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裴极卿皱眉回头,正好看到代林守在医馆对面,傅从谨定是知道小皇子受伤,才安排萧挽笙看好京城中的药房医馆,不过这萧挽笙也太耿直,傅从谨要他守株待兔,他却直接放个侍卫杵在这里。
“代大人!”裴极卿将一包包药材提在手里,扭头道:“这么早,您是来,买药?”
“我在这里当差。”代林连忙从医馆外的小摊上站起来,看着他白细的一截手腕,轻声道:“侯爷派我盯在这里,守卫……京城治安!”
裴极卿笑笑,代林接着道:“您现在要回侯府?我送您……”
“不必了。”裴极卿挥挥手,“我去那边吃点早餐。”
初春难得露出暖阳,云霞提着食盒,沿着胡同慢慢走进小院,她已经换掉了天香楼里艳丽的服饰,只穿着一袭藕色长裙。
裴极卿跟在她身后,也不做声,欣赏着她一身荆钗布裙,倒是比昨日清丽很多。
突然间,一个素色瓷碟从门口飞出,直接砸碎在云霞脚下。
云霞揉了揉胸口,快步向着小院中的矮房跑去,房间里,昨天那个小孩已经醒来,他拖着一条基本上动弹不得的右腿走来走去,将房间里的器物搅作一团。
“你是谁!”见有人敲门,小孩警觉的回头,他的嘴唇发白干裂,身上的衣服还沾着鲜血,两只大眼睛里带着五分惊惧五分伤心,眼眶外泪痕交错,将本来就不干净的小脸冲出道道灰痕。
小皇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天之前,明妃的侍卫连漠背着他冲出行宫,一路砍杀追兵,而连漠和他都已受伤,只是连漠尚能支撑,他却已痛苦难忍,一直哭到嗓子干哑,连漠将他放在了什么地方,然后独自离去,似乎是要将追兵引向城外。
待到他醒来时,已经来到了如今这个陌生的地方,而母亲留给他的剑也不知所踪。
“我叫云霞。”云霞见他激动,连忙放下手中食盒,“我给你拿点吃的,先坐下,你……”
“我的剑呢?”小孩个子不高,他抬头瞪着云霞,眼神就像一只凶狠的小狼崽,云霞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几步,完全不知从何解释。
“你的东西在我这儿。”裴极卿提着药站在门口,他手里拄着跟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到近前,柔声道:“醒了?”
“你把东西还给我!”小孩拖着伤腿上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扑在裴极卿身上,伸出手捶打着他的胸口,“你们这些坏人,你拿我的东西,你要出卖我,我要杀了你们!”
“坐回去!”裴极卿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沙哑不堪,忍不住厉声道:“腿不想要了是不是!”
小孩愣了一下,缓缓憋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他瞪着眼睛,猛然在裴极卿手腕上咬了一口,裴极卿躲闪不及,却只是吸了口气,任由着他咬了许久。
小孩咬累了,便缓缓松口,小脸强忍着眼泪,却还在一抽一抽,裴极卿白细的手腕上瞬间留下一圈沾血的牙印,他抬头摸摸小孩的额头,轻声道:“看来不烧了,先喝点水,我给你上药。”
小孩嘶哑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只小兽遇到危险的低吼:“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娘留给我的……信……”
“我既然要出卖你,又怎么会还给你。”裴极卿眼睛都不抬,直接卷起他的裤腿,“忍着点,我给你上药。”
小孩挣扎着挥手,叫道:“你给我涂什么东西?!”
