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时,突然北静王府里打发人来寻宝钗了,宝钗不知道所为何事,心中难免忐忑不安,黛玉也担忧不已,连忙赶至北静王府时,却不是北静王妃相召,宝钗定睛看时,见待客的偏厅里端坐着一位华服丽人,见她进门,连忙迎过来,二话不说当面拜倒。宝钗看得真切,连忙扶住,却见这华服丽人不是别人,正是甘心自愿入北静王府的探春。
第192章
探春自来到北静王府之后,将她那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事发挥了个十成十,她善诗词,明事理,知进退,对北静王和北静王妃都是小心侍奉着,故而哄得两人十分欢喜,虽然因为国丧的缘故,探春连个小妾的名分都没有,但阖府上下已经是把她当做开了脸、有位分的侍妾一般看待了。北静王更是为了她,冒着激怒皇帝的风险从中斡旋,方保得荣国府贾赦、贾政、贾琏他们的性命,只叫流放极北,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此时探春却全然没有半点北静王府侍妾的风采,对着宝钗郑重其事地拜倒,宝钗大惊,忙双手扶起,追问缘故时候,探春方满脸泪痕说,贾家当日得势时,贾赦不知好歹,因看中了什么古董宝贝,囊中银钱不足,竟从他门生孙绍祖那里借了五千两银子。孙绍祖当时是欣然应允,亲自奉上银两,毕恭毕敬,不想贾家失势之后全然变了嘴脸。如今贾赦已经被流放,孙绍祖仍不罢休,贾环被逼无奈之下,就想出父债女偿的馊主意,硬要拉迎春嫁给孙绍祖,好偿了这项债务。
“我背地里使人打探过孙绍祖为人,知道此人狼子野心,生性最为残暴不过,平日里动辄打骂女人,又好色成性,不是良配。似二姐姐那样温良的老实人,若是带了大笔嫁妆风风光光嫁过去,都未必能弹压得住,更何况这时候是为人抵债的!还不定怎么被孙绍祖看低。故而这桩婚事万万做不得。”探春呜咽着说道。
便是探春不说,宝钗也是知道孙绍祖的。前世里迎春因了贾赦的父母之命嫁与孙绍祖,结果受尽欺.凌,不出一年,便被□□至死。想不到如今许多事情变更了,迎春还是要面临这等厄运。
“既然如此,三妹妹为何不求北静王爷出面,调和此事?”宝钗问。
探春眼睛里满是悲哀,决然摇头道:“此事却是不成。王爷和王妃娘娘已经帮衬我贾家良多。若是事事都去麻烦王爷,纵使我平日再殷勤小意,这恩情只怕也渐渐消磨了,日后若有什么要紧事,我如何开口相求?”
宝钗出得北静王府,去寻姚静等人商议的时候,神情严肃,步履沉重。
“探春已经背着北静王爷暗中寻过那孙绍祖了,孙绍祖说看在探春的面子上,说若贾府肯出八千两银子,他就将债务一笔勾销。”宝钗道,“探春哪里有什么积蓄,她消息倒也灵通,知道我们在做海运的生意,故而求到我们头上。兹体事大,若是应允了她,咱们这一年也就算白忙活了。故而我不肯轻易应允,总要问问大家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姚静,竟是个贪财的人吗?”姚静愤然道。
“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是一辈子的事情。若是有心无力也就罢了,既是有这个力量,却当拉她一把,做多了善事,便是日后夜里行路也安心。”前世里刘姥姥肯倾尽家财也要救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出风尘,如今些许外财,她自是舍弃得爽快。
“我知道姑娘是最善心不过的人,当日肯为我冒那等干系。若非姑娘当日成全,此刻我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如今若是姑娘因虑着怕分薄了我们的红利而迟疑不决,岂不是我们的过错?”香菱大腹便便,已临近生产,眉目越发可亲,透着一股悲天悯人之意。
“我心即如你心,又何必瞻前顾后?”黛玉看着宝钗的眼睛。
“若是把银子直接与那孙绍祖,二姑娘仍旧留在贾家的话,只怕从今往后又出这等事情,二姑娘依旧要受苦。想贾家既然能卖她一次,难道就不能卖她第二次?”鸳鸯道,显然对贾家不顾脸面卖了巧姐的事情仍然愤恨难平,“依我说,索性借了三姑娘的面子,要贾家和那姓孙的坐在一起,大家谈个清楚,我们与贾家八千两银子,叫他们当面交给孙绍祖,了结此事,我们好接了二姑娘来,岂不干脆利落?”
