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珍忙劝解道:“千岁爷只是遭了训斥,被勒令闭门思过而已,未必是失了圣心。何况老千岁的根基还在,今上怕是也不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想了想又道:“尤氏那婆娘从来谨小慎微,若说心中不痛快你,想来是有的。但故意作践你,借她个胆子谅也不敢的。家里人口多了,难免有些坏心肠的下人喜欢搬弄是非,和她是不相干的。你别多心。毕竟她持家什么的倒还勉强,况且又是父亲定下的,没出什么大错是万万休不得的。”
秦氏闻言,冷笑了几声,却也知道尤氏毕竟占了正统,休是休不得的,只得自认倒霉。贾珍又从旁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安慰,她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贾珍见她好些了,又道:“我心中自是记挂着你。外头正招待客人呢,我听了佩凤的话还不是急急忙忙赶来,生怕你吃亏?”
秦氏听了就叹道:“想不到佩凤鸣鸾两个丫头倒是机警。我这身子是断然不能好的了,眼下不过挨日子而已。等我死了,你倒把她们两个收了房,我要看看,你那婆娘还有甚么话说!”
贾珍情知她是说气话,只得极力抚慰。因一些瓜葛,当日由贾敬做主,秦氏自小便寄养在宁国府里,贾珍那时就如同大哥哥一般,是常哄她的,自是知道她的性子,轻车熟路。那秦氏才好了些,突然又想起一事,向贾珍冷笑道:“姓尤的婆娘倒也罢了,还有更可笑的呢。那西府里的凤姐,整日里叫你大哥哥的,我只说她也是打小时候就见面的交情,凡事也不避她,想不到她面上一味说好好好,背地里却和姓尤的串通一气,编排我的坏话。不然,今个儿那薛大姑娘,平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会特特地穿了这等衣裳过府来?笑话都传到亲戚家里头了!”
贾珍素知秦氏秉性,只觉她思虑过甚,凡事疑神疑鬼,笑着开解道:“那凤姑娘倒不像这样多事的人。恐怕是你想多了。姑且不论这个,我先问你,那薛大姑娘平日里和咱们府里并无来往,今个儿来寻你,究竟是为的什么事?”
秦氏见他极力为尤氏、凤姐诸人开脱,心中虽有不甘,也只得暂且放到一旁,因贾珍问起宝钗的事,少不得解释道:“前几日书塾里那个老塾师,唤作什么的,不是死了孙子吗?薛大姑娘的哥哥跟钟儿都是他同窗,少不得去铁槛寺送最后一程的。岂料为些子小事,她哥哥竟把钟儿给打了。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唯恐我不自在,面上过不去,催着她过府来替她哥哥赔罪。”
贾珍听了诧异道:“竟有这事?那日我原也去了的,因家里有事,回的早,未留意钟儿,想来他既和宝玉在一起,断乎是出不得差错的。想不到那薛呆子竟这般不给我面子?”
秦氏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你少装蒜?我岂不知你和那薛大爷平素最是要好,背地里一起吃喝嫖赌,干了多少勾当。必是你碍着薛大爷的情面,不好为钟儿出头而已。这会子又装不知道。你放心,我怎会因这事怪你。说到底,原是钟儿有错在先,我早和秦家说过钟儿这样子不行了,偏老头子不会养孩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贾珍见被戳穿,也赔着笑说道:“薛呆子已经知道错了。只怕过几日还要请上一桌,专程给钟儿赔罪呢。依我说,不如大事化小,就这么算了。”
秦氏奇道:“难道你竟以为是我不肯罢休?是西府里老太太、太太心细呢,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怕若她们知道我家的事,也就撂开手如瓦砾泥土一般了。说起来那薛大姑娘也是个可怜人,我冷眼旁观,那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人虽迂腐了些,但既是女儿家,也就不怕了。”
贾珍笑着说道:“咱们且不议论外人。我忽而想到一事,那薛家是巨富之家,薛呆子又是那般一个人,岂不可惜了?待过几日他摆酒赔罪时,我就拉了冯紫英来游说,银钱虽是俗物,只怕千岁爷正用得着。”
秦氏摇头道:“这事是大老爷们的事,你又问我做什么?你们男人整天里只想着什么从龙之功的,要我说,竟是一家子关起门来过日子,远离这些外事的为好。我这一辈子,就是被这些事情给连累了。”
贾珍听了,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怎地你竟和父亲一个腔调。他是年纪大了,把从前的雄心壮志都消磨没了,你怎的也这般说?”
