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像是之前见过面的,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讲。
吕芳说:“啊,忘记跟你讲了,上次是不是跟你讲过?我们原来也不知道,第一次听Net给他打电话,hi Nathan,都笑爆了。”
袁一寰淡定道:“你们都可以叫我Nathan,没关系。”
马萧萧忍不住也笑,徐广突然往他膝盖上一拍,吓得他一哆嗦。
徐广指着外面一座房子叫他看,屋檐上挂着巨大的骑扫帚女巫。
袁一寰察觉到他抖了一下,似乎弯了弯嘴角,也偏了头,看窗外。
他下车时,黎音音仿佛想到了什么,顺手摇下车窗:“哎……”
袁一寰回身,说:“我记得,回头帮你问一下。”
黎音音点头:“谢谢你。”
袁一寰说:“谢谢芳姐,路上小心一点。”冲后座两个摆了摆手。
马萧萧也隔窗致意。袁一寰住的这一片似乎比他们要高端一些,进门走架高的台阶,房前屋后都有花圃,显然本地人居多。
吕芳说:“马萧萧,他跟你讲了没有?他专门研究地球表面,矿物质,你家柜子里有什么金银珠宝,都可以拿给他帮你看看。”
黎音音说:“出门左拐还有珠宝鉴定专业,你这样拆人家的台好吗。”
吕芳说:“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黎音音说:“他们男生哪里会有那些东西。”
吕芳说:“Nathan还不是戴耳钉。”
黎音音说:“还能人人都像他吗。”
吕芳说:“那世界就和平了。”
女孩子们语气间似乎对他颇为赞许。不知什么原因,这么白开水似的一个人。后来吕芳说,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他,我以为是ABC,因为他讲话太简单了,整个人都太简单了,感觉中国人很少这么简单的。
而马萧萧只是好奇地想,黎音音有什么金银珠宝要他帮忙看吗。
这当然不好问。马萧萧往边上挪了挪,坐到袁一寰刚才的位置上。座位还是暖的。
徐广吐了口气,仿佛如释重负。
还说我呢,你们看起来也并没有很开心啊。
马萧萧想。
然而他不想分析。
再没有人说话。离开东校区,小甲壳虫穿入了森林之间,向着大教堂的方向驶去。吕芳开得分外小心,有时夜间的道路上会冒出横穿的鹿群。
各自心事,狂欢的余韵在他们身上荡然无存。
再怎么努力扮演,他们也都不再年少,深谙何处嬉闹,何时止步。
很少这么简单的。每个人的柜子里都有金银珠宝,或者一具骷髅。
☆、七
远处有一点光,慢慢扩大,伸展成一个雪白的方块。
马萧萧不自觉地抬起手,遮住脸,慢慢向前走。
方块里有人影晃动,像废旧电视屏幕上的雪花,一道一道地凝聚起来,跨出了边缘。
红色和蓝色的亮光交替闪烁,就在他身畔,汇成一只光锥,旋转在他的瞳孔里。
人影争先恐后地越过他,叫喊,发号施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马萧萧抬不动脚,像踩在深水里。
人群之中,只剩他一个人。
他转身,周围的一切都跟着旋转。向左,向右。
红蓝光束开始移动,光锥在瞳孔中缩小,他突然迈开了步子。
别动,都别过来,原地等着,最好等着。
马萧萧用力踢,用力踩,用力挥舞手臂。
所有的动作都被深水吞没,悄无声息。
他喉头发痒,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一双手猛然钳住了他的肩膀,使劲摇晃。
马萧萧拼命去扳那手,对方自下往上一把将他拎住了。
来吧,你跟我来。
马萧萧一愣,紧紧握着张旭光胸口的衣服,爆发出一阵呜咽。
马萧萧猛然睁眼,紧紧握着枕巾的一角,呼吸急促。
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天光隐隐泛白。
他伸手到枕旁摸了手表,看了一眼时间,疲惫地翻身仰躺,长吐一口气,将小臂搁在额头上。然而眼睑一动,又一下子清醒了。
有点烦躁地掀了被子爬起来,抽了几张纸巾,开壁橱,换内裤。
床头桌下层,手机嗡然一振。
马萧萧把内裤摔进脏衣篮,把自己摔回床上,摸手机先把闹铃关了,然后才刷开微信。
一个小时前,张旭光发了一条消息,问:“小朋友没有再找你吧?”
