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犹豫道:“林妹妹一向体弱,不知道听到这个噩耗又会如何。我欲要知会她一声,又恐走了风声,欲要不知会她时,又恐她一时误信谣言,思虑伤身。”
姚静一愣,继而伏在桌子上差点笑叉过气去,向孙穆道:“到底是宝丫头心细,连这个都想到了。咱们自然少不得想个法子,也替宝丫头打探一番,把事情做得机密了。”
宝钗粉颊泛红,道:“除此之外,我还怕她正在筹备婚礼,无暇他顾,贸然惊扰了她,怕……”
姚静闻言,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想到林黛玉已经被赐婚给贾宝玉,抗旨不遵是莫大的罪名,显然宝玉黛玉的婚事无可逆转,当下就觉得郁闷,恼怒道:“似贾宝玉那样的草包,怎么配得上林妹妹!”
孙穆忍不住看姚静一眼,提醒道:“当年你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姚静便有些恼羞成怒。当年她不明就里,只当宝玉黛玉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况且也不晓得贾宝玉在外面同秦钟等人搞断背情,在家里同袭人、秋纹等大丫鬟厮混的这些烂事,待到见到黛玉同宝钗那般光景,方知自己是大错特错了,忙不迭重新站队。这是一段糗事,姚静本不愿提起,想不到孙穆竟然旧话重提。然而也因重提旧话的人是孙穆,姚静连辩驳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正在想措辞挽尊间,猛然听得外头几声钟响,孙穆侧耳听了一阵子,脸色大变说:“是国丧。宫里有要紧人物薨了。”
姚静初闻消息,先是一喜,道:“国丧里禁嫁娶。这下子你的林妹妹和贾宝玉做不成亲事了。”但见孙穆神色郑重,复而追问道:“是否能听得出是哪位亡故了?”
孙穆摇头,欲言又止。姚静想了一想,神色也凝重起来,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那位皇太妃娘娘吧。”她身为为皇太妃娘娘请脉的医生,凭了这个飞黄腾达,如今皇太妃娘娘有恙,她自然也难辞其咎。正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孙穆忧心忡忡,却仍然记得安慰她:“未必。宫中要紧人物,又不是皇太妃娘娘一个。”
不多时,便有官差驰马而来,家家户户敲门通知说要满城缟素,孙穆试探着打听了一下,好巧不巧正是皇太妃娘娘亡故了,吓得姚静魂不附体,和孙穆商量着是否要跑路。孙穆也发急,安抚道:“若果真要问罪于你,只怕国丧敲钟之前就派人来抓了,断然不至等到此时。”姚静心下稍安。孙穆又连忙托了相熟的得力朋友去宫中打探究竟,两日后回来说,不关医生的事,是前几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受了惊吓至死的。况且也并非只死了老太妃娘娘一人,宫中的几位妃嫔多有牵连。孙穆是个精细人,急忙追问下去,那人神神秘秘透露说和荣国府贾家的那位贵妃娘娘有莫大干系。
原来那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皇帝皇后和太上皇皇太后几位圣人皆不在,偏偏轮到元春娘娘执掌后宫。后宫中内侍众多,竟有不少人是天理教教徒,里应外合之下,皇宫很快被攻破。事起仓促,元春娘娘虽竭力调度,但独力难支。虽然不日后叛党已被剿灭,但到底伤了皇家脸面,若干低位嫔妃为保贞洁,不得已自裁,也有些嫔妃苟且偷生,被盛怒的皇帝以贞节有损发落,祸及家人。元春娘娘作为当时宫中位分最高之人,虽并无过错,但事后成为众矢之的在所难免,又有政敌情敌从旁诋毁,偏偏自家娘家贾家不得力,被逼无奈之下,也只得自裁,以祈求谅解。这于皇家来说是一桩大丑事,不便宣扬,正巧皇太妃娘娘也死于这场叛乱,便趁机郑重其事,以皇太后之礼举国服丧,聊以祭奠叛乱中死去的无辜之人。
上述情由贾府并不知情。叛乱开始之时,贾府府门紧闭,遣了家丁日夜轮流守候,好容易待叛乱过了,方在喘息之余,复又张罗起宝玉黛玉的婚事来。因贾母偏疼这两个孩子,王熙凤等人度其心意,刻意办得轰轰烈烈,处处不遗余力,正在紧锣密鼓间,突然外头传来消息,说皇太妃娘娘薨了,举国举丧,以皇太后之礼待之。
王熙凤等人听到这个消息,起初颇为高兴,心中念叨着宝钗的靠山终于倒了,自己以后有得热闹看。过了不多时,她的心腹亲信跑来偷偷向她禀报,说薛家那位被逐出家门的薛姑娘竟然死在这场叛乱中了,王熙凤先是大喜过望,继而又有几丝惆怅,这惆怅里夹杂着些惋惜,又夹杂着些惺惺相惜、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正在无所适从间,突然见贾琏神色慌里慌张,从外头一路跑进来,一面喘气一面说道:“快去禀告老爷和老太太,贵妃娘娘薨了!”
