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川柏抬头望了望前面,只见应龙只剩下一层血皮,寒声补了一剑上去,它仰天哀嚎一声,然后砸向了地面。
战斗结束,他又低下头,替广白拨开额前汗湿了的发丝,凑近他轻声问道:“阿白,你还好吗?”
话刚说完,他神色突然一滞。
广白的面纱滑落一寸。以前从来没发觉,现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怀中人右眼下的那一颗泪痣。
他顿时心头大乱,偏偏这时候那三人提剑走来,他只好强按下心头疑云,轻轻推了推广白。后者服用大还丹之后伤势已恢复大半,于是很顺从地坐起了身子,拍了拍袍子上沾上的尘灰后站了起来,对着秋池微微颔首:“多谢剑圣相救。”
“大家都是队友,小事小事。”秋池哈哈一笑,大大方方地答道。
山泽幻境消失之后,凌霄的目光始终落在通往封魔塔顶层的楼梯上。
待众人都陷入沉默之后,他低低说了一句:“师尊就在这道阶梯的尽头处。”
几人随着凌霄的视线向前望去,只看到楼梯的尽头处铺洒开了一片皎洁月光。
“太久了。”凌霄喃喃自语道,“我已经让师尊等得太久了。”
“你也等你师尊够久了。”谢川柏从后拍了拍凌霄的肩膀,“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激动,所以咱们别愣在原地了赶紧上去吧。”
“嗯,走了。”凌霄压抑着内心翻涌不止的情绪,低低说了一句,然后率先迈开步子向着楼梯口走去。
几人跟在凌霄的身后,一个接一个地步上通往封魔塔顶层的阶梯,踏碎一地月光之后,浓厚如墨在夜色如潮水般向他们涌来。
最后一个幻境的主体是一座由灰黑色砖石砌成的楼阁,矗立在一座小山头上,上下共四层,四角攒尖顶,飞檐凌空,掩映于夜色中的疏林之间,月光如雪练,把楼阁的青砖映得惨白,檐脊上雕刻着的走兽面容狰狞骇人,更为这幢建筑物增添几分阴森诡谲之气。
楼阁顶上插着一面黑色的旗帜,旗帜上印着一个血色图纹,与陵园幻境中的墓碑上的纹样形状相同,想来这多半就是魔族的族徽一类的标志了。
五人在通往山头的小径入口处停了下来,环顾四周,除了风动、草动,没有捕捉到其他的声息与动静。
已经到达封魔塔顶层,他们要见的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凌霄仰头望着那一座岿然立在冷月苍穹下的建筑物,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道长出场啦。
☆、荒城之月
与此同时,楼阁顶层的囚室中暗潮涌动。
室内有一人一鬼,人非活人,鬼非亡魂。
鬼被粗重的铁索捆缚于伏魔柱之上,人静坐在角落,两者的面容皆隐匿在黑暗之中。
鬼活动了一下手脚,带起锁链相碰时发出的金属鸣声。
他开口打破了一室静默,语带讥诮:“这月暝阁中机关重重,阵法纷繁,图谶符咒变化诡谲,你为困我而费尽心思,却未曾想也困住了欲入内见你之人。”
角落那人微哂一声,声音平静无波:“苍魑,那只是你的臆测。”
被唤作“苍魑”的强大魇魔嘲道:“我的老对手,你等的人不会来。”
“你说得不对。”那人淡淡道,“我等的人会来,只是不会都来。”
苍魑挑了挑眉,饶有兴味地问道:“你等的人,有几个?”
“我在等两个人。”那人答道,“一个早晚会来,一个永不会来。”
苍魑冷笑道:“已故之人?”
那人低笑:“我才是已故之人。”
“你倒是坦然。”苍魑冷哼一声,“那第二个人,为何永不会来?”
“他不能进塔。”
“你若让他进,他便可以进。”
那人顿了顿,然后说道:“待我愿让他进塔之时,已无人能够进塔。”
“道士,”苍魑用劲拽了一下缚住他臂膀的铁索,轻佻地问道,“你这一辈子,过得有意思么?”
