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作者:童子
楔子
檐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都穿大红绣金的曳撒,老远的,恭恭敬敬地喊:“老祖宗回来啦!”
雪地里走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两边一对小火者(1)扶着,走到近前,檐下那班人要跪,老人伸出一只褐点斑斑的手,粗指节,手掌很宽,微摆了摆:“免啦,”一把喑哑的老嗓子,颤抖着,“天怪冷的。”
“万岁爷歇了吗?”领头的红曳撒从小火者手里接过他,小心翼翼往屋里扶。
“歇了,”老人要迈步,忽然在门槛前停住,眨了眨昏花的老眼,往众人身后看,“那是……”
大伙顺着他的视线转头,是个捧绸伞的孩子,十一二岁,薄衣裳,冻得瑟瑟发抖。
“新进宫的?”老人问。
“老祖宗好眼力,今儿下午刚从外头领进来,咱挑的最好的。”
老人朝那孩子招招手:“是高丽人?”
“确实是朝鲜贡来的,老祖宗这是凤眼回春了!”
红曳撒们争着谄媚,左一个“精神矍铄”,右一个“老当益壮”,孩子走近来,似乎还没受过教,抬着头,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老人看着看着,像是入了迷,竟用枯手在那稚嫩的脸蛋上轻拂了一把,问他:“姓啥?”
孩子会说汉话,声音轻软:“姓金。”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姓张吧。”
孩子愣了,红曵撒们赶忙说:“姓张,这就改名册。”
老人转身往屋里去,孩子被众人推着进屋,屋子极大,仅点了那么几只蜡,墙上挂着一把粗弓和一柄旧刀,孩子转着圈看,这并不像司礼监(2)大太监的屋子,只有桌上放的一把金字扇颇有些煊赫的气势,红漆骨,绿笺面,两面泥金,抄了几句《孟子》中的话。
老人自己脱了麂子皮大氅,露出里头坐蟒补子的红贴里,他个子高,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魁伟的人,如今伛偻了,吃力地指着点心盒子:“吃吧,有丝窝虎眼糖。”
孩子看了看那盒糖,大银锭、响糖、佛菠萝蜜,都是好果子,他识趣地搓了搓手,乖乖问:“老爷爷,熏什么香?”
老人呛着气笑了,似乎是因为孩子叫他“爷爷”,他咳着喘着,很开怀地说:“燃冷生香吧,冷生香烟气直,叫人忆旧事。”
孩子立刻把铜乳炉端到小香几上,用镊子从香盒里捏出香团,轻投到炉肚里,点燃了吹一吹,这时再回头看,老人靠着椅背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香烟袅袅,确实是直的,孩子抱着膝在香几边蹲下,两眼直直盯着那烟,小时候听人说过,这种香烧起来,会有仙人骑着白鹤乘烟而下。
(1)火者:宦官中低位最卑下的称火者。
(2)司礼监:明朝宦官最高权利机构,有制衡内阁、颁布圣旨等特权。
第1章
谢一鹭猛地醒过来,像黑暗里被谁狠踩了一脚,又像当胸一口气压住了没喘匀,伴着喉头火辣辣的酒气,他一睁眼,是狼藉的杯盘,醉死前要的那一碗水滑面,伸手碰碰,已经凉了。他捂着嘴干呕了两下,“咔嚓”,右手边一声脆响,“咔嚓”,接着又是一声,是什么人在嗑瓜子。
“哎呀,刘大人……”斜对面,是男孩子捏细了嗓子、娇滴滴懒洋洋的嬉笑声,时而紧时而慢,颇有些放荡的意味。
谢一鹭打眼往右,拂晓灰蒙蒙的天色里,即将燃尽的蜡烛光,一截藕段似的胳膊,戴一只金钏,一张巴掌大的粉脸,梳一个花儿头,老大一朵白芍药,压得发髻都歪了。
他看人家,人家也转过来看他,水波一样的大眼睛,细柳长眉,涂满了胭脂的薄唇动了动,露出点笑模样:“醒了?”
不大尊敬的口气,倒有几分熟稔的亲昵,谢一鹭把头点点:“什么时辰了?”
