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不知何故太子竟然毫不示弱,立刻转头瞪视谢云:“小王诚心诚意前来拜祭,谢统领却再三为难,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吗?!”
“……本分。”谢云慢悠悠重复这两个字,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殿下今日亲临寒舍,来凭吊一个犯了重罪的民女,也是出于身为储君应尽的本分么?”
太子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当即就哽在了那里。
“马鑫,”谢云道,“端茶,送客。”
“谢云,你别太过分!”太子怒不可遏,猛一振袖:“本王今日是为杨姑娘而来,又不是为了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你竟敢赶我走!”
谢云开口要反驳,但随着太子那衣袖骤然掀起的动作,一丝若有若无、略微怪异的香气飘进了鼻端,让他心跳骤然加快,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服直冲上了喉咙。
“……”谢云深吸了口气,淡淡道:“殿下误会了。臣哪是赶你走,而是……众所周知臣与殿下政见多有不合,万一殿下今天在臣府上出了什么事儿,天下人怎么想微臣呢,嗯?”
太子身体一僵。
那个东宫心腹太监已经快哭出来了,偷偷用力扯他袖子,然而太子冲口怒道:“你大胆——”
“况且,”谢云淡红色的唇角勾起,浮现出了一丝恶意的弧度:“要是十年来从未登门的太子殿下,今天突然带着重伤不请自来了,然后突然就在臣眼前出意外了……这叫圣上与天后将来审案的时候,心里又怎么想?”
——你该不会是自知大限已到,来我府上碰瓷儿的吧?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威胁的话,现在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倒打一耙的威胁了。
太子脸上腾地变色,看样子是瞬间怒极——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蹬鼻子上脸地威胁过。但就在单超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太子竟然握紧拳头,把怒火硬生生强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鼻腔中“哼!”的一声:“谢统领要对本王不利么,我看你没有这个胆子吧!”
“本王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六皇子雍王现就带着东宫侍卫驻扎在胡同外,谢统领想不想出去会会?”
马鑫快步而来,俯在谢云耳侧小声说了几句,隐隐飘来“雍王”、“围府”等零碎词句。
单超耳力敏锐,眉峰登时一跳——他听得清清楚楚,马鑫说的赫然是:雍王李贤带着东宫数百名侍卫,已经强行围住了整座禁军统领府!
这是要干什么,抄家?!
单超向谢云的方向走了几步,悄没声息按住了身侧的龙渊剑柄。然而紧接着,谢云将掌心按在了他手背上,那动作非常隐蔽,又很用力。
“先等等,”他轻轻道。
那一刻两人对视,单超心内忽然浮起一种非常奇怪又酥麻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面前这个抚养他长大,同时也严厉压制他、管束他的人,并不总是高高在上又毫无破绽的。
这个人也有虚弱、疲惫、渴望保护的时候,而现在唯一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谢云转过目光,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太子,许久才问:“哦?那么太子今天是来拜祭的,还是来抄家的?”
“殿……殿下今日出宫前,特意熏香沐浴、还换了素净衣裳……”那东宫太监哆哆嗦嗦道:“就是为了哀悼杨姑娘的……”
太子紧抿着嘴角站在边上,因为伤势未愈的关系脸色比谢云还难看,但轮廓中又隐约显出了几分与其母相似的倔强。
“原来如此。” 谢云饶有兴味道,“殿下这边险死于妙容之手,那边病还没好就巴巴地跑来给她上香,传出去圣上又该夸赞殿下心存仁厚了罢——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连微臣都忍不住要赞叹殿下两句了呐。”
“我今天出宫的事情圣上并不知道!”太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谢云的衣襟:“杨姑娘虽然伤了我,却不是有意的,我心里也很清楚!别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单超立刻抓住太子的手将他推了开去:“殿下!”
