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儿和茜雪忙说:“姑娘放心,我们两个心里是知道的,玩笑而已,断然不会往心里去。”
宝钗点头道:“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是为我好。我也看不惯那姚先生说话时候的样子,不过仗了几分小聪明,就把天底下人都当做傻子一般看。可看不惯归看不惯,难道因为这个,就不和她往来不成?这不是做生意的道理。咱们家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多认识个人多条路。若是看不惯一个人就不和她往来的话,路只有越走越窄了。想来她定然也看不惯我,但还不是跑到这里来寻我。可见连姚先生都知道这个道理了。你们两个难道连她都不如?”
茜雪道:“她来寻姑娘,自是因为有姑娘可以出得上力的地方。可求人办事居然这副模样,活该她处处碰壁,一事无成。”
宝钗笑笑道:“你们又怎知不是我求她办事呢?”
莺儿大惊道:“她到底有什么能耐,竟得姑娘如此看重?”
宝钗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要做的事,我刚好也想做而已。”
莺儿和茜雪对望一眼,皆有惊容。两人沉默了片刻,莺儿才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先前姑娘不是说那姚先生志大才疏,一派妖言惑众,其实并不能成事吗?”
宝钗道:“是。直到此时,我仍旧觉得她志大才疏。她的想法固然是好的,要为天底下的女儿家寻一个安身之所。只不过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有许多艰辛。她凭着夸夸其谈把人都哄了过去,却无力安置妥当,这般顾头不顾尾,纵使一时顺遂,早晚要出大纰漏。不过,近日我病了这么一场,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咱们女孩家在这世间,能靠父兄、靠夫君子孙固然是好福气,但若是真个有一条退路,岂不是更教人心安?我想独木不成林,她一个人毕竟独力难支,就算加上孙嬷嬷也是有限,但若我从旁替她照看照看,果真成事的话,岂不是利人利己?”
这却是宝钗的真心话。自忆起从前的事之后,她便为大观园中诸姐妹的悲惨命运忧心忡忡,只觉得头顶似悬着一柄利剑似的,彻夜难安。
大观园诸姐妹,如颦儿、迎春、探春、惜春等人,或绝世才貌,或温柔无争,或心志高远,或单纯稚嫩,她们本该是温室里最娇艳的花朵,却被风刀霜剑所迫,或泪尽早夭,或嫁人不淑,或和亲异国,或缁衣乞食;再如鸳鸯、司棋、晴雯、袭人等丫鬟,一个个或玲珑剔透、或爽利大方、或心灵手巧、或谨慎稳重,她们本该有各自的坚守,各自的归宿,却被世情所累,或被迫殉葬,或遭侮辱、践踏至死,或被当做一件玩物随意配人……
还有宝钗自己,迫于无奈嫁给贾宝玉,又接连遭遇母亲和兄长背叛抛弃,最后饥寒交迫至死……
女儿家若只管一味娴静温柔,不问世事,只管闭起门来相夫教子,打理宅院里那一亩三分地,当真就能现世安稳了吗?纵使博得公婆看重,姑嫂和睦,夫君敬重,又岂能高枕无忧?一朝大厦将倾,女儿家再心灵手巧也难为无米之炊。若家宅败落,食不果腹之时,又该何以自处?