“为何这样问?”那人缓缓道,“我这一世,哪一日过得没有意思?”
“活着的时候,自身愿望与毕生挚友对你的期许相悖,欲为之事久久无法完成,欲见之人也未能再见,死了之后还要呆在这里跟我作陪。即便哪一日你真能杀了我,只要世间还有一点黑暗元素,这封魔塔便永不会倒。封魔塔一日不倒,你之精魄便一日无法完整,精魄残缺,你便永远无法往生。”苍魑说道,“生也死也,于你来说皆是苦痛,你说说,哪里还有乐趣可言?”
那人却是释然一笑:“与你作伴,也是种乐趣。”
苍魑大笑两声:“长云,你又在消遣我。”
长云轻叹一声:“天底下有些人就是如此,我所言分明是真意,他偏当是玩笑话。”
“你想见的第二个人,是怎样的人?”苍魑沉声问道。
长云却悠悠说道:“苍魑,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愿说?”
“他啊——”长云拉长了声调,“脾气之坏甚于你,心肠之狠更甚于你,蛮不讲理之程度亦远甚于你。”
苍魑疑道:“这世上真有这等人?”
“哈,”长云轻笑一声,“我说笑的。”
苍魑不耐道:“罢罢罢,我不与你逞口舌之争。”
长云忽然站起身,拂落衣摆沾上的细小尘灰,抬脚就要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苍魑扯动了全身的锁链,急忙问道,“你不要忘了,只要出了月暝阁,你就会……”
长云没有理睬他,径自走到囚室外面,将门拉上之前留下一句:“我不会让我自己设下的机关,困住历经千辛万苦要来见我的人。”
囚室的门关闭之后,里面金属锐响阵阵,千斤重的铁索在地面上拖拽出道道触目惊心的划痕。
“我再差一些就要破开你的封印,你倒是放心地出去了?”
苍魑低语一句,眸中邪光毕现,仰面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整个囚室中瞬间弥漫起浓重的魔气。
“长云,你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要见长云的一行人此时已经进入月暝阁的大门,底层的机关虚虚实实,变化无端,走过一条门廊之后,眼前的门户便会快速移动,最终呈现出几条通往不同方向的走廊来。
又一次通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回廊之后,出现在五人面前的是三个入口。这迷宫毫无规律可循,众人都毫无头绪。
谢川柏拍了拍脑袋,然后打开控制面板,在空间戒指里快速地搜寻了一下有没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目光最终落在了几颗名叫“帝台棋”的小石子上面。
这些小石子是他在落日教的藏宝阁里顺来的,物品说明是“对于被迷宫所困者或许有所帮助”,现在看来倒是正好。
不过……要怎么使用?
他取出几颗帝台棋放在手掌中掂量了几下,然后随机挑出三颗,抱着尝试的心理往前随手一抛,看着他们一路向前滚去,最终都停在了左边的那一个入口处。
其余四人向他投去不解的目光。
“新奇的抛硬币方式。”秋池评价道。
谢川柏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往左边走走看?”