裴极卿直接解下发带,将小孩的手牢牢捆在一起,他学着昨天那个御医,将小孩腿上的绷带一点点剪开,露出一条伤痕累累的小腿,孩子的腿虽然没有断,但像是深深受了一箭,皮肉外翻,虽然经过了简单的处理,但伤口依然在不断渗血,只轻轻一碰,小孩就会疼的浑身颤抖。
裴极卿的心里被揪了一下,他狠了狠心,将绷带全部扯下来,小孩猛地低下头,又狠狠咬住了裴极卿的肩膀。
裴极卿按着小孩脏兮兮的小脚,将药膏一层层抹上去,小孩将被困着的两只手握拳,狠狠的砸在裴极卿身上,接着又张嘴咬下去,裴极卿却像没有感觉一样,小心的涂好了伤药。
“哎……这药从哪里……”云霞看看裴极卿,恍然大悟道:“难不成,你把自己的腿……”
“药是跟大夫讨来的,好东西。”裴极卿抬头,中衣上居然沾着点点血痕,而小孩瞪着眼睛,眼泪跟着不断打转,他抬起手,猛地抹了一把。
裴极卿皱眉看着那张气鼓鼓的小脏脸,转身打来一盆热水,他将干净的毛巾浸湿,为小孩擦了擦。
伤药逐渐生效,裴极卿见小孩也慢慢安静下来,便将他手上的发带解开。
那张小脸之前脏兮兮的,擦干净后却的确是个好看的孩子,他的鼻子很挺,五官却不似胡人那样刀削斧劈般的锋利,反而恰到好处的融合了汉人的柔和,仅仅十岁上下,五官却已显的英挺异常,裴极卿盯着那张好看的小脸看了几秒,孩子却低着头,眼睛直直的盯着云霞提来的盒子,双眼亮晶晶的,倒不似狼崽,反而像只出生不久的小狼狗。
“饿了?”云霞似乎很喜欢孩子,她端着一只青瓷碗走来,轻声道:“姨姨给你拿了红烧肉……”
“先别吃。”裴极卿不顾小孩眼巴巴的目光,将那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推回去,轻声道:“云霞,他好久没吃东西了,你给弄点粥来。”
小孩被裴极卿吓得一愣一愣,但吃的本能还是战胜了他心里的害怕,他鼓起勇气道:“我要吃肉!”
“别说话!”裴极卿上好药,将最后一点绷带系好,“嗓子都干成什么样了,还又是大喊又要吃肉的,你想变哑巴了,再不听话,小心我弄点药来疼死你!”
小孩的眼睛里滚过一道若有若无的水珠,却真的没敢再说话,他抿着嘴巴,向着床角缩了缩。
裴极卿抬眼,看着那双黑眼珠转来转去,叹口气道:“行了,我去给你弄口吃的,安静坐着不要动。”
他临走时,还顺手端走了那盘红烧肉。
云霞家的厨房不大,东西却一应俱全,裴极卿生了火,将砂锅放在火上,加了些米细细的炖,他又拿出筷子,将那碗肉一点点撕开,和锅中粘稠的米粥混在一起。
不一会儿,粥的香气已经在厨房中蔓延开,红烧肉混合着雪白的米饭缓缓化开,似乎也不似刚才那样油腻。
裴极卿熄灭炉火,用小调羹轻轻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尚可,便从橱柜中取出一只白瓷碗,将肉粥盛出一碗来。
“没想到容公子还会做饭。”云霞站在门外,有些奇怪的看着裴极卿,“你做饭这个架势,倒是跟裴大人很像。”
裴极卿无语,回头把托盘放在云霞手上,问道:“他不闹了?”
“一个人慢慢喝水呢。”云霞翻了个白眼,“孩子还不懂事,何苦这样吓他。”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人好几天没进食,现在只能喝点清粥。”
裴极卿瞥了眼云霞,将肉粥端进小屋,小孩正坐在床角,手里捧着一个白瓷杯,因为水有些烫,他像只小狗一样将舌尖伸进去舔舔,又小心翼翼的抬起下巴,大口大口的对着水面吹气。
裴极卿将水杯夺过来,在窗缝处吹了吹冷风,又塞进了小孩的手里,小孩看着他怔了一下,才将温水大口大口的灌了进去。
“吃东西吧。”裴极卿坐在床上,小孩却向床角缩了缩,裴极卿将一勺粥放进自己嘴里,皱眉道:“没毒。”
“我想吃……”小孩犹豫了一下,“我想吃姨姨拿来的红烧肉……”
“你先尝尝我的粥?”裴极卿没有凶他,反而盛出一小勺来吹吹,将勺子送到小孩唇边,轻声道:“尝一口?我的粥里,有肉的味道。”
小孩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尝了一点,粥里将肉煮化,每颗米粒都显得香甜浓郁,小孩的眼睛亮了一下,将那碗中一把抢了过去。
云霞转身出去,裴极卿看着他大口大口的吃东西,吩咐道:“我得把你带回平南侯府,你以后跟着我,你叫我一声“公子”。”
“罢了,给我折寿。”小孩没开口,裴极卿已经自己摆了摆手,轻声道:“我叫裴七,你叫我名字好了,若是高兴就叫声叔叔,我得给你换个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我既然把你接出来,肯定知道你是谁,只不过不知道你的大名罢了。”裴极卿笑笑,道:“你这么爱咬人,若是不说,我就叫你小狼狗了!”
