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映辉前额抵着摊开在书案上的书,纠结地晃动着自己的脑袋,然后鼓起腮帮把落在自己脸侧的发丝吹开,等它们落回来,再吹开。说到底,还是他要娶皇后,又不是贺稳要娶皇后,更不是他要娶贺稳,为什么他要如此在意贺稳生气与否呢?贺稳根本就没什么立场跟他生气的。
想到这里,宋映辉也有些理直气壮起来,本来就是与贺稳无关的事情,自己还听了他的谏言,他又不是做错了什么。一旦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宋映辉就从书中抬起头来,把下巴立在书上撑着头,眼睛直直地往贺稳的方向看去。
贺稳先前就瞧着宋映辉的动作奇奇怪怪的,隐隐还感觉到和自己有些关系,就一面讲着书一面留意着宋映辉。如今被这么直直地盯着看,贺稳突然也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所以干脆放下了书。
宋映辉见贺稳放下了书,对着自己颇为疑惑地皱了皱眉。近来贺稳总是与宋映辉一同用膳,虽然每日清晨还是要早早从朝武门外赶进宫,但明显没有以往那么憔悴了。宋映辉清楚这点,而且他一直把这归功于自己的善解人意,但这么仔仔细细地看着贺稳的脸,他倒觉得似乎要认不出来了。在宋映辉的心中,贺稳的眼角总是疲惫地微微下垂,眼下带着乌青,总像是从夜晚中硬拖着困倦的身体行走在白昼之中一般;如今看来,贺稳眼下的乌青已经褪去,一脸的阴沉也跟着褪去了,眼角倒还是下垂着,不过看起来很是……温和?
宋映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看着贺稳微皱的眉头,却觉得眉下的眼睛似乎是在冲自己笑着一般,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有一股暖意顺着他的脊背偷偷溜过耳后、爬上脸颊,宋映辉能感觉到脸上在微微发烫。
贺稳看着宋映辉脸上的颜色越来越不正常,想要开口询问一下他是否是哪里感到不适,不过宋映辉在他说话之前,就先猛然把脸又埋回了书中,两条胳膊贴着耳侧紧紧环在脸周,连一丝缝隙都不露出来。
一定被贺稳看到了,宋映辉这么对自己说着,贺稳会怎么想呢?大概是觉得他很奇怪吧。
“陛下,贺大人一向很能牵动您的情绪。”
张福海的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好像在说着他真的很在意贺稳一样。
骗人。
“陛下,您……”宋映辉听到了椅子在地上发出了“吱啦”的声音,贺稳想过来查看他的情况。不想被贺稳看见自己的脸,他赶紧大声说道:“朕无碍!你别过来!”
然后贺稳就真的没有过来,宋映辉觉得他似乎是又坐回了椅子上,因为他听见贺稳的声音是从侧面的地方飘过来的,他说:“陛下,臣在此。”
宋映辉虽然不想被贺稳看见自己的脸,但又有点委屈,为什么贺稳连过来拍拍他的肩都不呢,明明就坐在不远处。他用闷闷的声音对贺稳说:“贺夫……你等朕一会儿。”
这一会儿便是等到了午膳,张福海在宋映辉耳边通报着,他又不能装作睡过去了,不得不抬起头来。随随便便吃了几口,宋映辉就吃不下去了,他和贺稳之间矛盾不断,虽然他承认大部分都是他的原因,但不是在清晨别扭一会儿,就是在晚上睡不着的,实在是吃不消。不过这也是,近来每天都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白天的时候都跟贺稳一起度过,宋映辉也知道自己不能总是和贺稳不愉不快的,学会了控制自己不跟贺稳冲突,对于贺稳时有的不理不睬,他除了晚上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想,还能如何呢?而且,宋映辉真的觉得他近来和贺稳处得还算可以,贺稳也肯好好教他一些东西了,还对他笑过一次……
可他现在又不知道该怎么和贺稳相处了。
午膳过后稍休息了片刻,下午的授课宋映辉也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偷偷打量着贺稳,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贺稳冷冷清清一个人在昱央宫中,每日来了又去。
不知贺稳疲不疲惫,无不无趣。