现在的这条是:“我和小朋友分手了。”
马萧萧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张旭光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的样子,赶紧摇了摇头挥散了。输入几次,又删掉,只发回去三个字:“为什么?”
张旭光说:“回家跟你讲。”
国内这会儿正是下班时间,马萧萧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华灯初上,张旭光孤独地拎着手提包,穿梭在浦东的车水马龙之间的样子,赶紧又摇了摇头挥散了,说:“好,路上小心点。”
张旭光说:“操,你现在越来越女神了,在那边都特么勾搭了什么鸟人,学成这个鸟样子?”
马萧萧:“我祝你遭车撞!!!”
马萧萧到实验室的时候,只有Jacob一个人在。只有老年人才起得早,他和Timothy总是这样调侃。马萧萧很佩服他,沉默而聪慧的犹太人,矮小,鹰钩鼻,将近四十岁依然独身,绘画,玩摄影,实验室的活动总是他拍照。
Jacob研究的是空间判断,马萧萧曾经问他,是不是这让你更加准确地捕捉画面?
他笑,也许正好相反,孩子,也许我会成为我自己的一个优秀研究对象,然而这不合规矩。
费斯廷格的认知失调……行为与自我认知的矛盾,我们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理性……然而相互冲突的认知是一种原动力,会推动心灵有新的发现……
“嘿,下周Timothy生日,”Jacob转过椅子,“秋假之前,实验室有聚会,你最好穿上这个。”
马萧萧接过他抛过来的袋子,“这是什么?”
“T恤,我们的实验室文化。”
马萧萧拆开袋子,爆笑起来:“这是Tim?你画的?”
衣服胸前是Timothy的大头漫画像,拿着手杖,戴着高礼帽,烟斗喷出的烟雾歪歪扭扭地绕出两个单词:Mad Lab.
“是的,我们都是爱丽丝,追着兔子,掉进了Tim的树洞。”Jacob冲他眨眨眼。
“谢谢,真是……太棒了。”马萧萧笑起来。这在国内真是无法想象,谁敢把伍钰昆画成漫画穿在身上?
马萧萧忍不住打了个抖,把T恤折好,愉悦的情绪像气泡一样,慢慢膨胀开来。
然后被张旭光戳破了。
开工前他看了一眼微信,张旭光说,我和小朋友分手了。
我和他说,我和别人睡了。
他总是觉得我不够热情,不够主动。
他衣服鞋子都是Burberry,Ferragamo,我觉得给不了他想要的生活。
马萧萧内心一万匹草泥马奔过,这都是些啥啊啊啊。
他打了几回字,又删掉,最后回复:“你别太难过了,我干活了,晚上再和你讲。”
落款:“你的女神。”
张旭光比他高两级,学化工的,算是他本科的学长,在日本读了个硕士,回国工作定在上海,搞技术,常往北京跑,没事就拉他出去喝酒,对着他满脸都是“你没出过社会图样图森破”的沧桑。
结果一遇到感情问题,就说不上谁更森破。
张旭光眉眼生得秀气,然而是个熊,个不高,宽肩粗腿,身板挺结实。身世和情路都有点坎坷,上了酒桌,前半段还是吆五喝六“来来来哥罩你”,后半段马萧萧就恨不得穿白大褂扶他躺平,拿着纸笔问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马萧萧拿他练过好一阵子手,心理督导,主打亲密关系障碍。
但是更进一步就没法做,不合规矩。他建议张旭光去找个LGBT友好的心理咨询师,真想脱单脱不了,是病,得治,同性恋异性恋都一样。但张旭光不信这个,妈的,弗洛伊德这个老巫医,也就忽悠忽悠你这样的。
马萧萧懒得给他科普精神分析和认知行为,也不得不承认,现在国内情况是不好,靠谱的都少,还要啥LGBT友好,要啥自行车啊。
他自己想帮张旭光,帮不了。不仅因为不合规矩,更因为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我们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理性。
人人都有不可告人之事。
“比如说,Nathan是gay。”吕芳熟练地把平底锅一甩,锅里的南瓜饼翻了个个儿。
马萧萧手一抖,碗里的面糊差点流出来。
“他自己告诉我们的,没关系,他不在意。”
“那就不是不可告人了。”马萧萧继续搅着面糊,嘀咕道。
“但是对于有的人来说可能是。”吕芳轻蔑地往身后瞟了一眼。
一分钟前,徐广和Scott一人捧着一个盘子,眼巴巴地坐在餐桌前等吃,只差吐着舌头呼哧呼哧了。而现在听到这句话,两人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点惊恐。
“我不介意,完全不介意,”Scott说,“就算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不会太惊讶,只不过……”
吕芳系着围裙,头发高高扎起,大踏步走到两人面前,劈手把盘子拿过来,幸灾乐祸地说:“只不过想着要做到最后一步,就有点受不了了,对吗?”