秦氏幽幽一叹道:“我是命中遇到你这个冤孽,哪里还能顾得上别的?”
贾珍闻言,对秦氏更是又怜又爱,自不必说。
且说薛宝钗辞别秦可卿,一路急匆匆沿原路出了会芳园,又寻至尤氏处,却听丫鬟婆子们说尤氏突然旧疾犯了,不免心中有些疑惑,却也不多理论,进房去说了几句话,看尤氏一脸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急急告辞出了宁国府。原先引她从花园角门入府的那个婆子却不见了踪影,尤氏倒派了另一个婆子送宝钗出府。
宝钗只觉得这半天里竟如同做梦一般,看到听到了许多先前料想不到之事,心中虽有许多猜疑,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也不去多论,一径往梨香院里赶。
她因全力接手了自己嫁妆中的一些生意,这几日进进出出,倒比先前更多些,故更是轻车熟路。岂料车子刚刚在通街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那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紧接着,许多人拥着薛姨妈迎了出来。
薛姨妈不待别人动手,亲自替宝钗打开车子帘子,见了宝钗就儿啊肉啊的痛哭,直说叫宝钗受委屈了。
宝钗吓了一大跳,哪里见识过这个,况且薛姨妈这般架势,?2 彩撬砦惺懿黄鸬模ο碌贸道矗话巡笞⊙σ搪瑁采粑匮首潘担骸澳盖缀我匀绱耍烤烤故浅隽耸裁词拢俊?br /> 薛姨妈紧紧握住宝钗的手,只管老泪纵横并不说话,底下头文杏同喜同贵等丫鬟并婆子媳妇儿都笑着说:“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事?还不是记挂着姑娘?自姑娘出门后,太太一直心神不定,一直站在门口等呢。”
宝钗闻言,将信将疑,只觉得受宠若惊,忙劝薛姨妈道:“母亲何苦如此?女儿才去了多会子辰光?”原先心中还有几分埋怨薛姨妈误信凤姐之言,致使自己差点中计的,如今听说薛姨妈这般,竟是连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了,暗道:若论心计,母亲那样一个老实人,怎好跟凤姐相提并论?必是不出三言两语,就被她哄骗了去。况且凤姐是出了名的伶俐会来事,又是母亲的亲侄女,母亲焉有不信她的?只可恨那凤姐藏奸,哄骗老实人,以后倒是要劝母亲远着她些才好。
薛姨妈呜咽着说:”都是你哥哥不好,反逼得你一个大闺女受这等委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心里岂能好受?你早晨坐车子走了之后,我就在心里犯嘀咕,后悔得紧。若是果真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将来闭眼之时,又怎好同你父亲交代?你只知道我在门前等了这些时候,还不知道我心里头的打算呢。我正在和你哥哥说,若是你到晌午还不回来,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我就拼着这张脸不要,自己往宁国府讨人,跟那姓秦的理论理论去!你问问你哥哥,我是不是这般同他说的?”
宝钗抬眼看时,果见薛蟠讪讪地也从大门后头走出来了。宝钗心中更加感动,忙扶着薛姨妈道:“大白天的,一家子人站在大街上,成什么话,怕被人看到了笑话。母亲还请进屋去,待女儿细细跟母亲禀报。”
其实梨香院虽是通街,却也不是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原本是一条极僻静的小巷,界断荣宁二府不通,亦系私地,一两里地里只见望得见荣宁二府高高的围墙,哪里有什么过往行人看见?只是一家子人却也不好总站在此地,否则成什么体统?
宝钗既如此说,薛姨妈却也会意,就势下了台阶,就由宝钗扶着手,一家子人进了黑漆大门里,绕过屏风。
宝钗抬头,一眼望见迎面的厅堂里摆着满满的一桌子菜,还不停有人不停地捧了菜往外头摆,不由得奇道:“这又是要宴请什么人?”
