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玄悯看完了那三张符咒的内容,才淡淡答了一句:“风水局。”
薛闲:“……”简直废话。
屋里接二连三的动静让等着的刘师爷呆不住了。他盯着门墙看了两眼,终于按捺不住走到了屋门口,冲里面道:“大师,方才是撞着什么东西了么?可是我那傻儿子在捣乱?”
他似乎格外不喜欢这屋子,一副打死也不迈进来一步的模样,站在门口还格外嫌恶地瞥了眼屋里的元宝堆。
玄悯闻声站了起来,抬脚迈过门槛走到了外间,问了刘师爷一句:“西北边的屋子是何人在住?”
刘师爷一头雾水地朝东北角望了一眼:“那是我住的屋子。”
玄悯扫了他一眼,又道:“东北。”
刘师爷:“啊?东北?东北屋是我儿刘进住着的,就是今早不小心栽进井里的那个小儿子。大师你问这作甚?难道这两间屋子出了问题?”
玄悯没有立刻答话,而是顿了一会儿才道:“你可曾听过抽河入海局?”
他面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是一副冷冰冰无甚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是在问“吃饭饮水”一样寻常的事情,然而刘师爷的脸已经刷地白了。
他杵在门外,僵着脖子愣了好半天,才动了动眼珠,朝里屋五斗柜的方向瞄了一眼,一看五斗柜已经挪了地方,脸色又难看了一层:“这、这……不瞒大师您说,我这两年身、身子骨有些不大爽利,所以,所以——”
刘师爷在门外支支吾吾,里间的江世宁已经不在原处了。他在刘师爷探头问话的时候,朝里面退了两步,刚巧躲开了刘师爷的视线。一是他一个已死之人突然站在认识的人面前,容易惹上麻烦,二是……他一看见刘师爷,怨气便止不住地往上冲。
他想起自家爹娘生前那段日子遭的罪,就忍不住咬住了后牙。
就在他兀自站在墙边忍着怨气时,正在理着纸元宝的刘冲后知后觉地看到了地上的纸符。
傻子的注意力总是格外容易被引开,他盯着那几张黄纸符看了一会儿,便撒开了手里的纸元宝,挪了两步蹲在纸符面前。
垂髫小儿若是看到了新奇东西,也不管那东西是干净的还是污秽的、安全的还是危险的,总爱直接用手去摸。傻子刘冲就停留在这样懵懂的年岁里,他盯着那三枚铜钉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钉子尖。
油亮的铜钉朝上的那头依然尖利极了,好似刚刚才打磨过,吹毛断发不成问题,更何况是刘冲那层薄皮。
于是,这傻子摸了一手的血。
“诶——别动!”江世宁反应过来想要制止时,已经晚了一步。
血珠顺着铜钉滑下去,渗进了黄纸里。
刘冲被他喊得一愣,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
有那么一瞬间,江世宁觉得整间老屋安静得有些瘆人,似乎连屋外不断拍打着墙皮的寒风都陡然歇了。
孤魂野鬼大约要比实实在在的人更敏感一些,他只觉得周遭连一丝气息没有,平静得近乎诡异。
站在屋门边和刘师爷两相对望的玄悯忽然敛眉抬目,朝上空看了一眼。
风缄云默,四方无声。
整个刘家府宅突然变得悄无声息……
这异样的安静倒没持续太久,仅仅是几个眨眼的工夫,风声骤然又响了起来,“呜呜咽咽”的,跟方才全然不同,莫名有些幽怨感。
几番来回之间,呜呜咽咽的风声便越来越响,乍一听,好似四方野鬼同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在这鬼哭狼嚎般的异样风声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发出“嗡——”的一声响。
像是金器相击的尾调,又略有些不同。
耷拉在玄悯指间的薛闲瞬间绷直了身体,这清音旁人或许有些难辨,但他却听得极为清楚。
因为,这像极了他要找的一样东西所发出的声音。
东北方!
薛闲勉强仰起脸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刚才这秃驴还问过,东北屋住着谁来着?