“喔,我是直的,芳芳,根本的区别就在这里。”
吕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恐怕不止如此。”转头换了汉语问徐广,“你怎么看?”
徐广举手,诚恳道:“呃,坦白地说,我有点惊讶……”
吕芳一铲子把南瓜饼摔进盘子,“你那叫大惊失色。”
马萧萧一下笑喷。吕芳说:“你是没看到他当时那个表情,简直太失格了,格都掉在地上摔碎了。”
徐广说:“我之前没有看出来。”
吕芳说:“如果是别的问题,你还会这样惊讶吗?”
马萧萧不知道吕芳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在意,怯生生地把面糊递给她,又拿着南瓜饼去分给两个直男,说:“没有关系,本能的反应是最真实的,先接纳自己,再接纳别人。”
徐广冲他一笑:“谢谢。”
他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的,眼角唇线都清晰柔和得像画一样。虽然见过数个尴尬的瞬间,但马萧萧还是不大能想象这人失格是个啥样。
他想起万圣节那天,徐广抢着上了车,是因为这个不愿意挨着袁一寰坐?还是他多心了?
吕芳说:“马萧萧你还学不学?快点过来看!”
马萧萧乖乖地说:“哦~”
吕芳说:“刚才那样,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马萧萧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能不能不要甩锅?”
三个人都笑了,吕芳抬手揉揉他头发:“啊,真是太可爱了~”
马萧萧很喜欢吕芳,平时叽叽喳喳,人一多就俨然成了主心骨,像是所有人的姐姐,可以依靠。他长到这么大,很少有这种感觉,竟然在异国他乡遇到了。
吕芳煎完最后一摞南瓜饼,冲楼上喊:“音音下来吃东西。”
黎音音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穿着睡衣裤,头发随便一挽就下来了。她秋假之后要跟导师去哈佛开个会,最近正在昏天暗地准备报题目。
徐广殷勤地起身,替她拉椅子摆盘子拿叉子。
吕芳开冰箱:“我再炒个菜,你还学吗?”
马萧萧说:“呃,一般的我会……”
吕芳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去吃着吧。”
Scott已经开始大声赞美,马萧萧放心多了,他实验室那群人肯定会喜欢的。
他挨着Scott坐下,叉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饼到盘子里,刷了刷手机。
张旭光给他发了几张聊天截图,小朋友如何提的分手。
看来一会儿回家又要当一次恋爱督导。马萧萧想,抬眼看了看徐广,正低头和黎音音聊天。
徐广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再一次大惊失色?
吕芳让菜在锅里煮着,把围裙一扔,也过来坐下:“秋假你们要做什么?”