单超的低喝充满警告意味,太子满腹委屈:“单大哥,我真的是……”
那一瞬间谢云身形摇晃了下,视线猝然涣散,心跳猛地窜上了喉咙口。
——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
虽然极其细微清淡,不仔细闻的话几乎就湮没在了灵堂上焚烧纸钱和燃香的气味里,但太子靠近的刹那间,那朦胧荒诞的香味,还是一丝丝渗进了谢云的鼻端。
他踉跄退后,后腰抵在了供桌前,用指甲重重掐了下自己的人中,刺痛令神智骤然清醒。
紧接着一股深深的不安瞬间从心底掠过。
……这是什么味道?
“我与杨姑娘虽然只是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杨姑娘温柔和善,且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子,”谢云猝然道。
太子沙哑急促的声音一停。
“如果你真的只是来送别妙容,那就没必要带重兵围府。光天化日之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任何对当朝太子不利的事情。”
谢云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太子尚未出口的辩解。
“另外,妙容只是个戴罪之身的民女,连这灵堂都是我冒着风险私下设立的。你来就来了,但若是还在灵前下拜,万一日后传出去,便会害得她被开棺戮尸,你又于心何忍?”
太子陷入了沉默。
他来的时候满心只想着痛哭流涕、灵前跪拜,但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身为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世间有那么多不能做的事情,甚至连这简简单单的膝盖一弯都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他仅是个官宦公子,此刻便能自由自在地放声恸哭;甚至在更早一些两人初遇的时候,还能无所顾忌地放手去追求心中所爱,那么故事的结局便有可能从此幡然不同。
那个月下采梅、簪于鬓发的女子就这么永远离开了,而他连上一炷香都要偷偷摸摸,而不敢宣之于众!
太子只觉人生二十年来所有的不幸和磋磨都涌上了脑海,霎时心灰意冷,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你说得对,” 半晌他终于苦笑起来,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做了这劳什子太子,便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能!”
——心腹太监登时就颠筛般哆嗦起来,连单超的脸色都变了。
然而还没等一句“殿下慎言!”吼出口,太子已经挣扎着上前,把手中的香往灰里一插:“百无一用是太子,百无一用是太子啊!”
太子惨笑两声,转身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
宦官汗出如浆,慌忙跑去搀扶:“哎殿下!哎哟殿下等等喂——”
门口守着的马鑫简直脸都白了,眼睁睁看着太子跌跌撞撞擦肩而过,目光如同看见了怪物。
单超意识到让太子这个样子走出谢府不行,便回头征询地看向谢云,却只见谢云似乎对太子荒唐的表现毫无觉察,正定定看着自己的手。
“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云轻轻握住掌心,抬头神色如常:“我忽然有些晕,你帮我去送送太子罢。”
单超凝视他片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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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外,手持铁戟的东宫侍卫在日光下齐刷刷站成一排,与在谢府轮岗执勤的北衙禁军遥相对峙。
李贤着急地踱来踱去,忽然眼前一亮:“大哥!”
这是单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六皇子,当朝的雍王。然而关于这位皇子的种种流言,他却已经早有耳闻——
八年前清宁宫夜宴,魏国夫人贺兰氏在湖边拦住了谢云,那是单超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六皇子的名字。
李贤,小名阿仁,永徽五年武后随圣上出京祭拜昭陵途中所生。
后宫传闻已久,他亲生的母亲,其实是武后守寡的亲姐韩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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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
昏暗灵堂内一片空旷,夕阳斜斜辉映,空气中浮动着微渺的尘埃。
谢云微微不稳地摊开掌心,衣袖顺着手臂垂落,露出了皮肤下隐约的刺青。
太子留下的香气在虚空中盘旋不去,谢云胸膛剧烈起伏,半晌他紧紧按住急速搏动的心脉,弯腰蜷缩起身体。
这幅场景在外人看来应该是非常罕见的,谁也不会想到强大、冷淡、心狠手辣的禁军统领,会露出这样不堪重负,甚至堪称软弱的姿态。
长发从他侧脸滑落下去,半晌谢云彻底呼出一口气,伸手将鬓发撩去耳后,重新站直了脊梁。
第77章 走水
虽然在政治立场上堪称死敌,但谢云并没有把太子前来吊唁、还要灵前下拜这个重要的把柄透露出去。
谢统领微妙的心境完全不可考,然而这事还是转天就传进了宫里。
天后完全没想到原本应该乖乖躺在病榻上养伤的太子竟然干出了这种事,当即勃然大怒, 亲手写信将太子叱责了一顿;又把雍王李贤叫来痛斥, 当着满宫人的面,赐下了《少阳政范》和《孝子传》两部书。
——不忠、不孝、欺上瞒下, 这是天后重重扇在雍王脸上的三巴掌。
李贤回府后就把两部书撕了,抽剑砍烂了书房里能毁坏的一切, 甚至连雍王妃房氏亲自赶来都劝不住;王府里下人哭天喊地又手足无措,只得请来李贤最信任的仆从赵道生。
赵道生上来一把就从背后把李贤抱住了:“雍王!你这是在干什么,再传到宫里怎么办, 还活不活?!”