“姑且一试吧,”凌霄说道,“也没别的办法了。”
几颗帝台棋全部落在同一个入口处,一次是巧合,每次都这样,那便是必然了。
五人按着帝台棋指示的方向一路穿过重重回廊,向着月暝阁的内部走去。月光不知从什么地方照进来,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洒下一地银辉,将五个人的影子拉长。
走到迷宫出口处的时候,谢川柏兜里揣着的帝台棋差不多也扔完了。
最后一扇拉门自行移开之后,五人来到了一片开阔的土地上,四处零零星星立着几棵虬劲龙钟的古木,庞然的枝干上的树纹像是用刀雕凿出来的一般,形状诡异,近看竟像是一只只眼睛在严厉地审视着闯入此地的人们。在那一片稀疏的古树林之后,有一条小径延伸向远,隐匿在厚重的夜色中。
走过回廊之后开启的月暝阁子地图标注出这个地方叫做“黄泉道”,光听名字就知道这里危机四伏,好像有什么FLAG暗搓搓地竖了起来。
五人从林子里穿过去之后踏上了黄泉道,夜风呼啸,月色肃杀,虫鸣唧唧。
走了一段路后,几人看到黄泉道的尽头处架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桥下方是一条黑暗的河流,浓重的紫色雾气从河面上升腾而起。
五人来到桥中央的时候,桥头处突然聚起了一团黑气,那黑气不断扩大,最后充斥了桥下方的整个空间。
一阵低哑的笑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庞然身影破开了黑气。
谢川柏不动声色地从包裹里取出了那一道从灵族武器店老板那里取得的混元符。
身份不明的挡路人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半张脸被硕大的兜帽遮挡起来。他提着一把萦绕着不祥的红色萤火的巨大镰刀,抬眼看着桥上的五人,嘴边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人的打扮与之前广白跟寒声对上的魔尊化体颇为相似,然而他显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庞却是相当英俊,面部线条硬朗,鼻梁挺拔,唇色绮艳。
“苍魑。”凌霄低声说道,声音中透露着一股竭力压抑着的恐惧。
就是这一位名为“苍魑”的魔族领主领导了多年前对村子的那一场屠杀,如果那一夜长云没有出现,那么恐怕整个淮都都将陷落其手。
如今长云已逝,只留下最后一片精魄在塔顶月暝阁中,实力不比其生前十分18 之一,自然也就无法长久地镇住强大的领主苍魑。
“师尊的封印被破了?”他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猛地一挥手,喝道,“诸位退到桥下!快!”
说时迟那时快,五人刚要向后退去,苍魑便举起镰刀向着桥的吊索猛地挥去!
——没有逃脱的办法。
就在苍魑手中的镰刀即将砍上吊索的时候,天外忽然飞来一剑!
那一剑在千钧一发之际击落了苍魑的镰刀,剑刃与刀刃相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
苍魑回身向后看,天边再来一剑,划破虚空,携卷着怒风与惊雷,以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向他袭来!
他立刻卷起斗篷来挡,而那一剑在他身前一寸突然一滞,紧接着又向着夜空飞去,旋转一周之后将夜幕撕裂开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下一刻,无数把飞剑从其中纷然落下,如急雨亦如飞蝗,分明是万剑归心之架势,让人避无可避!
一场声势浩大的疾风剑雨过后,黄泉道上的妖障魔氛被彻底涤清,黑气消散,景象开阔起来,阴霾散去,一轮皎月如同在清水里洗过一般,月光都变得清润。
苍魑连同收命镰刀一起化烟消散,吊桥停止了剧烈摇晃,五人稳住了身形,抬眼向着桥的尽头盈然飞落的天外来客望去。
“诸位,一路辛苦。”他归剑入鞘,一甩拂尘,缓缓道。
而凌霄早已泪湿双颊。
☆、千载旦暮
那一年深秋的红枫如烈火一般,从城南到城北烧成一片。
长云站在那时候还不叫做荒村的村子外面,伸手接过一片秋风拂落的红叶,又抬头望向村庄外面那连成一片的淡墨般的山峦,目光悠远。
他刚进村子口,就有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小男童跑过来迎接他。
男童的步履有些颠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映照出清秋时节高远的天空。
他在长云的跟前站定,伸出手轻轻拉了拉长云的衣袖,仰起头冲他甜甜一笑。
三年前长云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小娃儿还在母亲的襁褓中。
两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小娃儿总是缩在母亲的身后或是躲在大石块后边悄悄地探出头望他,直至他走时也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
一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娃儿依然是羞涩的娃儿,只是在他离开的时候怯生生地跟他挥了挥手,轻轻唤了声“道长”。
今年,这孩子已经会主动跑出村子来迎接他了。
长云蹲下|身来,揉了揉男童的脑袋,柔声问道:“凌霄,你今年几岁了?”
“凌霄”这个名字,还是他四年前来村庄的时候替这孩子起的。
“凌霄今年五岁了。”凌霄软软糯糯地答道。
“你长高了不少。”长云微微笑道,“上一年我走的时候,你才跟那边那块石头一般高。”
凌霄看看长云指着的那个石块,圆滚滚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碌转了转,然后转头满怀期待地望着长云,说道:“凌霄已经长大了,是不是能跟道长学仙术了?”