……
最后是孙穆和姚静出面,同孙绍祖及贾家交割清楚的。迎春被姚静带回的时候,尚且忐忑不安,待到看见宝钗、黛玉、妙玉、鸳鸯、平儿她们,终于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抱住宝钗失声痛哭。黛玉忙递了条帕子过去,与迎春拭泪。迎春接连住了几日,才真正回过魂来,黯然说,她自幼亲娘去得早,受人欺辱惯了,一向拿《太上感应篇》安慰自己,言说不争即是争,自己横竖是侯门小姐,再落魄也不过在娘家熬几年,待到了婆家,一切自然好了,想不到竟然到了这般田地!宝钗和黛玉连忙安慰她,宝钗还趁机劝她无事的时候做些针线活,一来派遣心情,二来也有立世之资。
正说话间,宝钗却看见姚静在梅花树下远远和她打招呼,忙走了过去。
姚静看见宝钗就笑道:“我从前常为这些女孩子的命运感慨不已,如今有你襄助,我们各自竭尽所能,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宝钗道:“自然却是比从前要好太多了。不过,女儿家的命运,便是嫁人生子,亦不能断其终身,恐怕只有盖棺论定了。这些女子性格各异,志趣各异,有的心灰意懒,打算独身终老,我们便引导她们学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有的仍想着嫁人生子,过安稳日子,我们便该为她们攒一份嫁妆,做她们的娘家人,在她们受婆家欺负的时候,为她们出头。仔细说来,路还长着呢。”
“说的是。似我这样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细细想来,恐怕惟有读书习字,尚可勉强塞责一二。我欲主动请缨,当个教书先生,教这些女孩子们识文断字的本事,只求薛姑娘肯收留,容我有片瓦遮头,不知道可否如愿?”黛玉也远远地走过来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道。
宝钗不由得眼前一亮,对黛玉的赞赏又多了几分,道:“我正愁着该如何开口,想不到你自己想到了。”
黛玉微笑道:“不过,女孩子家若想着嫁人生子,这主持中馈的本事,一时少不得的。这些便该由你来教授了。”
宝钗闻言,不由得展望前景,顿觉前途一片光明。姚静却在旁边叹道:“我原本想着同你谈论些正事,想不到……哎,眼睛快被闪瞎了,我原不该来的,我成了个多余的人了。”
宝钗和黛玉不能尽解姚静话里的意思,却都莫名有些赧然。宝钗便问姚静:“甚么正事?”
姚静正色道:“我想着,看这个势头,惜春姑娘早晚也是要往这里来住的。到时候这里就更热闹了。只不过咱们算来算去,却还少了一人。”
黛玉闻言,好生奇怪,想了一回,道:“莫不是湘云妹妹?”蹙眉摇头道:“她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好容易嫁到了卫家,据说颇为和美,不想卫家公子犯了事,一并被捉进去了,尚未定罪,就死在狱中了。她在卫家立志守寡,怕是同我们无缘了。”
姚静道:“不是她。”想了想顿足道:“难道你们忘了那位长公主不成?”
黛玉心中微微一沉。她隐隐觉得那什么长公主对宝钗有觊觎之心,故而一向不喜欢她,听姚静这般说,飞快接口道:“那位长公主确实提携宝钗不少。不过,前些时候我听说她身边的亲信,都是天理教的反贼。她被朝廷问了个失察的罪名,如今不知道软禁在什么地方,生死未卜的。这皇家的事情,可大可小,纵使心存恻隐之心,也要量力而行,莫要折损了自己。”
宝钗道:“你放心,我不至于如此鲁莽。”又道:“说起这位来,我倒替她想了个主意,只是如今尚施展不得,总要再熬一两年的光景。”
姚静闻言笑道:“巧得很。我也替她想了个主意,也是需要拖上一两年才见分晓。”
宝钗见姚静这般说,也笑道:“如此说来,只怕我们是一般主意了。”
黛玉在旁听两人打哑谜,忙出主意道:“既是如此,不如两位都在雪地里把各自的主意写下来,由我裁夺,是否是所见略同,如何?”
