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各家郡王公侯路祭,北静王水溶亲自拨冗前来,贾家人少不得上前见礼,一时水溶又点名要会见宝玉,阖家惶恐,复又振奋。冯紫英和陈也俊几个却不上前,几个人交头接耳,都在商议着,说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也来了,这厮近来和忠顺王府及仇都尉家走的极近,只怕是猫哭耗子没安好心,倒要使个法子挫一挫他的锐气才是。
薛蟠欲要上前出谋划策,又知道自己的斤两,毕竟不敢,只是傻傻听着,突然间见一个身穿素服的年轻公子打马而来,顿觉眼前一亮,只觉如明月升腾,万籁俱寂,身边虽有千人,俱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目光所及之处,惟那一人而已。
薛蟠只管张大嘴巴,愣愣看着,却见那人策马来到冯紫英跟前,跟冯紫英几个人抱拳答话,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唇红齿白,时笑时嗔,越发显得风流多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蟠耳中才重新有了声音,却是那人在说话:“原来如此。既是这般,小弟少不得做个马前卒,先为冯大爷探一探路,再做计较。”那声音听在薛蟠耳中,更是犹如天籁一般。
只见冯紫英含笑抱拳,道了声有劳,那人方笑了一笑,打马从旁边绕过去了。薛蟠才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问冯紫英道:“不知先前那人是谁?倒是生得好相貌!”
冯紫英哈哈大笑,言语里却颇多不以为然:“他的祖上却也有来头,倒是和理国公家里同宗的。只是早就败落了。如今他父母早丧,又读书不成,常在外头耍枪舞剑的。不知道怎么的倒和秦小相公一干人交好。前几日他得罪了人,秦小相公托了令姨表兄再三求了我,少不得应了,帮他平息了下来,也就这么认识了。”
陈也俊的父亲正是位居显贵之职,心中也不大看得起柳湘莲这种早已落魄了的世家子弟,更是不屑薛蟠,见到薛蟠那副呆样,便知道他又犯病了,只是虑着他家的银钱,尚不好翻脸,也只管混说道:“看薛大少这副样子,必是害了相思的毛病。这倒也不难,改天咱们特特下了帖子,请柳公子串几出戏看,岂不两相便宜?”
薛蟠听了,只当陈也俊是好意,喜不自禁,问道:“这样怎生使得!”
陈也俊轻蔑一笑道:“若说起这柳公子,正是眠花卧柳,吹蝶弹筝,无所不为的,和薛大少正是同道中人呢。他平素又爱这生旦风月戏文,又有什么使不得的?”
薛蟠听至此处,只当柳湘莲是风月子弟,优伶一般的人物,心中不觉痒痒的,想与他结交,忙涎皮赖脸求陈也俊,陈也俊却只是一笑:“等闲了再说罢。”仍与冯紫英谋划些薛蟠听不懂的事情。
一时送殡队伍出了城,一路到了铁槛寺,但见法鼓金铙,声声响彻云霄,幢幡宝盖,众僧法相庄严。好容易佛事演毕,冯紫英等人也不扰饭,辞过贾珍诸人,一径到佛心桥边上的一处密林之中。
薛蟠不明就里,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时,但见拳风脚影,一个没留神,差点被人一脚踢中。幸有卫若兰板着脸,拎着他领子把他扯远些,再定睛看时,却见先前念念不忘的柳湘莲正和另一个头戴玉冠的青年公子对峙,两个人正恶狠狠互相望着,地下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呻.吟之声响成一片。
薛蟠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那玉冠公子往这边冷冷看了一眼,道:“冯紫英,有本事你自个儿下场,咱们比试比试,请别人代劳,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冯紫英笑着说道:“韩大少这话却是差了。难道我竟怕了你?只是我想着,咱们几个好歹兄弟一场,如今虽是你弃了我们,自顾自攀高枝去了,但想起过往情分,到底伤神,怎舍得亲自跟你动手?如今我请这位柳公子设法拦下你,不过是念着旧日情分,想劝一劝你的意思。”
卫若兰却在一边怒目而视道:“韩奇,难道你忘了那日宴上你说过什么?怎可做这等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小人!”