“允玦。”粥已经喝完,小孩咬着勺子,终于轻声开口。
他望着空空的碗底,心里陡然出现明妃灿烂的面颊,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硬生生和母亲分开,如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说出口。
“黄金鞘里青芦叶,一尺寒光堪决云。”裴极卿念叨两句,接着道:“你以后不要叫允玦,我就叫你决云了,知道了吗?”
“没什么可难过的,名字而已。”决云低眉不语,裴极卿摸摸他的头,轻声道:“你听我的话,待你长大,便将东西还给你。”
小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沉默着点了点头,声音极轻的说了句“好。”
“不过你姓什么?”裴极卿狡黠笑道,“你像个狼狗一样爱咬人,不然就姓苟吧!”
小孩还气愤着没开口,云霞已然抢道:“你起得什么鬼名字,姓狗多难听!”
“好了好了,不姓狗。”裴极卿又低头想想,继续道:“那你姓‘郎’怎么样?”
云霞斜着眉毛叉腰:“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狗就是狼,你……”
“是‘郎’。”裴极卿回头,翻了一个白眼看她,“‘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我看你得多背背书,青楼女子,连句情话都背不出来。”
云霞倒也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姓听着尚可。
“现在跟我走吧。”裴极卿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向小孩伸出了一只手,小孩扶着伤腿站起来,半信半疑的接过裴极卿的手,在他的手腕上,还留着刚刚那个沾血的牙印。
那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白皙而柔软,就像这个人一般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裴叔叔也凶不了几年了……
谢谢食用!
☆、山雨欲来 05(上)
院门外,云霞正帮着将决云放在马背上,裴极卿一瘸一拐的牵着马,带着他向平南侯府而去。决云从没有出过行宫,他望着大街两侧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双眸子清清亮亮,跟着转来转去。
突然,一个孩子摔倒在街上,哭闹着说腿断了,怎么都不肯起来,牵着孩子的娘亲买了串糖葫芦,孩子便飞快的爬了起来。周围人猛地一片哄笑,只有决云的心里顶不是滋味,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马背,情不自禁的咬紧下唇。
“吃吗?”裴极卿突然拽住缰绳,停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前。
决云看着那一炉子黑黢黢的东西,根本没想过它们可以吃,有点好奇的望向裴极卿。
“你没吃过?”裴极卿突然反应过来,决云大概从没出过行宫,他将马停下,掏钱买了两块红薯,抬手递去一个热乎乎的纸包,“尝尝!”
决云呆呆的接过来,将那个纸包打开,红薯被烤的表皮裂开,炭黑色的皮里露出丝丝橙红,看着十分诱人。
“……这,可以吃?”决云皱眉伸手拈起一块,用烫到发红的手指送进自己嘴里,他本不想吃那土块一样的东西,只是之前那个凶巴巴的人正看着他,结果这东西又软又热,送到嘴里立刻化开,留下一阵甘甜。
决云突然觉得很美味,他立刻抬起小手,狠狠在红薯上咬了一大口,结果被烫了一下,忍不住像小狗一样吐出舌头,发出细细的呼吸声。
“好吃不?”裴极卿抬眼含笑看他,也跟着低眉咬了一口,“我小时候穷,能有几文钱吃块红薯就很开心。”
决云吸着气点头,将红薯吞进肚子里。
裴极卿望着决云,知道他一定在惦记着明妃,只是傅从谨贵为摄政王,却只能沿着“小皇子受伤”这一条线索找人,想必他对小皇子的事情知之甚少,并且完全没有把握。
这样看来,明妃只怕是凶多吉少。
裴极卿轻轻叹了口气,一块红薯就要讨得小皇子淡忘丧母之痛,这实在是不可能,只是现下情形,他俩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这么凑合着活下去。
卖烤红薯的老板掩起炉灶,擦手笑道:“公子说笑,您这手比我家瓷碗都白,哪里像个过苦日子的人。”
裴极卿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决云转过脸,红薯也不想吃了,这个人果然是在骗他,他还是要卖了自己!