第184章
王熙凤正在为国丧的事情忙碌,指挥着下人们四处换了鲜亮颜色犯忌讳的东西,将些素色布幔翻检出来。谁知这等素色的料子最不禁得放,当年还是秦可卿出殡时候贾府赶做了一批,后来时过境迁,仍由王夫人做主收到库房里了,这日急匆匆一看,料子未曾保管妥当,都发黄了。
王夫人埋怨底下人做事不用心,好好的东西白白糟蹋了的时候,王熙凤还笑着开解,说府里的人见惯了好东西,那些霞影纱、蝉翼纱的都成堆放着,收不过来,哪里有暇理会这些麻布孝服?其实贾府如今日渐坐吃山空,入不敷出,满打满算也不过留了几匹霞影纱充场面,但王熙凤这话说的好意头,王夫人听了只觉得有面子,笑吟吟揭过不提。
王熙凤便和王夫人商议着要重新赶做一批素服,王夫人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小事,早应允了,又叮嘱着王熙凤要精细些,休要在这上头出了纰漏,王熙凤自是应了。
正在筹备这些事的时候,忽而贾琏急惶惶奔进来,说什么贵妃娘娘薨了,王熙凤一心想着皇太妃娘娘的国丧之事,只当贾琏说的是皇太妃娘娘薨了。他们和皇太妃娘娘虽有些渊源,但是算不得什么深厚的交情,况且家族也不是靠皇太妃娘娘的脸面支撑的,故而满心不在意,口中还戏谑道:“我的国舅爷,国丧的旨意早就下来了,难不成你才回过神来?”若是元春受封凤藻宫尚书并贤德妃之初,合家喜气洋洋,贾琏听到这称谓也只会觉得脸上有光,但如今却恰中了他的禁忌。贾琏登时大怒,正赶上凤姐的心腹他的侍妾平儿凑上来要为他脱去外衣,贾琏重重一推,平儿收势不住,“哎唷”一声跌倒在地。贾琏看也不看,提着声音向凤姐吼道:“我说的是贵妃娘娘!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薨了!”
王熙凤起初不防贾琏竟当众打她的心腹平儿,这便是杀鸡给猴看,故意给她没脸了,当下柳叶眉一挑,正欲想个法子发作时。已经听清楚了贾琏的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颤声说:“怎么会?”
贾琏理都不理王熙凤,一抬眼看见王夫人张着嘴用手指着他,一副惊魂未定,想寻他问个究竟,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当下奋起全身力气,扑倒在王夫人身前,带着哭腔喊道:“太太,咱们家的贵妃娘娘薨了!”
那王夫人是元春生身母亲,虽在元春幼年时候送她入宫,但母女情分犹在,何况王夫人在贾府中的地位有一半皆是从元春而来的,如何不惊?她愣愣坐在那里,由着贾琏在她身前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回味过来,确信并非是听错了,她那为她带来无数荣耀的女儿元春就这么去了,当下如五雷轰顶一般,嘴巴张了张,手一抬,想说几句话,却突然间眼前一黑,直直向前栽倒。
刹那间场面大乱。贾琏是贾家玉字辈里少有的机敏能干会办事的爷儿们,一向在外面消息灵通的,只是遇到这等大事,也觉得六神无主。他深知自家父亲贾赦和嫡母邢氏只管贪财好乐,其实不中用,故而想进来求贾母和王夫人一个示下,问问日后如何。想不到他刚刚开口,一向沉稳到木讷的王夫人竟然晕倒了,当下更觉凄惶无助。
因了这个缘故,贾琏心中就有几分不敢把实情告诉贾母,免得老人家年事已高,伤心过度,惹出什么祸事来。岂料这阵忙乱早有人报到贾母那里了,他和王熙凤尚未来得及将王夫人搀回房休息,贾母已经一手扶着鸳鸯,一手抓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了。贾母一见贾琏就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怎地贵妃娘娘就薨了?”
