腰很疼,好像哪里都疼,一突一突地疼。
哪里都疼,疼是不是就不成为疼了。他们也疼吗。
我不可能知道。
地下有什么东西在跳。
我的心也在跳。
他慢慢地抚摸地面,终于仿佛灵犀,抚上了自己的胸口,慢慢站起来。
轰然崩塌。
马萧萧浑身一抖,爆发出一阵哭泣。
袁一寰跳起来开灯,慌忙问:“怎么了?”
马萧萧满脸是泪。袁一寰去床头摸眼镜戴上,掀开被子:“怎么了?”
马萧萧摇头。袁一寰俯身去抱他,“不舒服?刚才顶到了?”
马萧萧摇头,想撑起身子,没成功,“没有,做了个梦。”
袁一寰摸摸他额头,抽了纸巾给他擦眼泪,又去拧了条毛巾,等他情绪平稳下来,才关了灯,在黑暗中相偎着躺下。
马萧萧问:“我经常做梦吗?”
袁一寰说:“我啷个晓得?”
马萧萧:“……”
马萧萧又问:“我做梦经常有动静吗?”
袁一寰说:“没有。”
马萧萧说:“那就好。”
袁一寰问:“你刚才做什么梦?”
马萧萧不答,袁一寰就上上下下地摸他。
马萧萧没办法,说:“大教堂倒掉了。”
袁一寰抱紧他:“嗯。”
☆、尾声
第一个回国的是黎音音,第二个是徐广,第三个是袁一寰。
袁一寰走的那天,马萧萧没有去送他。
袁一寰走的第二天,马萧萧收到了Tony Jiang的邮件。
他去了加州读大学,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一切都好。
马萧萧去原先的房子逛了一圈。
秋意还不明显,阳光洒在红砖小楼上,松鼠在树梢上轻盈地跳跃,一切都如他刚到达村的第一天。只是信箱标签上的名字已经换了。
蒋元仁也搬走了。
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每一个人都在我们之中。我随时可能遇见我自己。
吕芳跟着外导去了南卡。Scott在考虑接不接一个北京的offer,桑妮调到了北京分部。Timothy对学生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切,短暂的憔悴过后,慢慢地恢复精神,但毕竟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一切又都不似他刚到达村的第一天。
马萧萧绕着小区走了一圈,中心洗衣房附近的尿布和婴儿衣服还是一样多,想起Scott吐槽过的生育险,他笑着摇了摇头。
“最近怎么样?”
马萧萧一惊,他几乎要忘记,这个小区里还有一个认识他的人。
Wens的胡子用一根小缎带俏皮地系成一束,“要不要来喝杯茶?”
Wens的房间里有股樟木气味,无比怀旧。麻布沙发罩,茶具是很细的欧式白瓷,有一面挂满雕花小镜框的照片墙。
膝盖一沉,马萧萧喉咙口一痒。Cat跃到他的膝头上,舔舔爪子,心安理得地卧好。
马萧萧浑身僵硬,三条腿的狗一直在角落的地毯上窝着,睁开一只眼看看他,又闭上了。
Wens不慌不忙地背对着他们往壶里沏热水,很上道地抬高了手臂。
马萧萧控制住狂跳的心,伸手抚上了猫脑袋。
什么也没有发生,Cat满意地眯起独眼,打起了呼噜。
它喜欢你……我说过,只是需要时间……它们曾经属于我一个老朋友,好吧,我们年轻时是恋人……房子失火了,很遗憾,我们都太老了……我赶去的时候,只看到了它们,它们都非常勇敢……
马萧萧在照片墙前停留了一会儿。
有一张照片被火燎去了一角,上面是一个男孩。
袁一寰走的第三天,是马萧萧的生日。
他收到了一份最激动人心的礼物,SFN上将有他的一张展示海报。
Timothy早早在实验室的留言板上画了一个蛋糕,他进门的时候,马萧萧在众人的鼓动下给了他一个拥抱。
Timothy笑着说可惜没有室内礼花,随即蜷起手心,拍出砰砰的声音。
女士们,先生们,开始新的工作吧,所有的可能都在我们之中。
Rachel咕哝了一句,真希望我能像他一样。
马萧萧写邮件告诉了伍钰昆,伍钰昆的回复依然按部就班,最后附了一句:生日快乐,小伙子。
马萧萧呆呆地盯着电脑看了半天。
好吧,他再遇到什么事也不会惊讶了。
马萧萧回国的那天,吕芳开车送他去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