若果真女儿谷侥幸建成,这方净土自然就是女儿家的退路。是以宝钗思虑多日,才将孙嬷嬷和姚静请了来,试探其言辞才能,以期再做打算。
当然,话不投机半句多。宝钗起先也未料到,和姚静说话竟然是这般艰难。因姚静对宝钗带有成见的缘故,说话时候总要趁机寻宝钗的不是,两人竟未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辩白许久,等到好容易送走了李纨,打算同姚静细细商谈的时候,姚静却已经不告而别了,那女儿谷的事却只是起了个头呢。
莺儿一向惟宝钗马首是瞻,闻此言眼睛睁得甚大,却一时半时说不出话来。此时小丫鬟们叩门进来,送上厨下新做的酸汤,宝钗便住了口不说了,直吩咐两人喝些酸汤醒醒酒,再做打算。
正在这时,陈义家的却来房前问道:“姑娘可在房里?”宝钗心中一紧,知道陈义家的老实巴交的,向来是有事说事的作风,想来定然是家里头或铺子里头有什么要紧事了。忙吩咐她进来回话时,却听她说,是她家小三子使人过来报信,说上次那位长公主殿下又微服跑到外头溜达了,正在绸缎庄里坐着喝茶呢。小三子不敢擅专,特传了讯息回来请宝钗定夺。
宝钗听罢也是一惊,心中突突的直跳。
她自问和这位长公主殿下没什么交情,况且前世里这位长公主殿下虽然一时风光,结局却是惨的狠,被人揭发和甚么天理教的教徒内外勾结,没几天就暴毙而亡了,想来多半是皇家赐死人时候鸠酒或者白绫的做派。
因了这个缘故,宝钗这辈子仍旧想离此人远远的,免得惹上干系。故而姚静几次三番要她走长公主的门路,全被她严词拒绝,不肯留丝毫余地。
只是,按小三子传过来的消息看,莫非这位长公主殿下果然是赏识自己?不然何以几次三番前来?无论赏识也好,或蓄意生事也罢,一个拿捏不当,就会得罪了贵人,为祸不小。
“既是这样,茜雪你在家看门,莺儿你去寻张嬷嬷,要她收拾停当,咱们快些去绸缎庄看看才好。”宝钗想到这里,急忙吩咐道。
一房人正心急火燎的预备着出门,岂料刚走到大门口,忽见林黛玉带着紫鹃从那边甬道上过来了。
宝钗一下子愣住了。
自始建大观园以来,薛家就搬离了梨香院,另选了东北角上一处幽静的院落,较从前倒离姐妹们远了许多,因此大多时候都是宝钗去王夫人处或是贾母处寻姐妹们玩耍。更何况黛玉素来体弱,原本就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此时却大老远跑过来,着实叫人惊讶。
反倒是黛玉先打招呼,笑着向宝钗道:“哟,我这是来得不巧了。宝姐姐这是往哪边去呀。”
若是平日,有客盈门,宝钗自会放下手中事情,盛情款待贵客。可是此时却是不成。
那位长公主殿下圣眷正宠,想来不是个轻易好打发的主儿,陈三年纪轻轻,做生意尚可,要他出面应对这等贵人,却是难为他了。
因以宝钗恨不得胁下生双翼,瞬间飞至绸缎庄前去解围,便是黛玉亲自前来,却也顾不上了。
自宝钗忆起前世之事,就对黛玉有几分躲闪之心,此时不知为何,更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淡淡笑道:“妹妹有所不知,是那绸缎铺子里出了点要紧事,外面打发人过来说,我少不得赶紧过去一趟。妹妹平日难得来一趟,这却是不凑巧了,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母亲此时却也不在。妹妹走了这么远的路,想来也累了,不若进屋坐一坐,品一品茜雪泡的枫露茶,再吃几块知味斋新出炉的黄金丝,如何?”
黛玉闻言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难道我是为吃这碗枫露茶才来的?是,今日之事确是不凑巧,是没法子。只是前番我命雪雁再三请你过去,你每每应承,至今仍不见踪影,也是不凑巧,没法子的事吗?”说罢不听人言,竟然转身拂袖而去。
紫鹃也在一旁叹息道:“宝姑娘,你莫要怪我们家姑娘小性。我们做丫鬟的,此时却要说上一句公道话。我们家姑娘前些时候调制了蔷薇硝,不敢一个人享用,特特命了雪雁请宝姑娘过去,想送给宝姑娘一些。想不到宝姑娘你每每应承,总不见过去。她今日好容易身上好了些,就带我一起给宝姑娘送过来。宝姑娘今日却又赶着要出门。纵使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哩,何况我们家姑娘?故而她恼了。宝姑娘想来必是有急事,我们自是不敢耽误了,这只匣子里装的就是蔷薇硝,是我们家姑娘命我带过来的。我们家姑娘若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宝姑娘看在蔷薇硝的份上,多多包涵罢。”
宝钗望着紫鹃手中捧着的装蔷薇硝的檀木小匣,默然不语。
紫鹃是贾母送来服侍黛玉的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极力促成宝黛姻缘,因此一直对宝钗诸多敌意。此时她的言语虽有几分咄咄逼人,却有理有据,份量极重。
莺儿在旁听紫鹃如是说,面上有不忿之色。宝钗自家却有些理亏,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亲手接了那檀木小匣,命茜雪收了,向紫鹃道:“替我谢过你们家姑娘。还请转告你们家姑娘:今日之事,是我不是在先,怨不得她有怨气。只是铺子里确是有要紧事,脱身不得,容我来日再去赔罪。茜雪,你好生招待紫鹃!”
