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危险的事情居然要人家去做,主子可一点都不心疼人家。”年轻宫人说话的声音很甜。
“主子养着你不是吃白饭的。”年长一些的人不耐烦地回说:“这些人都是非死不可的,如果他们不死,那个小皇帝怎么会成为祸国之命。”
“别以为你替主子做了几件事就可以嚣张了,这个人和什么吴盛德之流可不一样。”
“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连个女人都弄不死,主子居然还留着你。”
“谁叫人家生得好呢,如果凭你能为主子勾’引到几条走狗啊。”
“废话倒是不少,你这张脸也就只有狗才稀罕了。”
喻持婉没有直接复述这两人的话给宋映辉听,但他已经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趁两人争吵的时候喻持婉偷偷看了那两人的脸,等两人离开之后她本想回到宫中将两人的模样画下来,可走到呈泰宫附近的时候她竟然又撞上了年轻的那人,怕她留在宫中会产生祸患,喻持婉就寻了个借口将她逐出宫去了。
“若是到此为止了,我也便不担心了。”喻持婉从身后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宋映辉,“今日在书斋中发现了这个。”
宋映辉将信拆开来看,里面以喻持婉的口气写着她发现了宋映辉命数带有祸患,留在他身边的人迟早会被克死,说她心里害怕,不想像玲嫣姐姐一般。
“这……”
“我猜他们是想害死我之后再将这信拿出去,就算污不了陛下的名声,我喻家也是要白白受牵连。”喻持婉一边说着就掉下泪来,“我不敢在呈泰宫中多做停留,只能找到陛下这里来了。这也是我之前鲁莽,反而打草惊蛇了。”
宋映辉见喻持婉一哭就慌了手脚,赶紧把自己的帕子拿给她:“你先留在昱央宫中歇息吧,我会让小福子一直守着你的,别吃除了他之外的人拿来的食物。”
将喻持婉安顿好之后,宋映辉立刻带着那封伪造的书信去找了贺稳,贺稳将信读完之后就用蜡烛点燃。
“夫子,究竟是何人出此下策。实在是太过阴险了,他们为什么非要伤害我身边的人不可。”
“你又不是没有读过刚才的信,自然是为了让你背上祸国殃民的名声了。”贺稳挥了挥手中还没燃尽的信纸。
“夫子不要乱挥啊!会有烧到别的地方的!”宋映辉抢过贺稳手中的信纸丢进火盆里,“再说,我怎么能祸国殃民啊。”
“嗯,这自然是诬陷。”贺稳点点头,然后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来:“那就怪不得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第三十二章
南昭八十二年春,大司农郑锲江南叛乱,曰诛暴君,荣山王、赵国公、平良候举旗应之。其子郑群于桑灵反,围皇城。
桑灵的守城中混入了叛军,半夜时分将城门大开,郑群没有受到半分抵抗就抵达朝武门外。城中的探子先一步将消息送进的皇城之内,皇城四周各城门紧闭,暂且将郑群挡在了城门外,但皇城之内向来不是屯兵之地,哪怕集结了内廷守卫又如何能与来势汹汹的郑群抵抗呢。
“夫子,那个人怎么会是郑群呢……”
整个昱央宫中异常的平和,虽然已经夜深了,宋映辉和贺稳却在流渊阁之前摆起了茶桌,二人借着月色谈论着皇城之外正发生着的事情。
“怎么,觉得他不像是会谋反的人?”
宋映辉对郑群这个人的印象,只有他娶了自己的妹妹而已,是个胆小懦弱的人,可也正是这个率兵造反。“可是郑群他怎么会,被鬼怪上身也不会有如此之大的改变吧。”
“他本来就是个鬼怪一般的人,心狠得不得了。”
“夫子是怎么怀疑到他的身上去的?”
贺稳把喝空的杯子往桌上一推,宋映辉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贺稳的杯中又倒上清茶,贺稳拿回杯子抿了一口之后才接着说下去:“去年夏祭的时候,怀山长公主与墨邑长公主之间不是发生了些什么吗,听说墨邑长公主举止怪异,所以就留心了一些。”
“墨邑?”
