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云慢慢脱下铠甲,裴极卿取了湿毛巾,给他一点点擦去细碎的血迹,再涂上些跌打药,决云一直闷闷不乐,似乎心里很是难受,庆功宴也没有去,他独自坐在桌前翻书,直到夜深人静,都没有睡觉的意思。
裴极卿看着决云长吁短叹,忍不住上前道:“这里还有跌打药,你去拿点吃的,我们去看一下林贺吧。”
“真的?”决云接过药,一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裴极卿早知道他想去看林贺,自己也清楚林贺不是奸细,可赵将军刚才在庆功,若是被他看到,又不知会出什么事情,如今夜深人静,再让决云去探望一下11 ,倒也宽了他的心。
裴极卿笑道:“走吧,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
决云很快抱着药品和食物回来,四下一片寂静,两人偷偷摸出大营,正看到林贺被人锁在帐外,他细瘦的手腕上系着一条铁链,他的伤口似乎已被包扎完毕,身上没见什么血迹,只是眉头深锁,与平日的无赖活泼判若两人。
决云凑过去,将放着馒头的篮子搁在近前,林贺猛然回头,惊讶道:“决云?”
决云还未开口,林贺已经上前抓住决云的手,林贺双唇干裂,却没有问一句自己的安危,反而道:“二皇子死了没有?”
决云有些自责的摇摇头,道:“给他逃了。”
“唉。”
林贺咬着下唇,眉目间一片惶然,似乎在可惜这次时机。裴极卿站在一旁,心里不住思索着萧挽笙的事情:萧挽笙是当年追捕过小皇子的人,大胜之后必要班师回营论功行赏,此时决云长大,萧挽笙看着他待妓馆买来的小厮这样好,难保不会心生疑窦。
可若是萧挽笙与小皇帝站在他们这边,除掉傅从谨就会轻松许多,若决云成功还朝,再有一个王爷的爵位,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些。
这次萧义先连连败退,设下埋伏,也许就是为了让二皇子上战场,再借夏承希的手除掉他……裴极卿攥着手指,继续想到,如果他可以借小皇帝的手,是不是也能除掉傅从谨。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如何借着容鸾的身份出仕……
决云有些自责的低头,将馒头递给他,道:“你快吃吧,等明日赵将军醒酒,我就让他放了你。”
林贺摇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同往常的淡漠,他望了一眼心不在焉的裴极卿,压低声音,对着决云耳语数句,裴极卿看着两个少年凑在一起说话,也稍稍安下心来,至少决云没那么难受了,林贺看起来也没吃什么苦,这也许只是场误会罢了。
“啊?”
决云不知听到了什么,他猛的一愣,手中馒头也掉在筐里,裴极卿惊讶回头,林贺一把拉过决云,挤眉弄眼道:“小相公,能去给我烧点热水吗?”
“小屁孩。”裴极卿看到林贺毫不在意,也知道他没受什么苦,于是道:“嘴里没有一句好话,活该人家把你当奸细!”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还是转身回到军帐,准备为林贺弄点热水。
“裴公子!”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背后传来。
☆、第32章
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夏承希向他挥手,裴极卿望了决云一眼,有些尴尬的看着夏承希,夏承希却似乎没看到决云,反而有些醉醺醺道:“决云呢?喝酒也不见他?”