他们几个正在争执,陈也俊早笑嘻嘻把柳湘莲拉过来,向他道:“这回却是有劳柳公子了。兄弟几个有了争执,若不是柳公子拦他一拦,怎么能把话说明白了?如今天色也晚了,只得另寻了吉日请柳公子吃酒了。”
柳湘莲知道这是陈也俊不欲自己知道太多内情,明摆着看不起自己,只把自己当作打手一般看待,心中气恼,明面上却又翻脸不得,只得拱手一礼,先策马而去了。
那薛蟠见心中念念不忘的可人儿就此走了,大呼可惜,忙跟冯紫英等人告辞,冯紫英正忙着跟韩奇争论,也不理他。哪知道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子的工夫,等到薛蟠呆头呆脑钻出林子,寻了马匹骑上,那柳湘莲早走得不见人影了。
这边韩奇却面不改色,向着冯紫英、陈也俊几个人侃侃而谈:“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断然没有眼看着船要沉了,还抢着上船的道理。你们好好想想看,这些日子里,京城里京城外,究竟死了多少人?这里头有多少蹊跷?宁国公家的宗妇、缮国公诰命偏生都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了,难道你们就不怕?她们妇道人家又能知道什么,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罢了。你们就没有父母姐妹?”
冯紫英面沉如水,尚未开口,陈也俊早吃了一惊道:“难道这其中竟有深意?”想了一想,复又问道:“据说江南也接二连三有好几个要紧的官员没了,听说有什么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的什么人,又有什么地方的巡盐御史。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都是……”
韩奇忙打断他的话:“我哪里晓得这许多事?是蹊跷还是巧合,休要问我。依我看,只怕还要死人哩。”趁几个人惊疑不定间,故意抬头看了看,重重跺了跺脚,道:“风起了,许是要变天了。你们几个,还赖在地下做什么?”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他带来的那些小厮们说的。
几个小厮都是平素跟着韩奇进出的亲信,此时方如梦初醒,忙跟在他们家公子后面,急匆匆逃走了。陈也俊就站在他们出去的路上,偏生他心中正有许多惊疑,故未曾拦。
第52章
且不说冯紫英几个人为了些朝政时局的事情同韩奇理论,单说柳湘莲一路进了北门,心里懊恼,暗道:他们几个都是王孙公子,和我家这种早就失了势的,自然不同。也怨不得他们看不起我,认作打手走狗一般。世上似荣国府宝二爷那样的公子哥们又能有几个呢。只是今日之事却不该这般轻易掺和进来。
一边想着,脸上就些有气恼之色。又一想:若我家还似前些年一般,他们也敢如此待我?不觉心中憋闷,欲要寻人共谋一醉,因平素相得的几个好友都去跟秦家送殡去了,只怕这时还未回转,倒一时寻人不得。正在犹豫间,突然马前有人相拦,口中叫着:“这不是柳二爷?这许久不见,二爷越发丰致了!”
柳湘莲急勒马定睛看时,只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那人名姓。再寻思片刻,方忆了起来。原来那人姓苏,原先在京中也是颇有几分体面的大掌柜,和柳湘莲算是见过几面的交情,后来却不知道为何,突然就销声匿迹了。
柳湘莲见苏掌柜笑容可掬,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只得下马施礼,含笑道:“这不是苏掌柜?却是许多日子不见了。府上可好,一向在哪里发财?”
苏掌柜越发笑得满脸皱纹绽放如花,道:“说来话长,二爷若是赏脸,何妨由小可做东,用些酒馔,边吃边聊?”