“陛下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了?”
宋映辉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和皇姐不是与墨邑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能见到的机会也不多。”
“那你们可真是一点都不关心这个妹妹,总之,皇家是养不出那种会骂人的长公主的,必然是她嫁给郑群之后出了什么事。”
“我都不知道她在受苦……”宋映辉苦笑了一下,“是我不对。”
“不是你的错。”贺稳起身,“我们去见见郑群吧,不然他可真的要以为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宋映辉稍微算算时间,郑群的人马应该已经进入皇城之内了,虽然知道贺稳早有计划,但宋映辉还是有些提心吊胆。他问贺稳为什么非得把他们放进来不可,贺稳反问他难道是想让全桑灵的人都见血腥,嫌自己的恶名传得还不够远吗。去年冬天的时候读过喻持婉送来的信,宋映辉这边就开始防备着敌方的后招,太皇太后和喻持婉那边都由贺稳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不过他从没说过这些人都是他从哪里找来的。流言这东西向来是防不胜防的,更何况宋映辉身边先后逝去了两人,如今太皇太后又倒下了,民间还是悄悄传起了他命数不好的事情来,虽然只是茶余饭后说来打发时间的闲话,但谁知是不是被人记在了心里呢。
宫城之中守备森严,原先只是摆摆花架式的内廷守卫都换做了精兵,虽然人数上变动不大,却是个巧妙的行动。
贺稳将手抵在宋映辉的背上轻轻往前一推,示意他走到前面去,“陛下也得有些皇帝的架势才行,我们可能要先见一个不靠谱的家伙了。”说完贺稳抬头冲围墙上看去,顺声有人从墙上翻身而下。
“贺幺儿可真是敏锐。”来者穿着一身夜行服,他将面巾向下一扯,露出一张宋映辉很熟悉的脸来:“陛下也好久不见呀。”
“陆将军!”
“陛下可真是客气,微臣只是来凑个热闹而已。”陆不然笑着摆摆手。
贺稳对陆不然说:“你还是对陛下放敬重些比较好。”
某种意义上说来,夫子你自己才是对我最不敬重的人吧,宋映辉无奈地扶了一下额头,“夫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功夫那么差,还要学别人飞檐走壁。”贺稳很挑剔地看了看陆不然一身的黑。
陆不然无所谓地回说:“仅仅是翻个墙而已,我还应付得了,再说我可不能从那么多人中光明正大地闯进来。要是不小心受了什么伤,凭你可调动不了外面的那些人。”
“他们毕竟是你一直藏着压箱底的。”
“被你发现了也没法子,过了而立之年的人总要替自己寻点退路。”陆不然转而对向宋映辉,“这次我可是把保命的本钱都捧上来献给陛下了,这功劳怎么也要多记上一笔啊。”
贺稳和陆不然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不停地斗嘴,宋映辉只能有些尴尬地提醒两人郑群正围在宫外准备造反,陆不然笑着揽过了宋映辉拍拍他的肩膀,指指远处正在集结地守卫:“最贵重的本钱我都已经留在陛下’身边了。”
到底还是被人围困着,陆不然贴在贺稳耳边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而装作内廷侍卫的安慰则将宋映辉和贺稳紧紧围在中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随时会被突破的宫门,有猛烈的撞击声不断传入耳中。
这样的场景曾经见过,宋映辉没有丝毫的紧张感,甚至期待着郑群快点将那扇厚重的门撞开,然后将这场闹剧结束掉。郑群不知道他正将自己与埋伏之间最后的屏障撞了个粉碎,如果他不冲入里面的话说不定还有什么转机吧,是什么支持着他在前进呢?宋映辉想起满身是血的四皇叔来,这是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他早就不是那个连勺子都拿不稳的孩子了,是什么变了?
宋映辉记得自己当时不明白皇祖母明明知道四皇叔要造反,却还是让那么多人丢了性命。自己也是那时明白了?1 龌实凼且患嗝床腥痰氖虑椋约壕辉敢饽茄觥?br /> 那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宋映辉迷茫地看着前方朱红色的宫门,他是真的要成为一个皇帝了吗?
