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快派人去找李寻欢。”甄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她膝下只得甄蔳这个孩子,自打他到这个家来,就多病多难,她把他多少次从死神手中抢回来,本以为日子会渐渐好起来,却不想遭此横祸。
下人们听到这话想也不想就要往外跑,去找李寻欢。“站住!”甄士隐的声音好像从牙齿里面挤出来的一般,就好像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去、去报官!”甄士隐的嘴唇颤了颤,甄夫人呆住了,她那包含柔情的眼睛此时充满惊诧,“老、老爷,你疯了!”
若是去报官的话,那贼人知道了,甄蔳肯定是九死一生!甄士隐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但是在看到友人的情况之后,甄士隐实在狠不下心去开这个口,他知道如果他开口的话,李寻欢一定会答应,可李寻欢现在这幅模样,去的话未必能讨得了好!甄士隐无法说服自己去让友人为自己的孩子送死,所以他忍住内心的悲痛说出了这句他明知会后悔的话。
话刚说完,他的脸色已经难看的比李寻欢的脸色还难看了。
第4章
“等一下。”李寻欢不知何时出现在甄家门前,他咳了又咳,苍白的脸上此时有了一丝血色。
甄夫人见到他,眼泪霎时停住了,疾步上前,双膝一软便要跪下,李寻欢本想扶起她,但又碍于男女大防,只好侧身闪开。
“夫人,你这,唉!”李寻欢不知所措地躲开甄夫人的跪拜,这甄夫人也算是他的长辈,她这一跪,叫李寻欢如何担得起。
甄夫人的脸涨得通红,她也是大家闺秀,如何不晓得自己这么做过于无耻,但为了儿子,却宁愿舍下颜面下跪请求李寻欢,其原因,无非是她那拳拳爱子之心。世界上,最无私也最自私的感情大概就是父母对儿女的感情了吧。
甄士隐连忙上前扶起甄夫人,他的脸色既尴尬又难过,李寻欢叹了口气,甄家这一灾祸都是因他而起,他若是拂袖而去如何对得起甄士隐与他的友情。
李寻欢思及此处,不由暗想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看看你自己害的一个家庭陷入如此景况,你自己良心过得去吗?
“甄兄,我已经听到了,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也该因我而结束。”李寻欢的脸上神情已经变了,在这一刻,他的神情十分坚定,他相信自己的刀,尽管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和别人动过手了,但是他的刀依旧锋利。
午时三刻,这个历来都是犯人秋后处斩的时刻,一如以往烈日高照,这个春天刚刚从土壤里偷偷钻出地表的嫩绿小草迎着风轻轻摆动着自己的身姿,但李寻欢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感到轻松。
城隍庙不知已破落了多久,大门几乎已经都不能用门来称呼了,两扇门没了一扇,另一扇也只剩下一半。因此李寻欢走进去的时候都不必敲门了,但他还是敲了敲那扇只剩下一半的门。
李寻欢知道这里面的人在他未来之前肯定做好了十全的准备,小李飞刀名扬江湖数十年,没有人会小看李寻欢,更何况约他来的人怕是要置他于死地,所以这看似破旧的城隍庙内里只怕早已布置了天罗地网。
“想不到李寻欢真会来救你。”约莫十几岁模样的少年透过窗户的细缝朝外看去,他的眼睛有着与他的岁数不相合的沧桑与狠辣,腰间配着一把短刀,刀鞘破了个洞,隐约可以看见刀锋。
甄蔳现在的情况倒不至于太差,虽然自从昨天傍晚被捉走到现在都没有进食过,但小孩子的身体食量本来就不大,所以到现在都不觉得肚子饿。
“咕噜噜”这声音分明是从那少年肚子里传出来的,那少年原本冷着一张脸,这时不知为何耳根却红了,恶狠狠地瞪着甄蔳,甄蔳被瞪得莫名其妙。
“李寻欢,你来了。”出乎李寻欢的意料,那绑架了甄蔳的的人非但没有诱他走入城隍庙,反而还主动走了出来。
那人身穿着一身不合身材的衣裳,胡子杂乱,显然有段时间没有收拾过了,他的面色也很不好,白里透着点青。
“是你。”李寻欢看着那人的面孔忽然认出了这人,当年这人与他兄长并称山西二刀,他们的刀很快,但没有李寻欢的小刀快,所以他哥哥死了,当初他以为这人也死了,不想却还活着。