李贤咣当一声将剑狠狠扔在地上, 流着泪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这样憋屈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再忍忍、再忍忍……”赵道生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你会坐拥天下, 向那个姓武的女人复仇……只需要再忍一忍……”
李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放声大哭。
“你总有一天能上当储君的,阿仁。”他没注意到的是,赵道生脸上满是阴霾,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着:“我一定会让你当上储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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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二年在一片诡谲的阴云中降临到了长安。千家万户除旧迎新,鞭炮庆典火树银花,却掩盖不住大明宫中一天比一天浓厚的政治硝烟。
年后,圣上头疾发作,原本打算迎娶于阗公主入宫的计划只得暂时延期到四月。
长安寒冷的气候让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最终九五至尊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下令开春后再次离京,出巡东都洛阳。
皇帝这些年东巡洛阳的次数十分频繁,基本都是让太子留守京城监国。但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后劝说,还是真心疼爱太子想带他去养病,圣上特意下了道诏令,让太子也一同随行。
太子出行当然不是随便收拾几辆马车就能走的,圣旨一下,整个东宫就人仰马翻起来了。收拾冬衣的、掌管药材的、准备马匹的、沿途护送的、请愿随行的……种种陈杂事物不可细数,让原本就恹恹的太子更加心烦意乱,直对着心腹内侍发火:“不要事事都来问我!内务交予太子妃,外务一概戴相、张相等大臣做主即可!不用跟我汇报了!”
内务交予太子妃没什么毛病,政事全由大臣做主毛病可就大了。内侍有心劝说几句,但看太子爷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只得呐呐去了。
漫长隆冬,阴云弥漫,太子空有伤春悲秋的心,却没有春末秋残的景,只得唏嘘着自去看《太上感应篇》。谁料刚看到一半,内侍又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了:“殿下!殿下不好啦!”
太子砰地把书一拍:“我不是说了……”
“走水啦!”内侍鬼哭狼嚎:“殿下快跑,走水啦——!”
几个小宫人在东宫后院放鞭炮取乐,期间禁军谢统领悄然经过,却没人注意到。
小半个时辰后,鞭炮炸了伙房干柴,正值天干物燥,火苗瞬间吞没了半座寝殿。
御书房,单超将手中白子果断一掷,起身道:“请让臣护送陛下离宫。”
皇帝还沉浸在棋局里,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这时才听见宫人尖叫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东宫走水啦——”
“弘、弘儿!”皇帝脸色剧变,整个身体颤栗不已:“快去救太子……快,快!”
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回禀、回禀圣上,今日轮值的北衙禁军已经在组织人手救火了,请圣上先行暂避!”