“陛下可一定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千万别忘记你是多么正直善良的人,绝对不会耍什么花招。”
正直善良、不耍花招,宋映辉突然心虚了起来,他究竟是用怎样的姿态去唾弃和不齿太后的阴险和卑鄙的呢,他现在又为什么不去阻止郑群呢。环视了一圈保护着自己的侍卫,宋映辉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坚毅,每一个人都比自己看着更为强大,但他们随时会为了弱小的自己死去。
他为什么不去阻止郑群呢,他想看着有人因为自己而流血吗?
就算成为了皇帝又有什么用。
再怎么坚固地宫门也抵挡不住接连的攻击,朱红色的大门很快就为郑群而打开,而他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活着踏出这扇门了。宋映辉心里一纠,脑海里全是自己的叫嚣和怒骂,他不该成为一个皇帝,他不可能成为一个皇帝的,忍不住就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甚至想要将这皇位就这么拱手让给郑群了。向前倾去的身体被贺稳拉住,宋映辉的胳膊被他很用力的握着。
“不要去,他是不会停手的。”
宋映辉轻轻拍了怕贺稳的手,这样的事情他也知道啊,就算是他没让郑群进入到皇城之中,就算他没让郑群进入桑灵城之内,郑群就会停手吗。
他不会。
皇祖母或许也是知道她阻止不了四皇叔的,所以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吧。
“夫子,我知道的。”
可就算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
郑群穿着艳红色的战甲,身后披着长长的披风,丝毫看不出从前懦弱的模样。宋映辉觉得他像是浴血而出之人,向前的每一步都踏着成堆的尸骨。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将墨邑送去皇姐那里吧,宋映辉这么想着。郑群的人马将宋映辉等人团团围住,他踱着步子慢慢走到中央去,脸上带着胜利和挑衅的笑容。
“陛下是亲自来迎接我,将我送上皇位的吗?”郑群不屑地看着宋映辉身边的贺稳,“帝师大人把您教导的真是懂事。”
“陛下是我得意的门生,他懂得的事情自然很多。”贺稳完全不在意郑群的狂妄,他心里知道谁才是能嚣张到最后的人。
郑群将手中的剑抵在地上,单手按住剑柄:“教导不好无能之辈实属正常,你要是有心效忠于我的话,我可以不计较你惨不忍睹的战绩,顺便给你的得意门生一个痛快!”
“不会咬人的狗,叫得倒还挺欢。”
“哈哈哈,你还真是会惹人生气。”跟爽朗的笑声不同,郑群手中的剑已经紧紧贴上了贺稳的脖子,“你想随着你无能的学生一起去吗?”
郑群的剑法实在精妙,晚了一瞬的暗卫才刚刚将剑伸到他的面前,郑群用手挡住冲着门面来的剑锋,向一侧推开:“看门狗就是看门狗,陛下还真是养了些没用的杂种。”
“夫子!”
宋映辉这一声叫得几乎是撕心裂肺的,他恶狠狠地瞪着郑群:“你放开他!”
“陛下终于自己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个离了人就连话都说不了的废物呢。怎么?你以为被你这种废物看上一看我就会乖乖放下剑听你的圣旨了?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你还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你以为你配得上这个皇位吗!你能用这个皇位做到什么!”郑群咬着牙对宋映辉咆哮着:“没用的废物!废物!天下怎么能浪费在你的手里!”
“你放开他!”宋映辉又对着郑群说了一遍刚才的话,“不然我一定让你死!”