姚静素来是肯让黛玉三分的,宝钗一向肯迁就黛玉,听她这般说,自是都应允了。于是两个人背了身去,各自用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黛玉端详良久,摇头道:“你们这哑谜,连我也猜不透呢。据我来看,只怕不是同一个主意。”
宝钗闻言,连忙去看姚静写的字,笑道:“这回你却是错了。”又向着姚静道:“她自和亲而起势,如今能再救她一回的,只怕仍然只有这和亲了。”和姚静互相对望一眼,两人皆默默点了点头。
原来宝钗在雪地上写了一个“南”字,姚静在雪地上写了“和亲”两个字,所指的皆是南边战事。一年后南安郡王难免战败,届时朝廷必定要寻人和亲。原本南安太妃挑中去和亲的人是探春,如今探春既然是北静王的爱妾,自是不能了,若是那长公主能抓住这一机会,或许番邦异国,再闯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黛玉见宝钗和姚静如此默契,似乎有事情瞒着她一样,心中不快,却不好说什么,转身就走。宝钗见状,知道黛玉又开始耍小性了,忙快步走过去,却无从解释,只得赔着笑说些闲话,黛玉爱理不理的。两人在后廊一路走到前廊,黛玉方渐渐回转过来。宝钗心中稍松,正要拉着黛玉的手说话时,突然间前院传来喧嚣声,紧接着薛姨妈的大声哭泣声和夏金桂的高声叱骂声传了过来。
第193章
自王夫人和王熙凤相继被贾府抛弃后,薛姨妈彻底和贾府断了来往。她原本为了和王夫人姐妹聊天方便,选择住在贾府,此时却恨不得离贾府越远越好。索性宝钗昔年在时,曾苦劝过她离了贾府,并着意收拾下一处院落,她便率几个仆妇略加打扫,匆匆带着夏金桂搬了进去。
故而宝钗其实未死的消息渐渐在贾家流传开来,薛姨妈却全然不知情。此时薛蟠被关押在牢里,每日里生死未卜,夏金桂每天哭天抢地的闹腾,又张罗着吃油炸鸡鸭颈肉,薛姨妈只觉得没一天日子好过。突然有一日,夏金桂换过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进屋来同薛姨妈请安了,薛姨妈难免受宠若惊,惊疑不定,那夏金桂却大大方方说出早就想好的一番话,言说自己和宫里的红人太监夏守忠是亲戚关系,夏守忠扬言只要十万两银子,就可以救得薛蟠的性命。
薛姨妈不辨真假,听了又惊又喜,却又发愁着家财早被薛蟠折腾得七七八八,莫说十万两银子,便是一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夏金桂便告诉她:“都说京城里薛大姑娘有双点石成金的巧手,生意场上最精明不过。据我暗中打探来的消息,她如今隐姓埋名,只怕是为了躲着你呢,但听说救贾府里的巧姐和二姑娘,虽是别人出头,但暗中都是她的手笔。连北静王府的贾三姑娘还得求她呢。如今若家里没有银子,不若去求她?横竖骨肉血亲,如今她哥哥危在旦夕,她岂能袖手旁观?”
薛姨妈听夏金桂说得有板有眼,件件事都是合得上的,不由就信了,起初勃然大怒,恨宝钗隐姓埋名避着自己,继而又想起宝钗身边的人皆伶牙俐齿,怕即使上门,也讨不了好去,畏畏缩缩,面有难色,不敢上前。
夏金桂看薛姨妈这副德行,心中暗地冷笑,将她嘲笑了无数回,口中却说:“我同婆婆一道走一遭,保管见到正主。”
若说夏金桂的泼辣果敢,比王熙凤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姚静家中皆是些弱质女流,素来平和惯了,如何是泼妇的对手?故而竟被夏金桂带着薛姨妈一路闯将进来。见到宝钗,薛姨妈已是怒不可遏,待见到黛玉,更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向黛玉大声道:“好啊,贾家的人都以为你被人掳了去,还着实伤悲了一场,想不到你却在这里。”
宝钗见薛姨妈来意不善,脸色变了数变,忙挡在黛玉身前,强笑道:“母亲执意闯进来,究竟是为了何事?不如去我房中稍坐片刻,饮杯茶,如何?”