陈赓看着李寻欢,他本以为自己的手会颤抖,但是在这个时刻他忽然觉得很镇定,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以往对死亡的恐惧是那么可笑。
陈赓点了下头,他举起了自己的刀,十几年了,他日夜勤学苦练,他的刀法也日益精进,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快意过,只因为他心里明白他借着抚养兄长的儿子这个借口逃避了死亡十几年,这次他要给自己一个了断,也想借此机会让侄子见识一下当年那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的眼神瞬间变了,在走进这间城隍庙的时候还有人会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个李探花,但此时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气度,他的姿态无不令人心惊。
一柄飞刀出现在李寻欢的手中,陈赓的眼中忽然现出一丝笑意,他的刀如燕子归巢一般在空中滑过,刀似一弯新月,锐利的刀锋闪着冰冷的光,他的刀比起以前确实是快了很多。
那少年看得呼吸急促,拳头不由握紧,他忽然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眼中的景象。
一片还带着绿色的叶片在空中回旋着滑落,陈赓的刀停在距离小李飞刀不到一寸的距离,但他却无法再进一步,因为他已经死了。
李寻欢的刀实在是太快了,所以陈赓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死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出流出来的鲜红的血,沙哑着声音说道:“好、刀!”忽然,从他的伤口处喷射出鲜血来,他的人倒了下来,眼睛圆睁着,仿佛想要看清楚李寻欢那一刀是什么时候出的。
李寻欢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心情十分激动,那时他还未成名,以为江湖就是快意恩仇,但是十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明白江湖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杀人的时候也再也不会感到激动。
李寻欢朝里走去,腐朽的神像如同一滩烂泥堆在神台上,一双眼睛扭曲,仿佛讥笑着世人。
那少年看着李寻欢的眼神十分古怪,他本该仇恨他,本该厌恶他,可他的眼睛里却只有兴奋,他也没有去管外面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尸体,反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帮着甄蔳松了绑,无视了那少年抱着甄蔳便要朝外走去,“李寻欢,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你。”少年兴奋地喊道,他的话音刚落,肚子却很不配合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甄蔳翻了个白眼,从袖中掏出一袋子松子糖,扔了过去,道:“你还是先别饿死吧。”
少年恼羞成怒地瞪着甄蔳,甄蔳故意朝他做了个鬼脸,那少年愈发怒了,抄起身边的一块碎石头便扔了过去,李寻欢不过轻轻地一扬手,那石头便在空中碎成了七八块,甄蔳本想嘲笑那少年一番,不想李寻欢一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道:“别调皮了。”
甄蔳整张脸都绿了。那少年哈哈大笑,从那袋子松子糖拿出了一颗放入口中。
第5章
甄蔳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很不适合这份职业,总是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那包松子糖可是他好不容易偷偷藏起来的,甄夫人不让他吃太多糖,他自己碍于男人的面子也不好表露出自己喜欢吃糖,但奈何糖瘾发作实在难耐,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包糖就这样去了。