薛姨妈闻言,看了薛蟠一眼,薛蟠方上前来,给宝钗作了一个揖道:“好妹妹,都是做哥哥的不好,害你受委屈了!”宝钗不由得又惊又喜,忙不迭推辞,不敢受他这礼。
又听薛姨妈在一边笑言道:“常听人说京城知味居的菜烧得好,毕竟没尝过。如今特地从外面叫了知味居的菜来,满满摆了一桌子说要跟你赔罪,也叫我连带着尝尝鲜。”
宝钗听了,更是不好意思起来,道:“我哪里受得起这个。连母亲也取笑起我来。”
薛姨妈正色道:“哪里是取笑。我常跟人说,我这个女儿,比儿子还要强许多呢。”
一家人一团和气,说说笑笑入了席。席间薛姨妈不停地为宝钗布菜,倒叫宝钗不好意思起来。不多时饭毕,薛蟠是个坐不住的,先借口有事出去了。宝钗亲自奉茶于薛姨妈,娘们儿两个亲亲热热,说些家常话。
薛姨妈道:“香菱这件事,毕竟是你鲁莽了些,你好好想想,若是真个传出去,难道你名声好听?也怨不得我气了这么多天。不过既是你这般坚决,想来定然也有你的一番道理。做娘的岂有为个丫鬟不理女儿的?况且为了你哥哥的事,你又出了大力,也算抵过了。”宝钗听薛姨妈这般说,知道这件事算是揭过了,心中喜不自胜。
薛姨妈就又接着说道:“如今我唯一担忧的是,先前允诺了秦小相公,过几日摆酒与他赔礼的,只怕你哥哥心中有气,到时候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闹出什么事来。”
第39章
宝钗道:“母亲不必担心这个。女儿自当尽力劝解哥哥。”心中已在盘算,听秦氏所言,似乎她本家已倒,即使薛蟠不肯去和秦钟赔罪,料想也没什么大碍。虽然贾母和王夫人都被瞒着,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消息又能瞒几天呢。不过这几日艰难罢了。
薛姨妈见宝钗如此保证,这才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忙着跟宝钗打听宁府的情形:“那蓉儿媳妇儿,你如今也见到了,果真如外头传的那般不堪?”
宝钗想起秦氏日里的情形,迟疑片刻,摇头说道:“她也怪可怜的。从小没了爹娘,被接到宁国府里,竟被教养成了这样一副样子。那模样固然是极好的,论起大事来,言语里也颇有见识,只是到底是个糊涂人,不说也罢。”
薛姨妈听了这话,越发起了寻根究源的心思,追问道:“她到底做了什么糊涂事了,你倒是说说看?”
那一瞬间,秦氏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语和跟贾珍说话时候的微妙神态在宝钗心中一闪而没。但宝钗却只是摇头说:“我也看不大真切,倒不好说。横竖日后远着她也就是了。省得连累了咱们。她那个样子,依我看,未必能得长久。”
薛姨妈再问究竟时,宝钗只是摇头,只得就此罢了。
宝钗本欲将凤姐暗算她的事情向薛姨妈道出,但又一细想,一则事情牵扯了秦氏,说起来麻烦,薛姨妈也未必肯信,二则毕竟凤姐是薛姨妈请过来出谋划策的,只怕薛姨妈听了寒心。只是悄悄地将凤姐暗算贾瑞的事情给说了,道:“如今我听得外头人都传言说,原来司塾的那位老先生,就是因为深恼凤姐姐,才回金陵去不教书了呢。凤姐姐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只是咱们远来是客,倒不好说她什么,从此倒要远着她才好。”
薛姨妈素知王熙凤在荣国府权势滔天,况且又是自己的亲侄女,哪里肯为不相干的人疏远了她?忙笑着说道:“你小孩子家家的,难免听风就是雨的。我是过来人,眼里看得真切,那凤姐平素虽然也和族里的这些小叔子、侄子说说笑笑,实则心里头只有琏二哥一人。若说是撩拨老司塾的孙子,故意害死他,断然没这个道理。”
宝钗道:“这个我自是知道,凤姐姐虽然和贾蓉贾蔷他们亲近些,想来原也为的是利钱银子上头的事。谁不知道她掌管着这府里的月钱,每月靠了这等不好在官面上讲的营生牟利,别人再劝到底不听的。她既铁了心要做这等营生,少不得外头得有几个心腹人。这原也没什么可疑的。我的意思是说,凤姐姐平日里决断杀伐,少说也有几万个心眼子,又暗地里做这种营生,和咱们家毕竟不是一路人。若是哥哥或是我不小心言语间冲撞了她,她眼珠子一转,只怕咱们家也吃不消。”
薛姨妈不以为然地笑道:“又来了。你哥哥虽鲁莽些,却也是知道轻重的。又怎敢去招惹你凤姐姐?我也曾千叮咛万嘱咐他的,料想不会出什么大碍。再者,就算他有什么不妥,你这个做妹妹的,难道不会出面描补?”