贾琏见贾母面上倒还淡定,忙不迭将他打听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元春自裁之事算得一桩宫闱秘闻,便是贾琏也知之甚少,只是含糊着以叛党攻打皇宫之时元春娘娘守宫有功,皇上和两位老圣人还曾经开口说要嘉奖,但不知道为何,突然就这么急匆匆没了,不但原本说好的嘉奖无影无踪,这般位分的妃子薨了,连个谥号都不曾有,也不预备什么葬礼,竟打算随着皇太妃就葬。此时王夫人被王熙凤狠命掐人中,好容易醒了过来,待到听说元春的凄惨遭遇,哭叫一声苦命的儿,又晕了过去。
贾母虽年纪大些,但经过的事情多了,倒还掌得住,早有鸳鸯机警,从旁捧了人参茶来,贾母忙喝了一口茶提神,闭目良久。此时迎春、探春、惜春、宝玉、黛玉一干人皆听到消息,悉来贾母座前,又有宁国府里贾珍之妻尤氏得了消息,也派人来打听。贾政和贾赦两兄弟匆忙赶来,垂手站在贾母两侧,预备听她示下。却听得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天家一向如此。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泽。能随葬皇太妃娘娘,是我贾家的福气,元春这孩子,我总算没有白疼她一场。”一面说话,一面已是忍不住滴下泪来。
其实贾母这些人都是人精一般的,自叛党平复当日,便开始日夜悬心,不住使人往宫里打探消息,怕就怕上头迁怒于元春,坏了贾家的事。几日前宫里还传出消息来,说圣上欲嘉奖元春娘娘,阖府上下高兴得什么似的,想不到一转眼的工夫,便传出消息来,说是元春已经不明不白就这么去了。一来元春是贾母亲手教养的女孩儿,身份尊贵,对她倾注了极大心血自不必说,二来这几年贾家的风光全凭元春一人撑着,如今元春猝然竟去了,往后贾家又该如何?想到此处,不由得贾母不落泪。
一时间,整个荣禧堂里悲声不断,但闻抽泣之声。贾政心中虽不安,却还想劝着贾母放忧宽怀,又支支吾吾暗示着说凭女子光耀门楣到底不算正经本事,将来还贾家还需走科举这一条路才是,贾母不等他说完,已是劈头盖脸将他训斥了一顿,忙低头不敢多说什么了。
贾府上下皆知,元春娘娘这一去,贾府只怕不若往日风光,说不定还有大祸临头。主子奶奶们如邢夫人、李纨等人已经悄悄盘点手头私财,决意自保,王熙凤见势头不对,已是悄悄吩咐了旺儿媳妇儿把放出去的高利贷暗暗收回来,只是一时不得,尚需时时加以留心。大观园女儿如迎春、惜春等人依然如平日般下棋读书,迎春是素来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料得无论局势如何,早晚有一口饭吃,惜春为人孤僻,自以为看惯世事,抽身事外。
而林黛玉则不然。她一向心思敏锐,一叶落便知天下秋,早从贾府不同寻常的气氛之中察觉出些什么来了。正在这时,宝钗突然遣了人过来送信,言说叛党祸起之时冯家被波及,自己幸而脱得大难,如今隐姓埋名,叫黛玉不需理会世面上有关宝钗遇难的传闻。贾府宅门颇深,因阖家都在为元春的事情哀痛,有关宝钗遇难的消息就不曾传到此中来。此事黛玉本不知情,如今听得消息,为宝钗捏一把汗之余,更替她欢喜。因国丧的缘故,原本的赐婚自是要改期了。再加上宝玉的亲姐姐元春娘娘这般不明不白地去了,料得贾府中人也无人有心思提起此事。黛玉心中倒颇为惬意,反觉得比先前好了许多,只是这般心思,不敢与他人说知。
除黛玉外,贾府中最早知道宝钗死讯的人是王熙凤。她这日正在催着手底下人赶紧把放出去的印子钱收回来,旺儿媳妇面有难色,言说外边人被天理教的叛党吓破了胆,死的死,逃的逃,市面仍有几分混乱。“我听外头的人说,连薛家那个宝姑娘,这回都不幸遇难了呢,别家放出去的印子钱,许多都成了坏账,咱们家托奶奶的福,账目倒还算清楚,只是有些账死了老子的,少不得寻了儿子来补上,这里头须得费些工夫。”
王熙凤听到宝钗遇难,颇为吃惊,大感好奇,追问之下,旺儿媳妇儿便把外面市面上流传的那一套说辞比葫芦画瓢学了来,王熙凤听了,倒起了一番兔死狐悲之意,不免滴了几滴眼泪。她虽然嚣张跋扈些,却也知道宝钗平日为人,认作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同她一般有手段的人物,想不到同薛姨妈闹翻之后,竟是这般遭遇!当下与平儿叹息道:“可见一步错,步步错,身为女儿家,半步皆是错不得的。她原本是有望做宝二奶奶的人,如今却……”