甄蔳内心胡乱东想西想,却没发现自己到了甄家了。
甄夫人一听到下人回报,连想都没来得及想就飞快地跑了出去,一看到甄蔳的脸,泪水就哗哗地往下流,甄蔳手足无措,他从未遇到过此等情况,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想要拍拍甄夫人的背奈何身高够不到,只好笨拙地抱着甄夫人的腰,安慰道:“娘,不哭。”
甄夫人却哭得更凶了,甄士隐随后赶到,看到甄蔳安然无恙,眼眶微微泛红,轻轻地拍了拍甄蔳的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甄蔳微垂着头,他对这份感情既感到内疚,可他内心却也贪恋这份感情。
“多谢了。”甄士隐感激地看着李寻欢,双手合抱便要鞠躬,李寻欢连忙拦住他。
“这次你可肯定要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不然我和夫人为心不安。”甄士隐热情地拉着李寻欢往里面走,李寻欢推辞不过只好跟着进去。
“少爷。”看到李寻欢平安归来,那彪形大汉眼睛里露出喜意,迎了上来。
甄蔳羞红着脸,甄夫人自打他回来之后就一刻也不放心,原本他睡觉是在自己的小院子,现在甄夫人非得让他搬到她的院子和她一起睡。
甄蔳感到尿意袭来,实在是憋不住了,外面守夜的丫鬟婆子似乎在闲聊着什么,甄蔳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尽量不弄出声响吵醒甄夫人。
“唉,我说这少爷十有*是跟我们家八字不合,你看,自从老爷抱了少爷回来之后,三病五灾的,这些年来花了多少银钱,也是老爷夫人心善,不然的话换了别家,早就不管这孩子了。”守夜的老婆子压低了声音和一旁的小丫鬟闲聊着八卦,来打发这漫漫长夜。
“真的?我还以为少爷是老爷夫人亲生的呢!瞧老爷夫人对他疼的那劲儿,真是没话说。”小丫鬟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很是惊讶地说道。
老婆子很是满意小丫鬟的表情,又多嘴地说道:“是啊,你仔细瞧瞧少爷那模样,长的哪里和老爷夫人相像了,我跟你说件事,你可别说出去。”
小丫鬟被勾起了好奇心,连忙点头表示:“我绝对不说出去。”
“听说前些日子那绑匪指定要李探花去救少爷,不然的话就要撕票,老爷却让下人们去报官,不让去找李探花,要不是李探花知道了这事,少爷可早就死了。你看,我说到底不是亲生的,还是有差别的。”老婆子细细碎碎的声音随着轻风传入了甄蔳的耳里。
甄蔳的眸中暗潮涌动,嘴唇咬得紧紧的,他微微垂下眼眸,遮住了百般心思,外面的丫鬟和婆子还在闲聊着府里那些不知从谁口中传出来的八卦,甄蔳转过身躺回了床上。
人总是贪婪的,得到了一点儿之后便想得到更多,若是在前些日子甄蔳知道这事,他肯定不会觉得难过,但此时在他心里已经开始接受了甄士隐夫妇之后,这个消息则让他如鲠在喉。
呵,你有什么资格在意?就连你这个身体都不是你自己的?又有什么好在意?!甄蔳拧着眉侧着脸,黑暗中甄夫人的脸显得十分安详,眉眼间充满温柔。
辗转反侧了一夜,甄蔳不知什 么时候睡着的,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下一片温热,眉头跳了一下,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身下的那褥子。
热!湿!甄蔳仿佛摸到了刺猬一般,瞬间跳了起来,自耳根一直红到脸上,又羞又急。
“蔳儿起了,”甄夫人早已梳妆打扮好,款款走了进来,一进来看到甄蔳那副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的表情,又望见了床上那片格外明显的痕迹,嘴角微微上扬,笑道:“哎呀,这是蔳儿尿床了!”
“胡、胡说!”甄蔳急着撇清自己,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没想明白。
“哦,那,那块痕迹是怎么回事?”甄夫人走到床前,明知故问地装作不解。
“我、我怎么知道?”甄蔳的脸红的几乎快滴血了,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会尿床!
甄夫人拿着帕子捂着嘴,忍住笑意,招了招同样强忍着笑意的丫鬟上前来,两只纤纤玉指拎起被褥,道:“娇杏,你且过来,昨儿夜里你守夜可有看见有人偷偷进来过?”