“要五更天了吧,”扮成女人的男孩不紧不慢地说,用半南半北的南京话,边说边把瓜子仁嗑得脆响,“部堂老爷先回了。”
十四五岁?谢一鹭猜想,正是青春年少,却红巾翠袖地给男人侑酒:“该散了。”
“散?”男孩子像听了什么笑话,眉脚吊得老高,“兵部这些人我是知道的,明天这个时辰能散,就算快了。”
谢一鹭顺着他微翘的小指尖把席面看了一遍,歪得歪倒得倒,有那么一两个醒着,也是搂着小唱在腻歪,衣扣子解开了,支着嘴凑着脸,一口一个“心肝”。
“有水吗?”谢一鹭别过脸。
男孩子撒开手,一小把黑瓜子落在桌边:“哟,出来玩,有酒没有水,”他正过身,好奇地打量谢一鹭,“他们说你是北京贬过来的。”
谢一鹭不屑与他攀谈:“有酒也好。”
“是得罪什么人了?”男孩子提起酒壶,浅浅斟了两杯,摆得稍远,“划一局,赢了喂你喝。”
谢一鹭有些动气,起身要去掂那酒,被男孩子趁势往臂弯里一靠,把他整个人坠住了,这是俗话说的风流债,谢一鹭却消受不起,他初来乍到,不想在风月场上惹事,于是不冷不热地问:“划什么?”
“南京拳呢,你不会,”男孩子听出他的不悦了,却装着听不出,柔若无骨地倚着他,谢一鹭怕擎不住,便把手翻过来,手一翻,人家就大剌剌把头枕到他掌心里,用蓬松的发鬓和柔软的脸蛋来回磨蹭,“可北京拳呢,我不会……”
他用一双火辣辣的眼把谢一鹭瞧着,瞧得他有些无措:“谢某一个六品主事,你何必跟我……纠缠?”
男孩子轻声说:“我看你长得俊,不行吗?”
谢一鹭脸腾地红了,北京的官场也应酬,宴席上也叫小唱,可莲子胡同里没有这样大胆的小唱,说他恣意吧,实则是放肆,说他放肆吧,却不讨人嫌:“你逾矩了!”
男孩子噗嗤笑出来:“好哥哥,”他顺着谢一鹭僵硬的胳膊往上贴,“南京是处销金地,没道理,没规矩,”他越欺越近,近得几乎要贴上谢一鹭的嘴角,“这地方只通行四个字,”他一顿,虚着声,把热气朝那唇齿间吹,“酒、色、财、气……”
这张脸娟秀伶俐,比娇娘不差毫分,谢一鹭愣了愣,生硬地抽回手,忽忽悠悠站起来,撞开椅子往门口走,雕花门紧闭着,他扬手一推,早春料峭的凉风迎面扑来。
月牙还在檐角挂着,梧桐树上传来“咕咕”的鸟鸣,谢一鹭反手把门扇在背后推死,一偏头,左手廊上看见一个孤坐的侧影,瘦削、挺拔,他认了认:“屈大人?”
人影站起来,团领大衫随着细风摆了摆:“谢大人。”
那人执着扇,缓缓从幽暗的步廊下走出,月光先照上他当腰一条崭新的素银带,然后是胸前满绣的六品鹭鸶补子,最后是一张少年英气的脸。
屈凤,字思慕,这趟和谢一鹭一同调到南京兵部,也是六品主事:“才醒?”
两人并不熟,方才的接风宴上头一次搭话,屈凤眼下却用白话同他攀谈,谢一鹭有些惊讶,但没客套:“酒量不好。”
屈凤笑了,粲然的,露出一左一右两颗小虎牙,显得稚气:“练吧,南京不比北京,酒量是头一道门面。”
一阵西风吹来,吹得浓云遮蔽了月亮,松枝“沙沙”作响,大概是喝了酒,谢一鹭随意得近乎莽撞:“你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屈凤却不介意,直爽地撇了撇嘴:“那里头,”他把眼一翻,“呆不住。”
似乎是同一类人,谢一鹭上前一步,站到他侧手:“听口音,你是本地人?”
“应天府人,原来在礼部,祠祭司主事,这回算是平调。”
他身上有一股习气,谢一鹭三两句就咂摸出来了,天然洒脱的公子习气:“从礼部到兵部,算是走高一步了。”
屈凤的眼睛很漂亮,狭长的,眼尾上挑,用这眼,他把谢一鹭淡淡一瞧:“从北京都察院到南京兵部,谢兄这是走低啦。”
谢一鹭没作声。
“听说是得罪了权珰(3)?”
谢一鹭伸出左手食指,朝天指了指:“得罪了司礼监掌印的‘老祖宗’。”
屈凤饶有兴趣,初春的天儿,“唰”地摇开折扇:“怎么回事?”