“决云,回去休息了。”裴极卿瞒了一句,刚想开口说什么,就看到决云提着东西跑来,夏承希摸摸决云的头,似乎已对他去了哪里心知肚明。
“老赵是急脾气,而且林贺的身世不清不楚,你也是知道的。”夏承希道:“大定城终于攻下来了,我这心里也踏实许多,从前朝开始,这座边城原就是我中原土地,已经一百年了。”
前朝骄奢淫逸,在元人和辽人的铁骑下丧失了大片国土,裴极卿望着渐渐发白的夜色,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夏承希握着决云的手,向前指道:“这地方原先叫定州,虽在临渝关外,却一直是中原土地,临渝关外还有古长城,可叹前朝窝囊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趁着辽国内乱,才能将自己的土地拿了回来。”
裴极卿低头望着决云,小孩一脸沉默,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夏承希感慨几句,继续道:“裴公子,今日对洛霁说的话我都了解了,于是没有回复傅从谨的公文,真没想到,你一个世家子弟,倒也有些小人心思。”
裴极卿心想:“什么叫‘小人心思’,我那是制衡。”
他心中猛然想到什么,于是道:“夏将军,如今定州回归,咱们是不是该安排官员驻守,也好防御辽人。”
“正是。”夏承希扭头望了裴极卿一眼,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帮我家小主子,向您讨个官做。”裴极卿笑着牵起决云的手,“定州地方很小,应该归入锦州属州,这里地势险要,又有大军驻守,我想给决云讨个昭信校尉的官职。”
“校尉?”夏承希拧起眉头,沉思道:“封一个校尉,我倒是能做了主,只是决云年纪太小,不是纯种的汉人,又未考过武举,不知如何向京城上报?”
夏承希虽然皱眉,但看他神情,已经不向之前那样总对裴极卿将信将疑,反而在耐心等待着他的意见。
裴极卿继续道:“这定州是刚刚收复的边塞新城,上百年都由漠北异族和汉人混居,现在二皇子还在不远处守着,只让文官治理是不行的,必须有熟知情况的武官在此驻守,将军只需对朝廷说,决云原先是当地人,又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朝廷权衡利弊,应该会参考将军的意见,至于年龄,只要再添两三岁便是,十二岁与十五岁也差不多少。”
夏承希沉思一阵,继续道:“如此说来,殿下倒是可以暂时留在定州,虽然有你照顾着,可他不在我身边,总觉得不安心。”
裴极卿低头,想去问问决云的意见,他却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等到裴极卿推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好。”夏承希欣慰一笑,也没再说什么担忧的话,反而爽朗道:“我正怕萧挽笙来了这边不好对付,留在定州,正好不与他见面。”
五日后,夏承希的公文抵达京城,定州城也驻进了大周军队,决云走在军队之前,身上已穿了校尉的甲胄,也真的像个将领那样严肃着不说话,裴极卿像个管事一样跟在他身后,却没见到林贺的身影。
定州城由许多民族混居,这里虽距锦州不远,情形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锦州道路整齐,街道宛如规规矩矩的棋盘,而定州街道杂乱,民居矮小破旧,因为常年战乱,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些麻木,仿佛城里换了主人,也和他们毫无关系。
大军驻扎城外,裴极卿带着决云来到了临时修缮的校尉府,这里虽然叫“府”,却是异常残破,连门都有些摇摇欲坠,裴极卿一脸惊呆,站在门前等了许久,才扶着门框让决云进去。
虽然什么都很破旧,但没有了京城的围追堵截,也没有战场的朝不保夕,看起来也勉强像个家的样子,裴极卿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将书籍和行李都搬进去,他刚思虑着要不要找人来帮忙扫洒,就看到决云已经动手将院子里的东西一点点收纳好,甚至连井沿都擦的干干净净,裴极卿便放弃了这个念头,笑着去打扫厨房。
直到深夜,两人才将屋子收拾干净,决云披着中衣盘坐在炕桌前,裴极卿将烧好的鸡块和萝卜端上餐桌,还摆了两杯烧酒,他为决云夹了块馒头,道:“这里菜太少,沙尘又太大,赶明儿去锦州置办些东西,也买个花盆,咱们在屋子里种一些。”
“好。”决云坐在裴极卿旁边,心不在焉的抓着馒头,将鸡块也夹到裴极卿碗里,晚上油灯昏暗,两个人正举杯喝第二通,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猫叫,天花板的墙皮灰尘忽然落下,两人瞠目结舌的望着桌上的饭菜和馒头,握着筷子的手也停在原处。
决云偏过头去看裴极卿的脸,却发现裴极卿也在看他,两人灰头土脸,眼睛对着眼睛,情不自禁的一起笑出来。
前生今世,裴极卿都很少真的喝酒,今日也不知为何如此高兴,竟然猛地灌了自己七八杯。
“傻小子,都不能吃了,你高兴什么?”裴极卿伸手搂住决云肩膀,将他压在床上,决云般挣扎着反抗,他力气大,一下子便反过来压在裴极卿身上。
饭也不能吃了,裴极卿索性将决云搂在胸口,决云安静下来,他便伸手摸着决云的头发,决云也靠在他的胸口,两人不言不语的躺了一阵,裴极卿却不动声色的叹了口气。
决云像受惊一般愣了下,道:“你为什么叹气?”