说来还有两日就要上早朝了,那日便不要贺稳来了吧,无论是他还是宋映辉自己都好些天未曾悠闲地度过了,读书这种事情暂且放一天也无甚大碍吧。自从宋映辉跟着贺稳念起书来以后,已有两个多月未曾上过早朝,他虽然心里有点在意,但此事由不得他做主,现在的他也没什么轻举妄动的资本。前朝的消息很少能流传到他的耳朵里,所以宋映辉自然也不知道尹沉婴是如何宣扬陛下潜心治学的。
贺稳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宋映辉还在想着如何跟他说两日后要上早朝的事情。
“陛下,臣先告退了。”贺稳对着沉浸在思绪中的宋映辉,不得不提高了点音量。
“啊?小福子你去送送贺夫子。”宋映辉这么随口应了一句。
“是。”
“谢陛下。”贺稳转身又对张福海说:“劳烦张公公了。”
张福海看着还在神游中的宋映辉,轻声咳嗦了两声,宋映辉听见咳嗽声还转过来对着他,满脸都是迷惑。真是不知他在想什么。
“陛下,奴才这便送贺大人出宫了,您可有什么要嘱托的?”看着宋映辉始终不开窍,张福海只能稍稍逾越,含蓄地提醒宋映辉。他一整个下午都带着满脸的心事望着贺稳,任谁都知道他想着和贺稳有关的事情。
“哦,对。”宋映辉一副梦如初醒的样子,他起身整整衣袍,然后走到贺稳面前对他说:“贺夫子,你后日便不用来昱央宫了。”
张福海一听宋映辉这么说,硬逼着自己咳嗦了一连串儿,贺稳有些好笑似的看着张福海冷着脸使劲咳嗦,没有立刻回宋映辉的话。张福海用余光轻轻瞟了瞟宋映辉,心里感叹着小皇帝真是没救了。
宋映辉还没弄明白张福海咳嗦个什么,只注意到贺稳似乎对着张福海勾了勾嘴角,他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张福海看宋映辉毫无反应,估计他是没意识到他跟下逐客令一般生硬地说了一句不讨好的话,只得自己转过身去对贺稳解释。
贺稳也是聪明人,他看见宋映辉一脸的迷糊和张福海一脸的朽木不可雕也,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贺稳比宋映辉年长八岁,心里多半还是把宋映辉当做没长大的小少年来看的,不会为难他就是了。既然知道宋映辉的意思,他在张福海开口之前就先说:“臣明白了,那么臣后日便在泰乾殿中恭迎陛下。”贺稳不可能不知晓宋映辉两日后要上早朝的事情。
“嗯。”宋映辉听着还很开心地对着贺稳笑笑,然后又补上一句:“贺夫子若是累,明日也不必来了。”
张福海不禁闭了眼,不忍心去看他们天真烂漫的小皇帝。
贺稳也没顺着宋映辉的好意,第二日还是来了,不过下午的课早了一个时辰结束,是贺稳的意思。他说宋映辉明日上早朝还是多准备些为好,也需早些休息。
若真说要多准备些的,贺稳要比宋映辉更为忙乱一些。大昭重礼节,以墨色为庄重,所以无论是礼服还是朝服,都是以墨色为主,哪怕是最能显现天子威严的金色也只能是配色。金色自然是皇室专用的,对于百官而言,文朱武银,品级的差异主要是体现在官服的图案与配饰之上。官服又以四季而分为四身,款式一律是阔袖、大摆,里里外外更是有数层之多,虽然穿戴起来很显挺拔,却也是繁琐而不易活动的。单是打理好这些衣服多则需要数个时辰,许多官员家中都养有专门打理官服的女婢,每逢朝堂也是要在天色还不亮的时候,就点起蜡烛更衣,之后再匆匆赶入宫中。
宋映辉看着围着自己团团转的侍女,微微活动了已经有些僵硬的腰背。他想现在贺稳约莫是已经离开家门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住在朝武门外谁的家中,在那家中又是谁帮他换好这一身繁琐的官服呢?宋映辉想了一下一群婢女服侍贺稳更衣的模样,觉得有点难以接受,他感觉贺稳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是不会让人近身服侍的。
挽好的头发被侍女带上金冠,宋映辉觉得头上一沉,不敢轻易晃动脑袋,他只能长吁一口来振作起精神来。
泰乾殿中百官恭迎,宋映辉却只能看见一片黑压压的身影,直到吴盛德宣读完礼辞,一张张各不相同的面孔才呈现在宋映辉面前。不像往常一般心不在焉,宋映辉很认真地看着目光所能及之处每一个人的脸,若是有谁的目光和他不小心对上,他就尴尬地垂下眼睛,一会儿再去看旁边的人。