决云咬咬牙,提醒自己要小心,不要被好吃的拐骗!
两人又晃了一阵,便沿着角门进了平南侯府,裴极卿拉着决云进房,第一眼看到的果然还是萧挽笙,萧挽笙穿着朝服坐在小桌前,手里翻来覆去的玩着个白玉扳指。
“小容,啊不,裴七公子。”萧挽笙一看到裴极卿进门,立刻站起来拉他坐下,他瞅了决云一眼,问:“这就是你买来的小厮?脏兮兮的,走路也不利索,像什么样子。”
说完,他又瞪了眼决云,道:“小子,连个‘侯爷’都不会叫,哑巴了?”
“他嗓子哭哑了。”裴极卿解释道:“戏班子里买来的,人家总是打他,我看着可怜,就买了回来。”
“那你看着我,我不可怜吗?”萧挽笙松松朝服领口,一边动手解下沉重的发冠,哀叹道:“妈呦,摄政王和皇上,一个大主子一个小主子,真是要了我的命!”
萧挽笙将发冠放在桌上,扭头看了眼决云,问道:“这孩子,我怎么看着像个胡人?”
“本就是胡人的戏班子,走街串巷,把小孩当猴耍。”裴极卿生怕萧挽笙盯着决云多看,急忙拉着决云转过屏风,将他放在自己床上,用眼神叮嘱他不许出去,决云不知何意,猛的被那双眼睛瞪了一眼,满脸委屈的抱着桌上的茶杯,也不敢再走动。
裴极卿将他放好,一瘸一拐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侯爷统帅重兵,有什么可烦的?”
“你评评理。”萧挽笙皱眉,抬手将紧束着的发髻弄松,无奈道:“摄政王要我找那个不知死活的小皇子,我该从何处找?!”
听到这句话,决云的心都提了起来,手里的杯子骨碌碌打了个滚,他竖起耳朵,用尽三十分的精力去听外面的对话,生怕裴极卿卖了他。
屏风外,裴极卿忽然想到,萧挽笙是惯于吆五喝六的武将,平日里喊打喊杀,自然不会愿意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人,于是道:“侯爷既然不愿找人,何不告诉摄政王,小皇子已经出城了。”
“出城?”萧挽笙摇摇头,“小皇子的侍卫死在城外,摄政王说,他定是为了引开我们,所以小皇子一定在京城中。”
“那不见得。”裴极卿强作正色道:“小皇子只有一个侍卫,定不会舍他而去,我猜他们已经出城,侍卫将小皇子藏起来,打算杀掉追兵后与他会和,结果被你们杀死,小皇子小小年纪,在京城里无人接应,他又能去什么地方。”
“哎呀!”萧挽笙拍了下大腿,想伸手去抓裴极卿,却被裴极卿不动声色的躲开,他抓抓后脑勺,笑道:“我就说,明妃都上吊死了,小皇子肯定要跑,怎么可能还在京城里!”
“明妃……死了?”
决云猛然呆滞,手中的茶杯落下来,在地上摔至四分五裂,发出极大的声响。
他望着地上的碎片,有些无助的伸手去拾,锋利碎片刺进他小小的手指间,割出一道清晰的血痕,决云眼神空洞,他望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忽然想到那日浑身鲜血的连漠,想到雪夜之中母亲不断叮嘱的双唇……
母亲死了,没有人会来找他,不能再哭了!
决云死死掐着自己的脸,咬牙憋气忍了许久,不断发出小兽般的低声呜咽。
“怎么回事?”萧挽笙站起来,一脚踢在屏风上,裴极卿心中一拧,皱眉低声道:“小孩子笨手笨脚的,侯爷别在意。”
他向着屏风望了一眼,轻声道:“侯爷可以去回禀摄政王,就说小皇子已经逃出京城,京城情势不定,摄政王定然不会让侯爷出城,侯爷便可歇息几日。”
“其实摄政王也这么想过。”萧挽笙挠挠头,“只是他说什么,裴极卿与太上皇君臣情深,死的时候却很坦然,肯定有后招。”
裴极卿愣了一下,道:“人死如灯灭,哪儿知道身后事,摄政王只是为人太过多疑,你这样说,正好可以安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