“不是叹气,是心底实在高兴。”裴极卿抱着决云,恨不得将他揉进怀里,口中带着浓浓酒气,道:“时常觉得老天爷对我太好了,不仅留我一条性命,还让我活了这么久,殿下,我总是害怕有天老天爷会将这命收回去……”
裴极卿话未讲完,已带着酒气半昏迷着睡去,一向睡觉安静的他居然发出轻微的鼾声,决云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裴极卿的脸,他面色雪白,虽然清瘦,但此刻两颊却像上妆一般通红,不断摇晃的烛光下,长长睫毛划出一泓如烟波般的阴影,看着竟然有些旖旎媚态,决云愣了片刻,身体冷不丁颤抖着凑上去,鬼使神差般亲了亲裴极卿的脸颊,接着,竟然微微叹了口气。
决云迅速将脸挪开,裴极卿已迷迷糊糊醒来,他眯着道:“看你好些天心不在焉了,说吧,出什么事了?”
“我……”决云犹豫一阵,道:“我可能,做了件错事。”
裴极卿闭着眼睛,道:“怎么了?是砸了东西?”
“不是……”决云摇摇头,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从手中拿出一枚狼牙,轻声道:“林贺,其实,是辽国的小皇子赫凛,他没有死,萧义先这次来,就是想将二皇子害死,再接他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若二皇子发现了再攻来,我——”裴极卿一时气急,气愤中扬起的手掌却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下去,冷冷道:“现在跟我回锦州,告诉夏将军做好准备。”
“不会的!”决云立刻道:“二皇子没有发现萧义先的事,只是林贺被赵将军怀疑,也不好在待下去,所以便走了,临走之时,他将这枚狼牙交给我,保证萧义先不会再来。”
裴极卿听到二皇子暂时不知此事,刚揪起的心也暗暗放下,决云继续道:“林贺与我约定,他若能继承皇位,一定不会再与大周开战,不过我想他回到辽国,只怕每天都要担惊受怕……他为什么还要回去……我是真的怕他死……”
“他是皇子。”裴极卿见决云在意的居然是林贺的安危,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人有所为有所不为,路都是自己选的,可他既然生下来便是皇子,便只能选这条路,不然他也不会宁愿牺牲定州,也要害死二皇子,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一下,二皇子会不会发现。”
“你总是太小心,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才没跟你说。”决云扭头道:“但我愿意相信他。”
裴极卿狠厉道:“你相信有个屁用,以后这种事再不告诉我,我一定会动手打你,绝对不会心软。”
他说完便迅速起身,将桌上碗碟收拾起来,再没有与决云说一句话,决云很不满的坐在床上,手里抱着那枚狼牙,也不开口。
“还不起来?”裴极卿拎起衣服,冷冷道:“难道要我押着你,再去告诉夏将军不成?”
决云默不作声的接过衣服,手上动作却很重,一下子竟然将衣带拉断,裴极卿叹了口气,妥协道:“殿下,要小心啊。”
决云反驳道:“林贺救了我一命,也教了我许多行军打仗的知识,难道我要出卖他,将他交给夏将军吗?”
裴极卿答道:“你将他放走,二皇子很有可能发现萧义先的用意,会用其他将领打定州;如果二皇子没发现,他真的有朝一日做了辽国国主,辽人与我们剑拔弩张多年,且一直占上风,他凭什么休战?”
决云直接道:“可我当他是朋友,他也是这么想的,难道想要当皇帝,就要连朋友都不敢相信吗?”