大局还是由尹沉婴在主导着,宋映辉也只能忍着他,笑眯眯的尹沉婴对着他说什么他都只能轻声称是。总有一天,他会亲口对着天下说出这是他的大昭,宋映辉心里这么想着,更加投入地去记着他不识得的官员,或许这其中便有一份助力。宋映辉熟悉的面孔并不多,他刻意去忽略那些人,更想看看他不熟悉的,但在扫过西面而立的众武将时,他还是被一个人吸引了目光。
这个人比满朝堂的任何人都要好看,宋映辉第一次见到他就这么觉得,时隔几月再看,仍是无可与之比肩之人。细长而上挑的眼睛,美矣。这便是陆不然,大昭第一名将。
宋映辉不知自己究竟见过陆不然多少次,但正真注意到他只有两回,最初是惊艳,后来就只有艳羡了。就像上次一样,陆不然仍旧毫不避讳地直直看着宋映辉,面带笑意,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和宋映辉说似的。陆不然的笑让人很难以抗拒,看着他的脸就会想也对他笑,宋映辉曾经因为这个对陆不然抱有很大的好感,还很渴望要这个人来给自己做帝师。
奇怪,宋映辉突然想不起来他是何时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的了,是从何时开始他不再抱怨为什么不是陆不然做自己的帝师,而偏偏要是贺稳。宋映辉恍惚之间又想起初见贺稳也是在这朝堂之上,想到这,他很不自然地把目光从陆不然脸上挪开,后者则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笑得愈加灿烂,宋映辉突然觉得对着自己的人是尹沉婴,而不是陆不然。
向东面缓缓扫去,尽管贺稳的样子宋映辉是熟悉无比的,他还是花了一会儿才在人群中找到他。贺稳的脸上居然也很难得地挂着笑,虽然是宋映辉最讨厌的那种事不关己的笑。贺稳也是感官敏锐的人,他很快就察觉到宋映辉的目光,他微微抬起头来对上宋映辉的眼,不过脸上的笑也收敛了起来。宋映辉不解,就瞪大了眼睛又去看贺稳,这次贺稳却直接低下了头。
这算怎么回事儿?宋映辉觉得贺稳如今是不讨厌自己的,但他又不是很确定了。
宋映辉的心思还停留在贺稳身上,而刚才被他刻意避闪开来的陆不然此时却盯着他一脸的困惑而隐隐发笑。陆不然的年纪比两个宋映辉还要再多上一些,位高权重,想来瞧着小皇帝也只是有趣吧。
毕竟一国之君已经有数月未涉朝政,总有人装模作样地啰嗦上几句没用的事情,宋映辉虽然没往耳朵里听,打量人的眼神却没停下来,任凭下面的人怎么说,他只是自顾自地看来看去。这一早晨下来,宋映辉居然记住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认得的脸还要多上很多,他对自己的收获颇为满意,若是在月末的宴席上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人,他总是能想出些说辞的。
早朝的时间再怎么拖长,也是赶在午膳之前结束的。宋映辉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昱央宫中,往床榻上一坐,就让人替他把那身不舒服的衣服换下来。而这时张福海端着冰镇好的花果茶上前,宋映辉大大咧咧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然后又打发了两个侍女在一旁给他摇扇子才觉得稍稍畅快了一些。
天气逐渐热起来,御膳房送来的菜肴也以清淡为主,每日还有冰镇的水果一直备着。宋映辉瞧着桌上只摆着一双碗筷才猛然想起来今日贺稳不会和他一起用午膳,他再看看桌上一点也不比平时少的菜式,突然没了什么胃口,而前几日有些吃上瘾的冰荔枝他也只动了几颗。反正下午也没有书要念,中午少吃些也无妨吧,宋映辉毫无准备的被无所事事的空虚感制服,筷子都懒得多动一下。张福海见宋映辉一副人在魂已散的模样,就让人把东西都撤下去了,自己接过侍女手中的扇子替他摇起来,然后让旁人都退下了。宋映辉一手托着腮,冲张福海无力地笑了笑,然后嘱咐他多备些冰过的茶。
也许是因为早晨有些累,也许只是因为想不到可以做的事情,宋映辉又换上了更为轻薄和宽松的衣衫,爬上了床,手脚并拢,以一副老老实实的姿态仰面躺着,张福海在一旁继续摇着扇子,他一脸的淡然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疲惫似的。宋映辉看着扇子在自己眼前摇来摇去,再微微侧一下眼睛就能看到张福海一直在活动的手腕,他抬高一只手抵住扇子,然后对张福海说:“小福子,你也去歇息一下吧。”