平儿忙在旁低声笑着劝解:“这也是她的际遇缘法了,半点怪不得人。原本我们瞧着林姑娘都要同宝二爷成亲了,偏偏遇国丧家丧,少不得要耽搁几年了,虽说她年纪小,耽搁得起,但到底费些周折,故而心中都怜惜她。如今比起宝姑娘来,却是幸运多了。”
王熙凤听平儿如此说,却疑惑道:“说起这事来,我也正纳闷呢。原本我们思忖着,林姑娘在京城不认得什么人,又是和宝玉从小玩到大的,相貌脾气也都相得,这桩姻缘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只是筹备婚礼了这许多时日,冷眼看着林姑娘,总觉得她脸上淡淡的,仿佛不十分乐意似的。如今国丧家丧这么一闹,婚事自然要往后拖了,她神色倒似松散了许多。你说奇怪不奇怪?”
第185章
贾府之中因为元春猝死,众人好似一下子天塌了一般,整日里灰溜溜的不自在。只是事到如今除了吃斋念佛、祈祷祖宗保佑,好使安然度过难关外,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贾母便吩咐下去命阖府上下的人谨言慎行,免得惹出什么祸端来。
故而一时间贾府来迎送往之事骤减,往常有亲戚如王家史家、京城贵妇如南安郡王太妃、北静王妃等人走动,如今都知道贾家失了势,都借口国丧期间,不便往来。贾家众人心中越发忐忑,偏薛姨妈不知趣,她是个暮年的寡妇,原本就好来王夫人这边走动的,如今在家中被儿媳妇夏金桂搅得不安宁,时常到王夫人的院子里垂泪诉苦。原先元春的事情未出来前,王夫人倒念在姐妹一场的份儿上,尚肯敷衍她几句,如今却是心思全无。
然薛姨妈未曾察觉。她和王夫人姐妹之间也暗暗有些攀比之心,心中偷偷想着姐妹两人皆是一儿一女,外人都说薛蟠混账,但据她旁观,那宝玉淘气之处比薛蟠又有一番不同,也是个不省心的,故而这项算是扯平了,原本元春是宫里的娘娘,自是比宝钗这个不孝女要好上许多,如今元春一下子没了,虽其中有许多蹊跷古怪之处,但王夫人再也不好拿这项来压薛姨妈了。如今两相比较之下,王夫人比薛姨妈多个男人贾政,但每日里常宿在姨娘那里,对王夫人也只是面上过得去,王夫人还得每日里侍奉贾母,打理庶务,仔细论来却不如她这个薛家的当家主母顺当了。故而这般暗中一比较,薛姨妈倒比平日更喜欢来王夫人这里闲坐了。
这日薛姨妈又在王夫人哭诉夏金桂如何如何凶悍,薛蟠如何甩手掌柜不管事,王夫人听得焦躁不已,冷不丁就刺她一刺道:“此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忙着抚恤难民,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服丧,从前不和睦的那些人家,出了这桩事,也就顾不上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了。怎的新娶的大奶奶这般不懂事,宝丫头年纪轻轻,去得那般惨,她还故意为这些事情怄你?依我说,你也不必总来诉苦了,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去,说她不孝,岂不什么都有了?”
薛姨妈正抱怨时,不防王夫人竟这般说,脸皮紫涨,支支吾吾说道:“我们这等人家总是要讲几分体面的。难道果真闹到外面去叫满城皆知不成?再者是宝丫头不孝,好心好意给她筹谋的富贵路,她偏不走,我顾念母女情分上门去看她,她见都不见,这等女儿,生她又有什么用?若是老天爷有眼睛,就该收了她,放了你家大姑娘,府里只怕也就欢喜了。”
王夫人见薛姨妈说的不伦不类,冷笑一声,正待说话时,却见旁边服侍的彩云玉钏儿一干人皆满脸疑惑看着薛姨妈。王夫人见其中有缘故,就问彩云道:“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这般看着姨太太,又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