——北衙禁军。
单超浓密的眉梢登时一跳。
皇帝撞翻了整局棋盘,颤颤巍巍的几乎站不起来。宫人正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见单超伸手把皇帝整个架了起来,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远处东宫方向正冒出滚滚黑烟,人声脚步喧杂,到处乱成一团。单超一边架着根本走不了路的皇帝,一边七星龙渊拔剑在手,路上根本无人敢拦,不到片刻便从御书房赶到了紫宸殿。
武后早已在紫宸殿中焦急等待,见到皇帝安全无恙地被送回来,登时喜形于色:“好个忠武将军!好、好!快来人——”
她还没来得及褒奖单超两句,就只见这救驾有功的忠武将军把皇帝往前一推,单膝跪地行了个礼,道:“臣先行一步,请陛下恕罪。”
皇帝年纪大了又抱病在身,一路上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忽听单超说要走,登时吓得清醒了一半:“等等!爱卿上何处去?朕需要你护驾……”
“太子殿下尚未脱险,臣现在立刻去东宫探看,请圣上恩准。”
好个忠臣!
武后面色微沉,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欣然道:“爱卿时时不忘忠君爱国,不愧是国之栋梁!去罢!”
单超一抱拳,并未看武后一眼,径自转身去了。
东宫这火极其邪乎,不消片刻就已经把半座前殿烧了个精光。单超赶到的时候,太子及裴氏已经被北衙禁军冲进去抢了出来,此刻正惊魂未定地被赶着撤离;马鑫满头大汗地忙着指挥救火,恨不能生出八张嘴八只手来,现场混乱如鼎沸一般。
单超喘息着向周围一望,没看见谢云的身影,登时全身的血都凉了。
“马鑫!谢云呢?!”
“你他妈睁开你的狗眼,统领不就在……”马鑫一抬头,登时魂飞魄散,差点当场尿了裤子:“人呢?!哎,你上哪去?!”
单超脱下外衣,拦住一个提着水桶奔来的禁卫,将外袍浸透了水,湿漉漉往口鼻上一捂,毫不犹豫冲进了火场。
太子寝殿。
火势虽然还没蔓延到此处来,但后殿中已经浓烟滚滚,温度非常高了。
谢云一手推开内室滚烫的门,另一手将湿冷的绸布捂在自己口鼻前——那掌心竟然被深深划了一刀,鲜血与白绸晕染在一处,让他脸色看上去有种生硬的冷白。
他站定在了内室门前。
即便是在黑烟那么浓的火场里,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这是那诡异香气最为浓厚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诱发青龙开印?
太子是从何处得到它的,为何又不来对付自己,偏偏去对付根本不成威胁的杨妙容?
箱笼、书柜、床榻都被翻遍了,却什么异状都没有。无所不在的香味让谢云呼吸微微不稳,不用看都知道皮肤下的刺青纹路正时隐时现。他隔着白绸用力吸了口气,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瞬间令神智清醒了许多。
龙血对这种致命香气有一定的抵御作用,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发现的。
然而血气不能抵挡太久,谢云在温度越来越高的内室中站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案上垒起的书信中露出一张纸,纸页边角隐隐写着什么。他内心狐疑顿起,抽出纸张一看,瞳孔微微紧缩。
——那是个女子。
女子素衣明眸,立于月下,身侧梅树落英缤纷。她将一朵红梅簪于自己如云的鬓发,回首一笑,满眼温柔,极其传神。
那是杨妙容。
下角清清楚楚题着一行字:上元初年除夕,弘字,另盖了一方鲜红的太子私章。
谢云手一松,纸卷轻飘飘落回桌案。
谢云眼瞳深处,一丝危险的纯青色忽隐忽现,胸膛缓缓剧烈起伏。
出事那天妙容不同寻常的癫狂,和灵堂上太子撕心裂肺的嘶吼,无数诡异的画面从他脑海中翻涌而过,渐渐浮起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谢云下意识退了半步,忽然眼角瞥见八宝阁顶端有个废弃不用了的小香炉。
火焰噼啪声越来越近,黑烟已经烧得很难看清周遭的景象了。事后谢云再也无法回忆起那一刻自己的感受,他仿佛被鬼使神差一般走上前,取下香炉,打开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