“奴才并不疲惫。”张福海虽然这么说,手上的扇子却没动一下。
“去吧,朕也没有那么热。”宋映辉摇摇头,坚持说。
张福海将扇子收好,向宋映辉告谢,他想了想,又伸手替宋映辉放下一层帷帐,对他说:“请陛下好好休息。”
“嗯。”宋映辉有气无力地又说了一句:“都放下来吧。”
“是。”
张福海顺着宋映辉的意思,放下床前所有的帷帐,层层叠叠之中宋映辉的身影一下就模糊不清了。帷帐之中还是有光线的,不过昏暗了很多,若是闭上眼睛一定很快便能入睡。宋映辉端正地躺了一会儿,感觉不是很好,他就向里一侧身,捞了一床薄被紧紧抱在怀里,将脸也埋在其中,这才闭上眼睛。虽然是一副沉睡着的样子,宋映辉心里却在想着自己如此悠闲地浪费整个下午是不是太过放松了,他还有很多不懂的事情,昨天贺稳讲述的东方的事情也不是很明白,所以还特地要人找了些画卷来,要不要趁着今日看上一看,明日也好跟贺稳再多问些事情。
想是这样想,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宋映辉也就由着自己去了,不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自己这般无趣地浪费时间,要是被贺稳知道了可不好,宋映辉这么想着,却突然有些好奇此时的贺稳正在做什么,他和自己一样都按部就班地过了数月,偶然得了空闲,会怎么做呢。宋映辉并不知宫外究竟如何,肯定比不上宫中奢华,却一定比宫中热闹。而且贺稳身边总是要有几个朋友的,比宋映辉孑然一身也要强上很多。
无论如何,贺稳也不会沦落到靠睡觉来打发时间吧。宋映辉非常确定这一点。
东想想,西想想,怀抱着柔软的薄被的宋映辉也渐渐沉睡。
等到因为鼻尖萦绕着一股清香而醒来的时候,宋映辉觉得有些熟悉,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他迷迷糊糊地翻了翻身,揽了一下不知何时盖到他身上的被子。直到帷帐外传来窸窣的响声,宋映辉才清醒过来,也就在着一瞬间他想来,贺稳为他带来月橘的那一天也正是如此。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瞪着眼睛不敢大声喘气,帷帐中的光线也是如同他入睡时一般昏暗,好像他不是睡去,而只不过一闭眼一睁眼之间罢了。外面的声音并没有停下,宋映辉也听不清那究竟是何人在做着什么的声音,他缓缓支起身体,轻轻撩开帷帐之间,露出一点点缝隙。
会不会又是贺稳呢?
宋映辉摇着头来否定自己,怎么会是贺稳呢。他搁在帷帐上的手有点颤抖,想敞开来去看个究竟,可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点怕。他在怕什么呢?怕外面没有贺稳吗?宋映辉没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离不开贺稳,可他迟迟没有动作。
“唉……”宋映辉长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嗓子有点发干,很想喝点什么。时间总不能这么一直耗下去,他手上一用劲儿,帷帐被甩开,发出“呼啦”的一声。
“啊!”外面的人听见声音,有些惊慌地叫出来声,是个女子。宋映辉看着一个浅桃色的身影,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不过他很快就平复好心情,对着那女子说:“别慌,是朕。”
女子是平时侍候在宋映辉身边的一个侍女,瞧着很是眼熟。她看见从龙塌之上下来的人确实是宋映辉,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跪地叩首:“请陛下恕罪!”
宋映辉是怀山长公主带着长大的,对女子很是体贴,他见到跪在地上的侍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就起身上前将她拉起来。那侍女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看得宋映辉有些好笑,他说:“你……你,不用太自责。”他不知道这侍女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