薛闲正琢磨,那怪音却和哭嚎的风声合二为一,陡然变厉。那一瞬,在场所有人均觉得被人一记闷棍狠狠敲中后脑,两耳嗡鸣,两眼一黑,兀地失了神智。
第8章 金元宝(四)
当那阵嗡鸣过去,眼前芝麻粒似的黑色也慢慢褪下时,薛闲发现了不对劲——
他身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动一下能蹭一片暗绿的青苔。显然,他落在了地上,而原本一直捏着他的秃驴已然没了踪影。
不止是秃驴,他转头扫量了一圈,刘师爷也不知去向。他身后的屋子倒是还在,只是这屋子有门有脸,门额上还镂着精细的木雕画,一看就不是刘冲那傻子住的地方,他自然也就不指望屋里会出现江世宁他们了。
事实上,他所呆的这处地方安静极了,一点儿依稀的人语都听不见。好像一个空置的大宅,门庭深深,却寂静无音。
“这是什么鬼地方?”薛闲嘀咕着。
他目前的处境有些令人发愁,如果换做别人被丢在这么个悄无声息的地方,多少能四处走动几步,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然而薛闲却不行,他这个半瘫走不了。
纸皮状的薛大爷干脆把自己摊开,晾着身上那几道折痕,两手撑着地,吊儿郎当摇头晃脑地赏起了景——
除了身后这间屋子,他左手边还有依墙而走的老藤,以及一株遮阴的树,树枝刚好从墙头伸出去。右手边是走廊和院墙,透过一道窄门,能隐约看到里侧有个府内的小花园。
单看这一角,就能看出这是个精心布置过的府宅,只是再精致的府宅若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那就有些瘆得慌了。
好在薛闲是个捅过天的主,再瘆得慌的场景,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小心些应付就是。
“前头是南,后头是北……”赏景也不是毫无目的地赏,薛闲看了一圈,大致从石板上青苔的长势、老藤抽条的方向以及屋子的朝向判断了大致方位。
若是没弄错,他所在之处,乃是这宅院的东北角。
东北角……
薛闲“嘶——”地一声:“有些耳熟啊……”
若他还在刘师爷的府宅里,那东北角这处,就是刘师爷那差点儿溺水而亡的小儿子刘进的屋子。
先前所听到的那声嗡鸣,也似乎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
这里有他要找的东西?!
薛闲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儿,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听见,更别说那样特别的嗡鸣了。
他扫开面前的一片青苔,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而后趴伏着贴上地面。这下,他终于听到了一点极为轻微的动静。但奇怪的是,这动静忽而在近处,忽而在远处,总也没个定点。
加之其渺杳细微,稍一分神就近乎难以捕捉。这种撩一下就跑,再撩一下又跑的方式,惹得薛闲极为不耐烦,听了一会儿脾气就上来了,恨不得将这处的地都掀了,直接下去大刀阔斧翻搅一番。
可惜,就这破纸皮做的身体,他想翻也翻不动。
就在他颇有些烦躁的时候,墙根的镂花窗里突然溜进来一丝风。冬日里的风,再小也多少有些劲道。薛闲这借惯了东风的,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机会。当即一展纸皮,兜住了风。
眨眼的工夫,他便被这风吹搅了起来。
薛闲借机揪住老藤上的一根卷须,三两下,把自己翻上了那株遮阴的树。
那树腰身挺直,除了伸出墙头的那枝,并没有多少芜杂的枝干,于是薛闲这趟东风也就借到了头。
纸皮轻薄,挂在树枝上容易飘下去不说,视野上还不占先。
于是薛闲也来了一招大变活人,在细微的风里倏然变回了原样。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撑着虬形树枝,稳稳地坐在了墙头。
在天光映照下,他的眉目显得愈发清晰好看,深黑的眸子像两汪寒潭,薄薄一层水雾下,透着股锋利又恣意的气韵。
他坐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院墙外看去。
扫量了一眼后,薛闲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盯着院墙内看了片刻,而后又转头看向墙外。
这么来回几次之后,薛闲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纹,仿若冻炸了的冷白瓷。
“……”
他娘的怎么墙里墙外长得一模一样?!