“我是甲申榜出身,这一榜是他钦点的,别人都去谢恩了,我没去。”
屈凤极敬佩地挑高了一侧眉毛,看过来的眼神星子一样亮:“有胆气。”
谢一鹭忙摆手:“比不了你们南京人,连侑酒的小唱都十足恣肆。”
“这里头的?”屈凤疑惑,用扇子柄指着雕花门,“哪个?”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你说的,别是戴芍药花那个吧?”
谢一鹭没想到他一猜即中,而屈凤呢,一改刚刚的洒脱大气,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那哪是寻常小唱,背后有姓郑的给他撑腰呢。”
谢一鹭往他近前靠:“哪个姓郑的?”
屈凤一把拉住他的手,冰凉的五个指头,仿佛抓到心坎里:“天底下阉人最多的,要数北京和南京,北京不说了,在南京……”说着,他把谢一鹭往远处拽,“有两个大珰,一个是正四品提督织造太监廖吉祥,另一个就是南京的天灵盖,镇守太监郑铣。”
谢一鹭说不上缘故,背后陡地出了一层冷汗。
“你说那个小唱,姓过,名小拙,是郑铣的这个……”屈凤从袖子里抖出手,单支起一截小指,意有所指地晃了晃,“宠着呢!”
太监玩小唱,北京不是没有,但天子脚下,贵人少有冒这个险的,谢一鹭不解:“既是大珰宠着,怎么还出来……”
明明黑着天,屈凤还是不放心地四处看:“你权当我说的是醉话,”他贴近来,扒着谢一鹭的耳朵根,“过小拙是郑铣的眼线,专门在官席上听音儿的!”
屈凤身上熏的是安息香,隔夜了还甜得发腻,谢一鹭被他近处挨着,有些不自在:“怪不得……”
他想起过小拙那句“兵部这些人”,显然没把当官的放在眼里,那他缠绵得几近露骨的传情呢,谢一鹭想,真的是看自己“长得俊”吗?
屈凤还要说话,前边不远的小角门忽然有响动,门闩左右拨了两下,“嘎吱”一声,从里往外推开,先出来一个穿袈裟的和尚,然后是一行公服打扮的人,打头一对提着白灯笼,上头写着老大一个“织”字。
谢一鹭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些人是宦官,走当中的一个一身青绿曵撒,不戴补子,腰上悬一把用旧了的长刀。
那些人也看见他俩了,频频往这边打量,青曵撒很恭敬地与和尚拜别,领人顺着大路往外走,边走,边把金带上的玉佩撞得叮当响。
“是什么人?”谢一鹭小声问。
“织造局的,”屈凤半侧过身,一副不愿争锋的样子,“打头那个叫张彩。”
走得近了,谢一鹭才看清,那叫张彩的青曵撒显然还是个孩子,丹凤眼,小嘴巴,和过小拙差不多年纪,下巴尚圆,有些肉嘟嘟的可爱。
月光照着,能看清他曵撒的料子是织金绫,颇有些傲慢地扬着头,像个真正的朝廷命官那样,目不斜视从前头掠过,叮叮当当的玉佩声随着金红的烛火缓缓飘远。
“廖吉祥的人,”屈凤收起折扇,意思是往回走,“高丽来的。”
北京有许多朝鲜进贡的阉人,谢一鹭不稀奇,倒很好奇那个和尚:“这地方怎么冒出和尚来了?”
“这是灵福寺的院子,前头拾掇出来做园子,接宴迎客,过了那道门,”屈凤指着刚才张彩出来的角门,“后头是禅房。”
谢一鹭哭笑不得:“这庙子倒会营生。”
“我们吃的那些酒,叫的那些菜,都是和尚雇人做的,”屈凤爽朗地笑,亲热地揽起他的袖子,“走吧,回去接着喝。”
一说喝酒,谢一鹭就头疼:“我可不成了,”他绕开屈凤的手,扭转身,逃跑似地躲出好几步,“我先走,你就跟他们说,我醉倒了。”
“带轿了吗,”屈凤看他好笑,一笑,露出一双小虎牙,怪俏皮的,“坐我的,出大门左手,挂蓝软帘的就是!”
谢一鹭边退边朝他抱拳:“不必了,迎风散散酒!”