裴极卿猛地呆在原地,眼中一片惶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迅速为决云系好衣带,却没有接这句话。
#
深夜时分,锦州得月楼。
萧挽笙坐在二楼雅间,手上转着只琉璃酒杯,他抬起醉眼,搂住坐在邻座的胡人女子,轻声道:“夏将军,没想到你独身好多年,还真是很有雅兴哟。”
“侯爷说笑了。”夏承希拎起酒壶,为萧挽笙斟了杯葡萄酒,“我这儿哪有京城快活,侯爷又深得摄政王信任,比我这小地方,不知强了多少倍。”
“京城快活啥子哦,屋里婆娘……”萧挽笙猛然将话停在舌尖,他望着夏承希正色一笑,突然又回复了官话,“夏将军,今日喝得有些过了,咱们还是尽早回去歇息吧。”
夏承希已懂他的意思,于是道:“侯爷不必这样拘谨,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得月楼好酒好菜美人作陪,想单纯招待一下侯爷罢了。”
“辛苦夏将军了。”萧挽笙摆摆手,像背台词一般道:“我这次过来,是为了治理兵马,而非沉溺声色……”
“也罢。”夏承希也跟着起身,身边下属立刻会意,一同将得月楼沉重的雕花木门拉开,萧挽笙抖抖衣袍起身,他身材高大,一不小心碰到了桌旁圆凳。
那胡女连忙弯腰去扶,胸口一片盎然春意。
萧挽笙猛地吸了下鼻子,还是扬起袖子出了门。
☆、第33章
裴极卿和决云赶路一夜,才从定州返回锦州,此时天色刚刚发亮,长街上,却不见一人。
“裴叔叔。”决云回头抓裴极卿的手,“你抱紧我啊。”
“我干嘛要抱着你,我……”裴极卿被晃得晕头转向,手上已没有力气,只能勉强抓着决云的衣服,“你小子,是不是在报复我……”
将军府门近在咫尺,决云伸手扯过裴极卿的手,死死将他扣在自己身后,白马一声长啸,决云猛然勒马,裴极卿猛地栽在决云身上,接着从马上滚下来,累的上气不接下气。
“早跟你说抱着我。”
决云轻松的跳下马,看着他扶着墙喘气,却故意没有扶他,裴极卿动手拉住决云,轻声骂了句“小白眼狼。”
“行了。”裴极卿握着决云小手,道:“不跟你怄气了……扶我一把……”
“这么快就屈服了?你也太弱了吧。”决云拉起裴极卿的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以后多吃点东西,多锻炼锻炼,别骑个马都大喘气。”
“你个没良心的小狗!”裴极卿瞪了他一眼,心里却也不气了,他握着决云的手,认真道:“你对我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决云回答,并且将手中的狼牙举起,“上面还有辽国皇室的记号,这是他娘留下的,他把这个留给我,就是与我约定。”
“决云!”
裴极卿还未开口,唐唯突然从将军府里跑出来,一把将他三年未见的决云抱在怀里。唐唯比决云大两岁,此刻却没有决云高了,而且看着白白净净,依然是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不似决云直挺挺的站在那里,就像个将军一般。
裴极卿的心软了下来,他笑着叹了口气,仿佛决云放走林贺的轻率和冲动都变成了果敢与锐气。
“听说你升官儿了,也没来得及道贺。”唐唯有些吃力的搭着决云肩膀,决云望着他笑笑,一掌拍在他肩上,道:“我说怎么总觉得附近有人盯着,怎么躲在门口看我,也不出来。”
唐唯道:“我在看你们吵架呀,你在边关吹了三年风,也学会顶嘴了,当年还跟着人家转来转去呢。”
决云突然不说话了,裴极卿道:“小侯爷,现在太阳刚刚升起,您怎么就出门了?”
“夏承希晚上没回来,我也没睡好。”唐唯扭头道:“我听他说,你们要留在定州,定州好玩吗?”
“不好玩。”裴极卿忙道:“定州比锦州差远了,而且好多胡人,想吃些菜都没有。”
唐唯抬头,似乎又有问题想问,这时,马车与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几人回头望去,夏承希正扶着一个女子的手,晕晕乎乎从车上下来,那女子穿的花红柳绿,她将夏承希交到将军府人的手里,便回头上了马车。
马车还未走远,唐唯立刻冲上去,怒道:“你去喝花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