薛闲觉得这乐子有点大。
若是预料不错,他约莫是碰上鬼打墙了。
鬼打墙敢打到他身上,这还是生平头一回。
但这东西不会毫无来由地罩下来,总要有个缘由。薛闲回想了一番先前的事,只想到了玄悯那秃驴所提的“抽河入海局”。
难不成是这风水局让什么东西给搅合了,一言不合发了癫,将他们都兜进来了?
那么,这府宅里毫无声息,究竟是受了鬼打墙的影响,还是真的只剩了他一个?
墙头的视野虽说比青石板上要开阔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宅院到处都有高矮不一的封火墙,挡住了大半景象。薛闲所见,无非是白皮黛瓦青石板,以及一些不知能否走通的窄门。
他盯着那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的窄门,又扫了眼高高低低的墙头,心里多少有了些计较。
在这种静止的四方宅院里碰上鬼打墙,想要破阵而出,遵循的无非还是八门遁甲。
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以及死门,一门一变数,走错了往好了说是出不了这个局,往坏了说便是非死即伤。
这宅院是四方套着四方,所谓的八门也是一层套着一层,解起来必然颇费力气。
薛闲身份有别于常人,他本就没花功夫琢磨过这些碎碎糟糟的东西。就他前半生而言,这些东西于他也起不了大作用。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行动不便还撞上鬼打墙的一天。
所以,让他坐在这里盘算哪里是生门,哪里是死门,不如给他两刀来得痛快。
“让我拖着两条废腿四处找人?”薛闲嗤了一声,心说:我怎么那么恨自己呢?
他傲惯了,不到万不得已,打死也不会脸皮扫地折腾自己。若实在是万不得已……那还是直接打死吧。
这破宅院连风都少得可怜,他连个借力的东西都找不到,就算琢磨出了该往哪里走,他又该怎么走?爬过去还是挪过去?
光是想想那画面,薛闲就觉得牙疼。
做梦吧,谁爱爬谁爬,反正他不爬!
薛闲背倚着树干,咬着舌尖琢磨了片刻,伸手在怀中的暗兜里摸了一把,摸出了一张黄纸。
黄纸有些拧巴,打了许多道褶,一看这东西自打进了薛闲的手,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薛闲对它还颇为嫌弃,两根手指夹着一端,将它抖开了一些。就见那黄纸面上画着一团妈都不认识的狗爬字。
不过薛闲认识。
这是他路经饶州府的时候,从一个算卦的道士那里摸来的。
那道士留了两撇歪斜的八字胡,带着个破布冠,眼角有一道青痕,不知是胎记还是被人打的。他整日窝在桥边,借着算卦改字,卖出去不少自编自画的黄符。这人也是个奇男子,既然要卖符,好歹练一笔能蒙人的字再说。这老道倒好,端着一笔狗爬字画黄符,一点儿不知羞,也不怕卖不出去。
薛闲在他那卦摊底下逗留过几日,瞄过一眼他画的黄符,大多是些只能当摆设的玩意儿,只有极少数的一些,笔画流畅,能堪些小用。
也仅仅是小用。
比如说是辟邪的黄符,实际也就能驱个虫蚁;说是能延年益寿的黄符,实际也就能缓解个小厄小疾。
薛闲怀里这张,就是他看着那道士画出来的。
“承南方龙君云雷座镇。”薛闲眯着眼,懒懒地将那张符上的字逐一念了出来。这些字大多被绕了八百回,神似蚯蚓,九曲十八弯,也难为他还记得。
单是听这内容,就差不多能猜到,这是一张请雷的符,也不知道那道士闲来无事练这玩意儿作甚。
不过说是请雷,单就这张皱巴巴的黄符,那必然是请不动什么南方龙君的,顶多能招来两根云丝,遮一遮太阳。但同样的黄符,落在薛闲手里就不同了。
因为这符上请的什么南方龙君,不才,多半指的就是薛闲本人了。
虽说他现在这纸皮身体没法亲自作妖,但借个黄符作媒,多少还是能试一下的。
于是他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瓷瓶,拨开瓶塞,一股混着古怪冷香的腥甜味道便隐约散了出来。
薛闲皱了皱眉,即便是自己的血味,他也不曾觉得好闻到哪里去。