薛姨妈从前来寻宝钗,被人好生抢白一顿,无功而返,平白受了不少气,难免积怨在心,又仗着有个泼辣的夏金桂从旁撑腰,一路骂,一路说,待到来到宝钗房中,已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况且丝毫不知收敛,一张口便是十万两银子。
宝钗忙亲自倒了一杯茶奉与她,复又倒了茶与夏金桂。那夏金桂环顾宝钗房中陈设,见竟是雪洞一般,除了窗前书案边插了一枝白梅花外,点缀全无,那插梅花的瓷瓶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当下心中好生失望,唯恐榨不出银子来。
此时孙穆、姚静等人已经风闻薛姨妈寻上门的消息,生怕宝钗应付不来,都忙着赶来相助。一时间,小小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屏神静气,却听宝钗说道:“哥哥的事情,我也早有耳闻。已是托人打听过了,他犯下的罪名,同宁国府贾家、冯紫英、卫若兰等人是一宗事。据说圣上恼怒得很,下令彻查,连冯家、卫家那样的,都保不出人来,堪堪不被抄家,已是万幸,宁国府更是被端了个底朝天,闻说连府里的正派玄孙贾蔷,原是不相干的人,都问了个瞒情不报,发配流放之罪。十万两银子虽然多,但只怕也是无济于事。母亲究竟是从何处打探来消息,说十万两银子可赎了哥哥出来?据我所知,断然没有这等道理。何况母亲也是知道的,我离家时候身上一清二白,衣食皆由孙师父姚先生她们资助,又从何处寻银子去?”
其实十万两银子换薛蟠性命,原本就是夏金桂为了想榨干贾家钱财,同宫里的太监夏守忠合谋编造出来的谎话,专骗薛姨妈这等无知妇人,又如何骗得了宝钗?不过细问几句,就咂摸出许多不对味的地方。然而薛姨妈救子心切,况且见识有限,宝钗的苦口婆心如何听得进去?听宝钗说“断然没有这等道理”的时候,已经是勃然大怒,等到宝钗说没有银子的时候,更是哭天抢地般骂起来,道:“天底下竟然有这般铁石心肠的女儿!我如今才算见了!人人都夸你有本事,说什么点石成金,你如何就拿不出十万两银子来?你这般狠心,难道是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才肯罢手吗?这便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
宝钗见薛姨妈这般闹,心中颇为难受,含泪道:“母亲既是从小养大我的,如何不知道,女儿不过一普通人,不过早年跟着父亲,学了点经营上的东西,又不会变什么戏法,如今离家不过一年的光景,一来本钱全无,二来京中的形势竟是乱得很,生意利润也颇有限,如何拿得出这许多银子了?更何况此事摆明了是有人蒙蔽母亲。哥哥从前受人蛊惑,走了歧路,事到如今,已是救不回来了,我又如何不难受?只是强忍着不说罢了。我劝母亲珍重身子,节哀为上……”
薛姨妈爱子心切,但凡有一线希望,也必然要努力尝试的,如何听得进宝钗的话?听到宝钗说“已是救不回来了”,整个人就已经发了疯,不由分说,一头往宝钗怀里撞过去,一面撞一面嚷道:“我一头撞死你这个不孝女!我知道你早盼着你哥哥死,只是你却不知道,一百个你加起来,也不如你哥哥一个在我心中来得重要!为什么犯事入狱的不是你?我情愿用你换了你哥哥出来!”又提起探春嫁给北静王为妾的事情,骂宝钗道:“一样是女儿家,别人家的女孩就那般争气,偏你这个不孝女,当日如何就不肯嫁与那忠顺王爷!否则,你哥哥又岂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众人见薛姨妈发了疯,连忙七手八脚抱住她。再看宝钗时,已经脸色苍白,如痴如?6 担挡怀龌袄戳恕K湟还嵛戎氐ǎ侨庵燎资枥胫链耍绾尾缓模?br /> 夏金桂见薛姨妈于场面上落了下风,她不忙着上前相助,眼珠一转,竟然放下狠话道:“此事闹到这种地步,只怕是难以善终的。薛家到了这步田地,宝钗妹妹还念着从前旧恶,不肯相助,是大大的不孝。何况贾家正在四处寻林姑娘呢,若我一不小心,将此事微微露些风出去,为祸不小……”
黛玉见薛姨妈和夏金桂气势汹汹闯了过来,原本就对夏金桂心怀不满,如今听她言语间竟然露出威胁之意,不由得大怒,一面扶住宝钗身子,一面冷声说道:“休要胡说!我离开贾家时候,是秉明了两位舅舅的。贾家又如何会到处寻我?何况我已经将金银细软皆留给他们,早偿过这些年养育的恩情了。宝钗也是一样的,当年三击掌时,说得清清楚楚,许多人都是眼睁睁看着的,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何况宝钗离家时候连家常穿的衣服都未曾带几件,又去何处寻这十万两银子?哼,十万两银子一条性命,难道天牢竟是猪肉铺不成?钦犯也能如此?只怕是有人暗中捣鬼,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