一面说着,一面带着张嬷嬷、莺儿等人出?8 チ恕\缪┟ψ徘胱暇橥堇镒暇殂读税肷危镜溃骸拔以扰趟阕潘橇礁霰厥前档乩锿低到暇ⅰO氩坏饺缃褚桓鲎芏闫鹄床豢霞耍桓鋈锤献殴垂匦模拱涯俏恍∫饺チ恕H羰遣恢赖娜耍拐娓鲆晕墙忝们樯钅兀 ?br /> 茜雪此时酒意渐醒,笑眯眯的回答:“紫鹃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气得紫鹃恨声骂道:“这小蹄子倒装没事人!我因想着咱们几个打小就在一处长大,彼此投缘要好,才敢在你面前讲这话。想不到你如今倒装模作样起来!罢了,你只管把这话说出去,就说是我说的,有什么不是,我来领!”说罢就走开了。
茜雪笑嘻嘻看着紫鹃远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眉宇之间竟有几分忧色。
第88章
皇宫里出来的人,宝钗前世里见多了。
一个个抱着雁过拔毛的想头,三天两日往贾府门上借银子,要东西。把个管家奶奶王熙凤愁得跟什么似的,任凭她再怎么精明强干,也变不出这许多银子来。
贾家被抄家时,其实早成了个空壳子。堂堂国公府,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半数因子孙不肖挥霍无度,半数却要落到修建大观园以及应付这些人的敲诈勒索上头来。
是以宝钗赶去见长公主殿下时,听她言语间对银钱颇为留意,便时刻存了她极可能开口勒索银钱的念头。
岂料事情全然不如宝钗所料。这位长公主说话间竟是十二分的客气,没住声的夸赞宝钗,又隐隐透出意来,想要一起入伙做生意。
宝钗只觉得啼笑皆非。
原本宝钗之父教导宝钗生意经之时,能够和皇家的人搭上关系,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为此哪怕多费些银钱,处处吃亏也不介意。
只是宝钗前世里亲耳听说过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凄惨结局,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免得拖累家人,怎肯和她合伙做生意?因此只是一味装傻,只肯在面上执礼甚恭,教她挑不出什么毛病罢了。
这次长公主随侍的人中却没有上次那个看起来颇为奇怪的小侍女,长公主整个人松快了许多,也不似上次那般一味不做声了,倒似健谈许多。
在宝钗的小心奉承之下,长公主只觉得如沐春风,心旷神怡,临到离开之时,方才回味过来,预先想说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哩。
待长公主走后,陈三方捧了账本上前,欲向宝钗细说这些时日的账目,躬身赔笑道:“姑娘有些日子没来咱们和瑞记了。前些时小的们听说姑娘病了,一个个都急得不行,恨不得替了姑娘病去,又每日里不住的焚香祷告。天可怜见,如今姑娘可大安了。”又道:“这是这几个月的账目,还请姑娘多多指点。”
宝钗遂向莺儿笑着说道:“你听听这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今日茜雪在家里看门,却是可惜了。”两人皆知茜雪和陈家小三彼此有意,因而拿这个说事,只是因两人尚未论及婚嫁,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是微微这么一提。
陈三到底是在生意场上历练过的人,倒不忸怩,况且知道以宝钗为人,定然会设法成全,因而只是把脸微微一红,低声说道:“到时还要靠姑娘成全。”便把这事揭过了。又赶着请宝钗看账目。
宝钗把头一摇说道:“这却不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请你在此地挑大梁,难道还信不过你的为人不成?先前是因怕你初来乍到,经验不足,被人蒙蔽了去,才连着看了这一年的账。如今你已是个中里手,我还担心些什么?”
又道:“说起来,我倒有一件事要问你。以你之间,咱们家如今可有用得上的闲人?”
陈三闻言,忙问宝钗打算。宝钗据实以答,说想派些人手去做海上生意。
陈三想了一想,突然一笑,朝莺儿努了努嘴,道:“姑娘怎么把她家的人给忘记了。她现有两个哥哥,都在大爷麾下听令,论才干比我高出了不知道多少。我们交情是极好的,前几日一道喝酒,偶尔听他们言道,在大爷那边颇不得志,正想向姑娘求一个恩典呢。”
宝钗听罢忙向莺儿问道:“果真如此?”