他将黄符在手掌中摊平,又从小瓷瓶中滴了一滴暗红色的血,血珠瞬间在黄符上融了开来。
薛闲收了瓷瓶,将黄符顺手抛了出去。
纸符在离手的瞬间,从血迹中心处陡然起了明火,瞬间便烧了个干净。
乍然间,狂风骤起,汹涌的云潮从远处滚滚而来。
天色倏然一黑,好似被泼浇了淋漓湿墨。雪亮的蛛网从九天之上当头劈下,一道惊雷平地而起,活似贴着耳边炸开。
这道天雷不知是触到了这阵局的边界,还是惊动到了阵局的根本。
就听一声山岳崩裂般的巨响,顺着蜿蜒的电光,兜头砸下来。
薛闲倚坐在老树盘虬的墙头,八风不动地看着惊雷砸到他脚前的地上,将一整块厚重的青石板劈得粉碎,却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整间宅院都跟着颤动不息,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薛闲撩起眼皮,朝头顶望了一眼,神色间颇有些遗憾:现今的他借助这黄符,也仅仅只能劈这么一下。
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天雷多少还是有些作用的,它似乎在这阵局某处劈开了一道狭小的裂口。原本安静得近乎有些凝滞的宅院突然有了一道透风口,细碎的声响从那处隐隐灌了进来,很快便淡淡笼罩在了整个宅院上。
果然这宅院并非真的只有他一个人。
其他人应该也被扯进了这阵局之中,只是各自屈居一隅,互不知晓而已。
薛闲随手从一旁的老藤上薅下一根蜷曲的藤丝,倚着树干闲闲地在手指上绕着。他阖上了双眸,侧耳听着从那处狭缝中传来的声音。企图从细碎芜杂的声音当中,分辨出一些与众不同的。
片刻之后,他果真从中捕捉到了一点……
铃音?
“不对……”薛闲啧了一声,皱了皱眉。
那声音在呜咽的风声中有些隐约,像从渺远之处而来,抑或是被那狭长的裂缝给拉长了距离。
听起来有些肖似牛车上坠着的四角铜铃,细微之处又略有不同。
铜铃……
铜钱?
这么一想,那声音倒是愈发清晰了,果真就像是几枚铜钱之间偶尔轻碰所起地撞击音。
“……”薛闲面无表情地睁开眼,手上绕着的藤丝几经蹂躏,“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似乎只是一个弹指间,那铜钱磕碰的声音便近了许多。
薛闲听了一耳朵,觉得仿若就在一墙之外。
走廊上的一道窄门陡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摧残着老藤的薛闲闻声抬了眼。
披裹着白麻僧衣的年轻僧人就这么默无声息地朝墙边走来。
在这寒冬天里穿一身白麻薄衣,光是看着便觉得冷,仿佛那薄衣上还披挂着霜天冻地的寒气。直到玄悯在墙下站定,将指尖提着的那串铜钱重新挂回腰间,薛闲才猛然反应过来,这秃驴走路从来都是没声儿的。
所以……刚才那铜钱撞击的声音,是他故意为之?
玄悯站在墙边,平静无波的目光在薛闲身上略微扫量了一番。
墙上坐着的人无疑有副极好的皮相,像是一柄贴着锋刃收进鞘里的剑。只是看起来过于瘦削了,黑色的长衣又将他衬得格外苍白,显露出一股浓重的病态,和那呼之欲出的锋利感相交杂,显得矛盾又神秘。
薛闲面无表情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格外沉敛的错觉。
他就端着这副模样,和玄悯对视了片刻,而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向天翻了个白眼,道:“怎么是你……”
说完,他还愤愤然地将手里断了的藤丝揉成了一团。
这人也是手欠,哪怕上了墙头也依旧不安分,不甘不愿地瞥了玄悯两眼后,将那藤丝揉成的团对着玄悯扔了过去。
玄悯摇了摇头,抬手将砸过来的“暗器”收进掌心:“方才那通天云雷是怎么一回事?”
薛闲挑眉看了他一眼:“你都不问我是谁?”
这秃驴收他的时候,他还是一块贴地的青苔,后来又变成了薄透的纸皮,从头至尾都没有以正经人形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