Scott要回西部老家,黎音音要准备presentation。吕芳想开车去纽约玩,“我们系还有一个女孩子要去,马萧萧你也去的话可以和徐广住一起。”
马萧萧看看徐广,迟疑了一下:“我得去实验室问问老板。”
吕芳感叹:“啊,有lab的人就是这么不自由。”
黎音音病恹恹地说:“我没有lab,一样不自由。”
吕芳说:“那是因为你积极上进,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就想着赶紧混到学位回去工作就好了。”
马萧萧这才想起,从来没有问过吕芳原先是做什么的,“芳姐,你原来在哪里工作?”
吕芳淡淡地答:“一个国企。”
马萧萧觉得她不大爱提,不打算再问。吕芳又淡淡地道:“家里塞进去的。”
马萧萧“哦”了一声。吕芳却似乎想起了什么,问:“你家里人会来美国玩吗?”
马萧萧怔了一怔:“我妈妈不爱坐飞机。”
Scott大口喝凉水:“哈,好理由!”
马萧萧这才想起,他很久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了。
☆、八
是生意人啊。
五年前,伍钰昆坐在办公室里,马萧萧对面的皮沙发上。
马萧萧很局促,说,对。
那经济条件很好了?
马萧萧来复试时并没有见到伍钰昆,研究生开学,这是第一次,他比照片上要老一些,看起来不止五十岁,身材矮小,脸色有点黯淡,但是眼睛很亮,声音浑厚,笑起来也和善,很少笑而已。
马萧萧说,不算……太好,不过很支持我上学。
父母辈,很多人年轻时没有机会读书,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这是好事情。
马萧萧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
他们理解你学这个吗,男孩子,会不会希望你以后赚大钱?
马萧萧想了一想,才慢慢地说,当然希望将来过得好,赚大钱倒不至于。
伍钰昆说,脑科这一块,很多硕博进企业做咨询,想挣钱,路子也很多。我一般不招外校的研究生,本校也是连读的优先,就想收踏踏实实搞科研的孩子。
马萧萧在茶几底下握紧了手,低声说,如果能力够,我是想继续读博的。
伍钰昆看他的眼神有点复杂,似乎对他的怯生生有点不满,但是终究清了清嗓子,耐心道,我看了你的本科论文,情绪与数字比较,负性情绪占用认知资源,很不错,够研究生的水平了,我现在做功能一侧化,大方向又符合,才破了这个例。
马萧萧说,谢谢老师。
男孩子啊,有自信一些。
这老师好怪哦,还问啥个经济条件。
马萧萧说,人家不是想知道你经济条件,是看家里支不支持安心读书。
怎么会不支持,肯定是看你男娃娃日不笼怂,不放心。
马萧萧说,做啥整天讲我日不笼怂,还不是你和妈妈教的哦。
我恩青钩儿时候提劲儿打靶,没得经忧你……
马萧萧说,爸爸你又讲这个做啥子,早知道不跟你讲了。
好好好,你记得好好吃饭。老娘跟你讲。
喂,妈妈……
你同屋是哪里的,人好不好?门窗要关好哦……
张旭光说,你知足吧,你娘还会和你讲这一句,我娘一句话也不和我讲。
马萧萧问,为什么?
张旭光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举个例子,你回家,给她一个东西,不管是什么,她总要接过来,看看,问问,说好不好,对吧。
马萧萧小心翼翼点头。
张旭光说,我娘什么话也不说,拿过来,放在那里,完了。
马萧萧问,一直这样?
张旭光说,一直这样,我从小她就这样,妈的,就这样我才不喜欢女人。
马萧萧没说话。
张旭光说,我在日本三年,打电话回家,她和我说过不到十句话。
马萧萧还是没说话。
张旭光说,你说这特么的是为什么。
马萧萧说,是病。
张旭光说,我知道,有一种病就是不能识别情绪,表达不出来,器质性的,你应该比我懂。
马萧萧问,她有没有极端行为,比如说……轻生之类?
张旭光赌气道,不知道。
马萧萧只好说,那也是没办法的。
张旭光说,你不觉得我也有吗,遗传?不然我为什么找不到男朋友,一个一个都嫌我不热情?你们实验室能查这病吗?能给我查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