娇杏笑盈盈地看着甄夫人,笑道:“回夫人,并不曾看到有人进来过。”
甄蔳的脸更红了,他低着头使劲地盯着地板,恨不得此时有条地缝能够让他钻进去。
“哎呀呀,这可就怪了,”甄夫人见再逗弄下去,甄蔳恐怕是真要找条缝钻进去了,才不舍地止住话题,“娇杏,你把这被褥拿下去洗一洗,趁着这日头,赶紧晒干。”
娇杏脆脆地应了一声,接过被褥走了出去,临走前还悄悄地偷看了甄蔳一眼,果然,这长相和老爷、夫人都不一样,精致可爱的好像那画上的仙童一般。
第6章
入了夜,李寻欢在喝着酒,多少个夜里他都是靠着这酒熬过磨人的孤独。
甄士隐是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待李寻欢极好,屋子里的地上摆着几坛子上好的女儿红。李寻欢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虚浮,不像是练武之人,倒像是个孩子的脚步。
“扣扣”李寻欢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道:“进来。”
果不其然,进来的人是甄蔳,甄蔳看着满地上的酒坛子,不知觉地皱了下眉,李寻欢看到他似乎有些吃惊,但是却没有多问什么,他以为只不过是小孩子好奇心过重罢了。
“叔叔,你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李寻欢吗?”甄蔳坐在椅子上,装出一副孩子模样。
李寻欢笑了笑,他的笑容中多少带着些苦涩,“是。”
“叔叔,我和你做个交易如何?”甄蔳开口说道,他此时说话的神情哪里还有孩子模样,眉眼间虽仍带有稚气,却多了一丝冷静。
李寻欢的笑意敛去了,他仔细地打量着甄蔳的样子,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甄蔳也知道他在找什么,揪了揪自己白嫩的脸蛋,表示这是一张真脸。
李寻欢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奇人奇事,但是今夜所见到的事情却不得不让他大吃一惊。
“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李寻欢突然也起了好奇心了,甄蔳抬眼看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有人生而知之?”
李寻欢问道:“你是?”他挑了一下眉头,饶有兴味地看着甄蔳。
“不、我不是,”甄蔳道,“不知李叔叔算过命吗?”
李寻欢道:“不曾,我不信命。”
甄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一看到那纸条,面色忽然变得严肃,那纸条上面写着的就是他的生辰八字,这虽说不上什么大秘密,但天底下知道的人绝对不超过三个人,而这三个人中也绝对不可能包括甄蔳。
“你从哪里得到这张纸条的?”李寻欢皱眉问道,他情绪一激动,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李寻欢,你将那属于李家的宅子、李家世代的荣誉都送给那狼子野心之辈,又何必在意这张纸条是谁写的?”甄蔳此时的面容带着几分讥讽,又带着几分怜爱。
李寻欢怒道:“你说什么?龙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是谁?”李寻欢猛地咳了几声,他只觉得方才那个孩子的面容古怪极了,说话的口气也好像与他有旧一般。
“我是谁重要吗?只可惜李家世世代代打拼下来的基业竟传承到你这逆子手中,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将你生下来……”甄蔳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但是以李寻欢的耳力又怎会听不到,他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张了张嘴,“父、父亲!”
甄蔳的身体摇摇摆摆了一会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掉了下来,李寻欢眼明手疾地抱住他,刚一碰到他的身体,就觉得他的身体冰冷的好像死人的身体一般,连忙去试探他的鼻息。
呼吸若有若无,李寻欢连忙输入自己的内力,他怀中的身体才渐渐暖和起来。
“叔叔,”甄蔳揉了揉眼睛,好像不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对了,叔叔,那个伯伯跟你说了吗?”
李寻欢的脸上白了又青,道:“说什么?”
“我要拜你为师的事啊,他说你一定会答应的。”甄蔳满怀期待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只觉得身心疲惫极了,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今晚所发生的事情,难道父亲在地下真的看不过自己现在的模样,忍不住上来点醒自己吗?
“叔叔。”甄蔳伸出小手在李寻欢面前挥了挥,李寻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朝甄蔳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甄蔳跳下椅子走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伸手摸了摸他的根骨,脸上的神情愈发莫测了,甄蔳的心跳得飞快,今晚这场戏能否成功就看此一举了。
“原来如此,父亲,孩儿真是不孝,竟让您老人家在底下也不得安心。”李寻欢的表情既像是哭又像是笑,他摸了摸甄蔳的头发,道:“蔳儿,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