夜色正好,月也正好,这又是个雅致的园子,一路有怪石,有花窗池塘,静下心来,还有满耳的松风,到任南京头一天,伴着酒意,屈凤、过小拙、张彩,仿佛都像是梦里的人。
走出来是一条长街,路口已经有早起的买卖人摆上馄饨摊,他回头看,园子门前确实竖着一块老石碑,模模糊糊刻着“灵福寺”三个字,一座小庙这样立在闹市,也难怪会操持些世俗的生意。
他悠然地走,沿着园子长满青苔的院墙,不经意一扭头,在贴着墙根拐走的狭窄巷口看见一座荒废的石灯,灯窟里有什么东西迎风在动,微微的,还反着白光。
他凑过去看,像是纸,满满当当塞在那儿,随便拣一张出来,本是无心一瞥,却遭了电打似地定住,一笔极漂亮的字,折角遒劲如嶙峋老松,撇捺牵丝似云中野鹤,藏锋时刚猛顿挫,露锋处走笔如烟云,不衫不履,铁画银钩。
谢一鹭发了懵,一股脑把那些纸全掏出来,一张一张展开看,大多是“梅作熏乡客,松为伴座人”、“天上风云真似梦,人间岁月竟如流”一类的诗句,只有一张,悲愤愤起势,粗剌剌写就,单书着两个大字:难鸣。
难鸣!薄薄一张纸,载的却是读书人的心酸,谢一鹭眼眶一热,泪就要下来,心上灵犀一点,就这么动了情。
他抱着那堆纸,傻子似地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一跺脚,闷头往家里跑,家安在西安门三条巷,只雇了一个长随,他进门也不叫伺候,直奔书房铺纸研磨,一连写了十几二十张,终于有一张可心的,是行草的“谛听”二字。
放下笔,他把字小心折好,揣上又跑了出去。
(3)珰:原指古代女性耳垂上的饰物,后因汉代武职宦官的官帽用黄金珰和貂尾做装饰,故借指宦官。
第2章
又是宴席。谢一鹭坐在长桌一角,呆呆盯着面前的佳肴,主菜是火炙鹅,周围摆着四大碟糖缠,酒是济南的秋露白,其他有兴化的军子鱼、临江的黄雀、江阴的河豚、简寂观的苦笋,样样算得上天下第一。
到南京十多天了,天天晚上就是吃,除了吃还有玩,玩妓女,玩小唱,这仿佛是南京兵部的全部生活,他放眼看这班同僚,像在看戏台上的一出滑稽剧。
“想什么呢,”旁边屈凤用手肘顶他,“鹅不错,吃呀。”
谢一鹭提起筷子,银筷,扣象牙帽:“好大的手笔,”他惊叹,屈凤听见了,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亮给他看,“还有戗金杯。”
今天晚上是郑铣的宴,所以排场这样大,可开宴一个多时辰了,郑铣也没露面,不光他没到,兵部尚书也没到,谢一鹭嘀咕:“部堂大人也迟了。”
屈凤头都不抬:“今晚没他,”说着,他整个人挨近来,别着脸贴住谢一鹭的脖子,“压根没请他。”
又是那股安息香,谢一鹭往后让:“怎么说?”
“你好好瞧,这里少的不只他一个。”
经屈凤这样说,谢一鹭才仔细算了一下人头,确实,刘侍郎、何主事、叶郎中,是有那么几个人没来:“不会是……”
“正是,”屈凤贴得他更紧,声音更轻,“要是我,也只请自己人。”
谢一鹭顿时紧张了:“那我们?”
屈凤在下头握住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们还有得选,是做阉党,还是不做。”
谢一鹭觉得这席面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屈凤知道他的心思,很洒脱地朝他笑笑:“所以我说快吃,往后就没这口福了。”
正说着,满桌的人“唰啦”一下站起来,谢一鹭和屈凤以为是郑铣到了,跟着起来躬身,结果进来的却不是太监,而是个三十出头的高个子,唇上生一撇利落的短髭,穿佛头青妆花过肩改机飞鱼服,戴武官幞头,一位锦衣卫千户。
“屠大人!”众人拱手。
姓屠的随便点个头,都没入座,一边捋袖子一边问:“督公到了吗?”
听答说没有,他步都不停,径直穿过席面进偏厅,到里头等着去了。
众人重新落座,谢一鹭皱眉:“这人什么来头?”
“屠钥,郑铣的死党,”屈凤刚提起筷子,就听外头脚步声乱糟糟地响,他叹一口气,把筷子放下,“正主到了。”
郑铣该是个臃肿肥胖的老头子的,可当他被十来个小宦官簇拥着,端着玉带、迈着官步施施然走入视野的时候,谢一鹭哑然了,那张脸难用寻常言辞说清,若非要形容的话,便只有“艳如桃李”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