长云点了点凌霄的鼻尖,笑问道:“凌霄为什么想学仙术?”
凌霄郑重其事地答道:“学会了仙术,我就会变得跟道长一样厉害,那样道长不在这里的时候,我就也能保护大家了。”
“保护大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凌霄要仔细考虑。”长云说道。
“如果能跟道长做一样的事情,凌霄就不怕辛苦。”
凌霄认真地注视着长云,童稚的面容竟是带上了几分坚毅,堪堪五岁的孩童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成年人了。
他早就看出这孩子根骨绝佳,若能潜心修行,日后飞升大有指望,但各人有各人的追求,凌霄若无心,他是万万不会将他拉上这条孤寂而漫长的修行之路的。
然而现在凌霄主动提出要跟随他修道,年纪尚小便有不惧艰难险阻之决心,这一份诚心,他也是万万不会拒绝的。
“那么,你以后便跟随我修习道术吧。”长云说道。
凌霄眼睛一亮:“道长答应教凌霄仙术了?”
长云摸了摸他的头:“以后该唤我‘师尊’了。”
“是,师尊!”凌霄笑得眉眼弯弯,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
长云牵起幼徒那只像是温软的糯米团子一样的小手,带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村子中走去。
丹枫迎秋,雁过留声,山色湖光正在宜人时。
若干年之后,长云归来,凌霄背负长剑,手持拂尘,站在村口迎接他,如墨的长发在秋风中飒然飘扬。
他的眉眼经过岁月的沉淀而显得越发坚毅沉稳,身姿颀长而挺拔,立在村庄外面,好似一棵葱茏刚傲的青松。
“师尊,你回来了。”
他低声唤道,一如五岁那一年,微笑着向长云伸出手。
黄泉道尽头的吊桥上,凌霄胡乱抹去挂在脸上的两道泪痕,大步向着长云走去。
外头的世界物华变换,斗转星移,塔里面有时喧嚣有时寂静,时间却永远静止。
多少年,只有我共你守着这座高塔。我在塔底,你在塔顶,相隔寥寥几层,却总也不能碰面。
而今机缘已至,我终能步上这塔顶来赴你之约,梦里未能说尽的话梦外再续,这一面之后,再隔九重黄泉我亦不惧,只愿见你眉眼如初。
“吾之,师尊。”
长云伸开双臂拥抱自己久别重逢的徒弟,在他耳边柔声说道:“吾徒,一别经年,你出落得愈发英挺了。”
“自师尊给我托梦之后,我便再没见过师尊了。”凌霄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师尊,我很挂念你。”
“为师同样挂念你,凌霄。”长云抬手轻轻拍了拍凌霄的背,“思念之情你我之后慢慢再叙也无妨,先让为师认识一下你的几位朋友吧。”
凌霄点了点头,然后从长云的怀中退出来,站到了他的身侧。
其余四人也跟了上来,一一走下了吊桥。
百闻不如一见,荒村的村民们日思夜想的、让凌霄牵肠挂肚的长云此时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听凌霄说他这位师尊仙逝之时已有数百岁的年纪,然而从外貌来看,他也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
从他身上的气质便可以推知,这是一位袖风不染凡尘的不世出的高人。他一头银丝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道髻,身穿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色道袍,颜色虽是淡素,样式却十分考究,衣襟与袖口处皆有珠玉点缀,腰间挂一块质地温良的白玉。
这人眉目清朗温雅,清明的眼神中透着一股亘古未有的祥和与甯静,让人看了便心生亲近之意。
“长云道长,久仰。”谢川柏向长云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我叫川柏,此番前来协助凌霄肃清封魔塔中的魔族邪灵。”
长云微微颔首:“侠士,偏劳了。”
“道长好。”秋池微微躬身,正色道,“多谢道长纾解淮都之灾,长久以来庇佑塔外村庄中的村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