什么正直,什么善良,如果没有贺稳的话,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陛下,冷静些。”贺稳的手从后面轻轻扶上宋映辉的肩膀,但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一脸狂傲的郑群,然后笑着将自己的脖子对准郑群的剑上靠去:“叛乱之徒,当诛。”
“你……”
远处的暗卫没有再给郑群把话说完的机会,一箭封喉。
“陛下,他是不配和您讲话的。”
直到郑群歪歪斜斜地向后倒去,宋映辉才忽然想起来他们不是真的被人围攻,陆不然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们。贺稳的手一直在宋映辉的肩上没有放开,宋映辉顾不上面前蠢蠢欲动的反贼们,他抓住贺稳的手转过身去,贺稳正笑着看他。郑群的剑锋磨得很利,贺稳的侧颈已经被染成了一片通红,而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映辉。
宋映辉不敢去碰贺稳的伤口,郑群喷溅了一地的血在他看来都没有贺稳的侧颈来得触目惊心。
陆不然的身影出现在身后宫殿的屋檐上,身上还是那身夜行衣,他灵活的动作丝毫看不出迟疑和停顿,直接跳到贺稳和宋映辉面前,伸出手在两人眼前挥了挥:“喂喂,我们现在还尚未将敌人解决掉呢,你们这口气未免也松得太早了吧。”
“不是有你在吗,还是说你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到?”贺稳看了看四周奋勇杀敌的暗卫,个个英勇,平日里定然是训练有素。
“唉,我这忙里忙外的,贺幺儿你却还不领情。”陆不然往宋映辉的方向靠了一靠,“陛下可别被讨人厌的贺家人教坏了,现在看出来是谁更有用处了吧,不如陛下还是别要这个贺幺儿了,选我会更好。”
喊杀的声音渐渐从外围传来,大概是后援的人已经与暗卫配合将郑群的叛军来了个前后夹击。宋映辉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一块来,走到贺稳身边按住他的伤口,然后才对着陆不然说:“陆将军护国有功,不过朕只要夫子就好。”
“就晓得会是这样,陛下到底看上贺幺儿的哪一点了。”陆不然摊开手,“现在陆哥哥只能去收拾残局了。”
回到昱央宫为贺稳处理伤口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宋映辉望着窗外的天空,怎么也找不到真实感。
“居然只过去了几个时辰……”
“这种不吉之事自然是结束得越早越好,陛下以为是过了多久才酝酿出这仅仅几个时辰来。”贺稳歪着脑袋任凭桃雀为他处理伤口,“郑群为了这几个时辰的失败不知道伪装了多少年,可功名垂成就是一瞬间。”
“一瞬间?”
“直到失败的那一瞬间。”贺稳摸了摸自己被包裹了一层面纱的脖颈,“看来是我还没有教会陛下,任何事物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在过去一定有所征兆。察觉过去的人才能赢得当下。”
“感觉这样的话曾经听过……”
“所谓因果。”
宋映辉沮丧地低下头:“夫子,这么困难的话我还不懂啊。”
贺稳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嗯,我也不懂。说起来简单,可因果怎么会是那么容易察觉得到的呢,所以才会说世事无常。”
既然是这样就不要讲给我听才是,宋映辉忍不住在心里小声说着。一切平静下来他才能安下心回想,不知陆不然是抱着什么目的才来协助他们的,关于郑群他其实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今晚与其说是什么胜利,其实宋映辉只是稀里糊涂地度过了一个惊险的夜晚,他根本就一无所知。贺稳一手策划了今晚发生的一切,宋映辉只是一味地相信着他。
虽然现在已经打退了郑群的人马,说要完全放下心来还差得远,他的父亲郑锲还联合了三队人马正向桑灵一路攻来,不过贺稳说有个讨厌的人去处理那边了,估计过段时间就会有消息传回来了。陆不然说受不了他们两个磨磨蹭蹭的人,自己就先去郑群的府中搜查了。
到头来,宋映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就像郑群说的那样,他什么都做不了。
阴云渐渐笼罩上心头,宋映辉想不通自己在执著于什么,也想不通贺稳为何愿意走上这样的道路,他们曾经是不愿争执和不理世事的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最让宋映辉觉得不安的是,就算他们坚定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最终会不会也是草草收尾的失败呢,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是对的。
宋映辉是个懦弱的人,所以他怕输,也怕贺稳会输。
贺稳拒绝了暂时留宿在昱央宫中的提议,他说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做,不过他离开之前跟宋映辉说不要担心。宋映辉彻底放空了自己,他现在既不想念书,也不想无端去揣测,仿佛昨夜的一场变故之后之前全部的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是什么呢,宋映辉虽然觉得自己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可以知道,顺理成章,但是他逃避了,至少此刻什么都不想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