柳湘莲不过是随口一问,不想苏掌柜竟有攀谈之意。柳湘莲本不欲与苏掌柜深交,怎奈正值胸中一腔郁闷无处抒发,也顾不得许多,竟允了。京中是何等繁华之地,酒肆林立,自不必说,二人立时就寻定一处,上了楼来,寻了一间雅席坐定。
苏掌柜是生意场中的老手,察言观色自是擅长,不过三言两语,就猜出柳湘莲定是遭了王孙公子白眼,虽然于要紧细节处不甚了了,但已是无碍大局了。苏掌柜素知柳湘莲自幼舞刀弄棒,是手底下有几分真功夫的,如今见他正值失意之时,少不得使尽了浑身解数恭维结交,那湘莲几杯酒下肚,又有苏掌柜从旁吹捧,不觉飘飘然,甚觉得意,倒把先前的灰心失落早忘在九霄云外了。
少顷又有两人进屋,苏掌柜忙代为引见,言说都是自家兄弟。柳湘莲生性豪爽,是最爱折节下交之人,又是酒酣耳热之际,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跟他们互通名姓,聊些闲话。苏掌柜又指着其中姓刘的一人道:“如今世道越发艰难了。就说我这刘兄弟吧,先前也跟我一起在那皇商薛家做事的,祖祖辈辈一直忠心耿耿,不想老东家几年前过世了,新东家是个纨绔子弟,一味胡来,刘兄弟被逼迫不过,才带了家小跑路,如今还被官府通缉着呢。柳二爷是大家公子出身,想来是难体谅我刘兄弟的苦处的。”他虽是这般说,心中却早已吃定柳湘莲素来重义气,越说被官府通缉,越显得自家信任柳湘莲,一时纵使他恼了,也不好轻易翻脸的。
果然柳湘莲听了这话,更加感动,心里忖度:他们既然将被官府通缉这等机密之事告诉自己,必是十分信任自己为人,定然要谨守秘密,断然不可走漏了风声去。他这般想着,脸上到底带出几分意思来。
无论是苏掌柜还是刘掌柜,都是积年的生意人,最懂得察言观色、趁热打铁的,见势头正好,,忙将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大堆,言说自家新结交了几个兄弟,都是武艺了得的,因听了柳湘莲的名头,十分钦佩他,若是能常在一处,印证功夫,就更好了。
柳湘莲听得心动,忙问他那兄弟如今人在何处。苏掌柜此时才支支吾吾回答说倒不在京城,如今他们几个多在平安州落脚。柳湘莲本是有名的豪侠,最爱结交朋友的,虽然平安州距京城来回一趟也要小半月,但是在柳湘莲眼中,却也算不得什么。正待答应前往一聚时,突然想起一事,心里头打了个突,笑着说道:“你们是知道我的,平日里最是游踪不定,若是合了我的脾气,就算往平安州走上这么一趟两趟,倒也不打紧。只是有一样事,先要向几位问清了:我如今听说平安州不甚太平,山上多有草寇,自言信什么白莲教,又说是什么天理教,总和几位不相干吧。”
刘掌柜闻言,忙向苏掌柜看了一眼,眼睛里多少有些胆怯。
原来,其时白莲教分支教会天理教盛行,苏掌柜全家人早信了天理教的教义,家里更是教众在城中的据点,存了一股谋反的心思。他起初见西山脂水大有可为,可用作攻城兵器,就起了坏心思,欺负薛蟠纨绔无知,想哄薛蟠买了去,担了明面上私制火器的风险,自己好偷偷和教众从中揩油,捞些好处。岂料他运势不济,恰被宝钗看破诡计,恐教会被官府一网打尽,慌里慌张连夜出逃,到附近的一座山上落草。其后没过多久,又打听到绸缎庄的刘掌柜也跟薛家不睦,受东家欺压,就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将刘掌柜全家也给赚了来。
那平安州是天理教北方的总舵所在,坐镇的舵主不知姓甚名谁,却是头一个喜欢招揽人才的。苏掌柜和刘掌柜为了立功,就合计着要将他们平日相熟之人引荐一个两个,一起拉入教中,共襄盛事。这日偏被他们瞧中了柳湘莲,一来武艺高强,又是一表人材,二来是个落魄的世家公子,显身份,三来性情爽利,不拘小节,倒有几分像他们同道中人。两人合计着就要游说,冷眼监视了柳湘莲好几天,才瞅准秦氏出殡这么个机会,趁着柳湘莲面上有失意失色,拉了来喝酒,预备先赚了他去平安州,再使个法子困住他,每日里游说,软硬兼施,不怕此事不成。
想不到事情刚刚开了这么个头,就被柳湘莲一口道破。苏掌柜和刘掌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虽然不显颓然,心中已是十分尴尬。
柳湘莲见他们这副神情,就知道所料不差,轻轻叹了口气,站起来向着席间几人抱拳道:“几位莫怪,丑话须说在头里。柳某人素来佩服几位有气概,讲义气,一向存了亲近的意思。但凡事有轻重,柳某人自幼承庭训,这个忠孝二字却是断然违不得的。道不同,不相与谋,就此别过。几位放心,今日这番话,惟此间人知道而已。”说罢,不等回应,竟一撩袍子,开了门出去了。