莺儿忙跪下笑着说道:“前几日我爹娘还向我说,要我抽空求姑娘一句呢。因见姑娘刚刚大安了,就未及提起。若姑娘见他们果然堪用,就是他们几世里修来的福气呢。”
宝钗犹豫道:“虽是如此说,但那海上风浪大,不比陆上太平。况且你父母岂能放心你二哥三哥在外面?”
莺儿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父母身子骨硬朗着呢。何况家里的事都由大哥照应。姑娘若不放心时,待我问过父母,再来禀明姑娘,如何?”
宝钗允了。又忙着跟陈三说铺子里的生意。因铺子生意渐大,总要结交贵人倚为靠山,宝钗思来想去,想到四大家族过不了几年就要衰落,北静王一系清贵而无实权,忠顺王爷权势滔天但是素来与四大家族不睦,沉吟半晌,方道:“罢了,还是先投在我舅舅门下吧。但切记不可与人交恶。”
陈三对宝钗的犹豫着实不解,但也应承了。继而又说到在京城外头买块地,做个丝造工坊之事。宝钗便叹息道:“若论织造之业,莫过于江宁苏杭一带最为著名。京城中的贵人也多讲究穿那里进的衣料。咱们在京城这边办工坊,虽有利可图,却是不讨巧了。倒不如多结交几个绣娘裁缝,等闲人家里要做衣裳,除了挑衣料外,再者就是剪裁绣工。只要咱们的绣娘手艺好,不怕他们不往这里来。”
陈三一一应了,一直说到日头西斜,宝钗才坐着车子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见薛姨妈满面堆笑迎上来,向宝钗道:“乖女儿,大喜啊!”
宝钗心中突突直跳,忙问喜从何来,薛姨妈便道:“前些时老太条本来念叨着要与你过生日的,因你一直病着,这事就这么耽误了。可是毕竟是老太太念着你,这事情传出来,任谁不说你得了老太太的缘法?原本这样就罢了,谁知今儿个宫中传下娘娘的懿旨,说那大观园景致颇佳,若是敬谨封锁,未免寥落,又说家中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便命大家搬进去居住,头一个就点名说你。你说说看,这岂不是又得了娘娘的缘法?”
宝钗闻言心中却是一凉,半点喜意都没有。
这些事情都是前世里她亲身经历的,如何不晓得前因后果。
前世里元春发话拦住不教她进宫的时候,王夫人和薛姨妈就解释说那是娘娘想让她当弟媳。她当时便信了,固然为不能进宫感到遗憾,却也并不算太难过,自以为女儿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合该如此,也曾经尽最大心力迎接上天为自己安排的姻缘。
“老太太想与我过生日,不过想提醒咱们家,我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无非是想催着我早点嫁出去而已。这算不上什么缘法。这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老太太心中所疼,惟宝兄弟一人。便是林妹妹,只怕也要往后头排呢。”宝钗没精打采说道,“娘娘点名让我搬进园子里,无非是看在二姨母面上,再者也是咱们家为盖这座园子花了大钱的缘故。”
薛姨妈仍不气馁:“你也知娘娘是看在你二姨母面上,又岂能不感念她的用心。你可知道,你宝兄弟也会搬到园子里住?”
知道,知道,自然知道。宝钗还知道将来他们会在大观园中起什么劳什子诗社,贾宝玉因爱煞了黛玉写的那几首咏赞白海棠的诗,特特题在扇上,结果将闺阁文字不慎流传出去,被北静王看到,终成一段孽缘。
每每想起此节,宝钗对贾宝玉就是止不住的愤懑。一个人若是实力不够,不能保护自己钟爱的人,固然无可奈何,却也罢了。可似贾宝玉这般,既然与黛玉有缘有分,更该钟爱珍藏,却如此不知收敛,大张旗鼓炫耀,致使黛玉怀璧其罪。究其原因,贾宝玉实在罪责不浅。
然而这样的男子,已是黛玉的佳婿。以宝钗两世为人的经验看,其余诸王孙公子,要么使君有妇,要么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似宝玉这样懂得敬重女儿、珍惜女儿、况且与黛玉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人,简直就是绝世无双。这个事实尤其让宝钗觉得悲哀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