宝钗见薛姨妈说到这份儿上,情知是劝不动的,只好不说了。
薛姨妈见宝钗坐在一旁不说话,便顺手扯着宝钗袖子说:“我的儿,让我看看你的手。先前我是气急了,才打了你几下子。痛在你身,疼在我心,若是一时落了疤,你叫我心里头怎么过意得去。”
宝钗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把先前的那些委屈猜疑抛到九霄云外了,忙笑着站起来:“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做女儿的惹母亲生气,原本就是女儿的不是,原该管教的。再者你看这不是好了?”
一面说,一面将袖子褪下来,只见一段手臂洁白圆润,上头惟有几个月牙形伤疤,痂已经褪尽了,那浅的疤,已经看不见了,深的也只留浅粉色的痕迹,想来不过数日就能好的。
薛姨妈见了,眼睛里满是痛惜悔恨之色,宝钗忙劝解道:“不过再等几日也就消了。母亲放心。”又道:“母亲又不是不知道,女儿自小先天壮,皮实,是摔打惯了的,什么时候留过疤了。”
说的薛姨妈也笑了:“哪里有女儿家这般说自己的。你听听这口气,哪里还像是个闺阁小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说来也奇怪,你小时候那般淘气,现在竟这般懂事了,可见是老天爷可怜我命苦。若是你哥哥有你一半懂事,我这辈子也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宝钗听薛姨妈提起薛蟠,心里也忍不住叹息,又不好在面上显出,怕薛姨妈更加伤心,正欲以别言劝解间,薛姨妈却又说道:“先前我一时气急,赌气把你父亲留给你的嫁妆产业丢给你打理,原是为难你的意思。你虽然聪明,素有才干,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倒不好常在外头走动,抛头露面的,身边更没几个知根知底的妥当人供你调遣,想来必是处处为难如今不若你仍把嫁妆交给我打理,如何?”
宝钗对母亲颇为信任,虽然当初父亲指给她的嫁妆足有几十万之数,经薛姨妈这么一转手,丢给她时,不过十之一二,但心中也只是以为是古董文玩、头面首饰等东西收拾起来太繁琐,薛姨妈未及清理而已,断然想不到薛姨妈竟然会昧下的。况且她是能赚钱的人,又不愿嫁人,原本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嫁妆。因此薛姨妈重新开口要回嫁妆,宝钗心中倒不觉不妥,只是想到别的产业犹可,那绸缎庄却是费了好些心血的,生意刚刚起步,若中途就此夭折实在不甘心,故答道:“母亲此言甚妥。只是那些产业中有一处绸缎庄,是女儿新近刚拟下章程,整顿了人手,重新张罗的,如今诸事刚刚起步,倒不好立时撂开了手去,仍旧要在旁看一段日子才好。女儿明日就把其余产业仍交给母亲,这绸缎庄留着让女儿练练手可好?”说到后面,已经是一派撒娇的语气,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薛姨妈本是有些心病的,生怕宝钗说自己昧下她的嫁妆,又怕宝钗不肯乖乖将那些产业交回,真个翅膀长硬了,脱离了自己的辖制,如今听她肯应允,已是了却了大半心事,至于区区一个绸缎庄,虽然绸缎是他们薛家发家的老本行,但这处产业地方并不大,满打满算不过千两银子的本钱,如何肯放在心上?当下满口答应,和颜悦色道:“如此也好。只是你又不愁银钱,到底别劳累太过。何况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子,到处疯跑也不大好。”
宝钗笑道:“母亲放心,用的都是咱们家的旧人,如今都已经上路了,算不得什么劳累,只是还要在旁看一看,免得出了纰漏。若说到处疯跑,是再没有的,平日里去铺子,都是带了很多人照应着的,更不会被人冲撞。”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人言可畏。蟠儿性子野,每日里不落屋的,你又没个别的兄弟陪你出去。若是传了出去,外头人不体谅你是忙着张罗自家生意,只说你太过轻佻,岂不是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