雅座中几人面面相觑。末了,苏掌柜才笑着说道:“诸位兄弟莫慌。不相干的,我知道柳二爷绝不是喜欢嚼舌头的人。来,莫要辜负了这一桌好菜。”几个人不忍心糟蹋食物,战战兢兢把这一席好菜吃完,待到要结账时,店小二言道:“方才那位柳爷早结过了。”苏掌柜喜气洋洋,向众人说:“看,我说的果然不错。”刘掌柜也笑着:“他既然肯这般,到底结了一份善缘。来日必要把他给渡了,方不负这一番情意。”
却说薛蟠见柳湘莲离了那林子,就赶紧也辞别了冯紫英诸人追赶,却哪里追赶得上?一溜打马跑回城里,只说沿途必能遇到的,谁知柳湘莲却被苏掌柜等人拉了去吃酒了。薛蟠在城里来来回回走了这么两遭,全然不见踪影,不免怅然若失,一不留神就站在锦香院的大门口,正愣神间,那里头的妈妈龟奴等人早笑脸迎了出来。薛蟠自然难却其意,喝了几杯,偎红倚翠,就着那软香温玉摸了几把,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记得别的事情,当夜就宿在锦香院中,同两个懂奉承的妓.女大被同眠,自是风光无限。
荣国府梨香院中,薛姨妈盼星星盼月亮,盼不回自家的宝贝儿子,知道他必是又在外头胡混,长叹一声,只得自去睡了。宝钗仍在房中点了一盏灯,往案上摆了一副围棋,就着灯火打谱,却也算是温习宫选课业。
正全神贯注间,突然听那金锁又发怪声,那声音不屑道:“琴棋书画原是为了陶冶情操,你今日这般临时抱佛脚,却是失了根本,利欲熏心了。”
宝钗笑着辩道:“这可是奇了。古代知名的棋士,在大战之前也有闭关打谱,潜心清修的,若是叫你这般说,难道他们也是利欲熏心不成?须知对弈之道,既有胜败,总要全力以赴才好。”
那声音就道:“你此时用心,不过为了宫选。如今我就指点你一条明道,你倒把那琴拿来出来,多练习几回才好。”
宝钗难得听到它如此殷殷指点,倒有几分受宠若惊,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
那声音道:“不错,今上最喜听琴,是以宫中以善琴者最为尊崇。若你在宫选之日以此献艺,其中好处不必我多说。”
宝钗细细一想,那棋毕竟是个需要对家的东西,确实没有弹琴便宜,诸人皆能听得明白,也比书画省事许多,忙谢它指点之恩,谁知那个声音幽幽一叹又道:“若你真个进宫了,香菱又该如何是好?你好歹去看看那个姚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再说。”
第53章
自宝钗一语道破那声音的私心后,那声音对宝钗的态度倒是收敛了几分,再不似从前那般颐指气使,对香菱的关心却越发光明正大起来。这也暗合了宝钗的心意,一来香菱本身就是个极招人疼的,她本有意照拂,二来光明正大的关心香菱,总比假借了为她好的名义,却一意不顾她的处境立场要好上许多。
此时宝钗听那声音说姚先生,面上茫然道:“姚先生是外乡人,如今借宿在刘姥姥家中,却与香菱没什么往来,提他作甚?”
那声音发急道:“你休要哄我!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若是没什么往来,怎地香菱言语间提起他来,是那样一副情态?”
宝钗闻言就不说话。其实她也觉得香菱言语里对姚先生颇为仰慕,但女儿家的名声要紧,她为给香菱留身份的缘故,自然不肯往这上头想。再者毕竟只是对有才有德的先生的敬佩仰慕,不一定是男女私情,何必一口咬定?
那个声音就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大家小姐出身,又是识文断字的,不肯主动提这个,我也不怪你。只是我们这种乡野妇人,平生不读书不识字,却知道女人一辈子须得嫁个好人家的道理。她从小命苦,早离了爹娘,如今既然机缘巧合我到了这里,少不得为她谋划一二。此事自然还要劳烦你。”
宝钗只管细细咀嚼它话里的意思,起先并无意答话,听到它说“女人一辈子须得嫁个好人家”,禁不住说道:“那倒也未必呢。依我说,女儿家还是要学一技傍身,自己立得起来才好。若是什么都不会,纵使嫁到了那善心的好人家,也难免被人看不起呢。若是样样都懂,哪怕一辈子不嫁人,照样可凭了自己过活,依旧是上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