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黛玉却又是活泼的。她会在王夫人筹谋金玉良缘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用言语回击;她会跟小丫头们开无伤大雅的俏皮玩笑;她会对一切新生事物充满了好奇,拥有探究的欲.望……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宝钗明明知道,王夫人和自家母亲薛姨妈正在筹谋金玉良缘,甚至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排斥嫁给宝玉。这样的话,宝钗和黛玉是毫无疑问的情敌。然而她总是情不自禁地留意和关注黛玉,她想知道黛玉在忙些什么,想些什么,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例如说,对才华和诗文的看法。
曾经,宝钗是一个坚定的务实主义者,因此尽管她内心颇为热爱诗文,那些书卷里的锦绣华章,却固执地将这种喜爱藏起来。就连元春省亲之时,诸姐妹都要做一首应制诗,宝钗的第一反应不是趁机大展才华,而是守拙,不出错。所以宝钗不会替宝玉捉刀,做什么《杏帘在望》,却会好心地提醒他,元春娘娘不喜欢红香绿玉,教他改成绿蜡。
但是因为黛玉,宝钗终于慢慢改变了。香菱一直对诗文有一种谜之喜爱,但是宝钗觉得香菱学那东西对香菱自身没有好处,所以没有教过她。但在她会指点香菱去求黛玉。接连三首吟月诗,香菱的诗歌造诣飞速提高着,同时她也成为宝钗和黛玉思维碰撞的桥梁。
宝钗渐渐地开始看重诗社里的排名,她近似幼稚地用这种方式吸引着黛玉的关注。她开始苦心孤诣,从立意下手,翻做海棠诗和柳絮词,将同样苦心孤诣、以魁首为目标的黛玉盖过。
作为所有人认定的黛玉的情敌,宝钗发现她和黛玉越来越默契。两个人说典故射覆,互相都能接得住招,知道对方在讲什么,说玩笑话取乐时,一个人负责逗乐,一个人负责在后头解释,合作无间。
感情向着不可捉摸的地方发展。宝钗终于借着黛玉说错酒令,当众说了几句《牡丹亭》的机会,向她解释了自己的志趣,又教她每日喝燕窝养身,两人终成金兰姐妹。
可是,那时候的天真期盼,那些因为不够沉稳而导致的美好幻想,最后结局是怎样的呢?宛如怡红院里随随便便就碎掉了的水晶盘玛瑙碗,掉了一地的渣子,令人心灰意懒,挫败得简直不想去提起。
“你……你实在是太过多疑了。”宝钗坐在黛玉旁边,看着昏迷不醒、眉头轻蹙的黛玉,喃喃说道。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这两句难道不是在说我对你的思念?”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我的思念了无痕迹,然为伊消得人憔悴,一片相思全在梦中。”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难道不是说,我因对你的心思困守孤城,进退两难?”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这两句也不过是在说,重阳你大喜的日子,贾府中人都会感到欣慰,又有谁会顾惜我的遭遇呢?”
宝钗向着黛玉的耳边说道。若是黛玉醒着的时候,她断然说不出这般话来,她会觉得尴尬而无地自容。但是黛玉现在昏迷不醒,一切却显得自然而然了。
这样昏迷不醒的黛玉,惹人怜惜。宝钗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嫁给冯渊,一点也不想坐视黛玉和宝玉永结连理。她四顾无人,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起初只是细微的小火苗,渐渐地越来越大,终成燎原之势。
“你还不醒吗?……若你再不醒来,就别怪我唐突了。”宝钗喃喃说道。然后,她看着黛玉苍白如玉的脸颊,小巧稚嫩的唇,目光流连,犹豫半晌,最后在黛玉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然而那一刹那,宝钗万万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黛玉长睫微颤,就在宝钗吻向黛玉的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一时间,宝钗看着黛玉,只觉得尴尬无比,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方才你在我耳边,絮絮叨叨都在聒噪些什么?”黛玉微笑着问道。她微笑的时候,眉目含情,宛如清澈的湖水上那一抹潋滟的波光,又如同拂晓时岸边随风摇摆的那一株杨柳。
此时此刻。小楼外。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林妹妹这次是没救了。”姚静语气欢快地向着孙穆解释道。
“什么?你说我为什么不告诉宝钗实话?我就是故意让她着急着急。你难道没看到她有多可恶?态度实在太差了。她着急了,愧疚了,说不定林妹妹就心软了,就此醒来也未可知。”姚静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开脱。
“不不不,林妹妹没有装病。她方才是真的晕过去了。然而气急攻心这种事情,你也知道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也奇怪,她这么一晕,我替她诊脉的时候,倒觉得她的脉息比从前洪大了不少。她那不足之症,倒似有了几分治愈的希望。”姚静想起曾经困扰了她许多时日的不足之症,竟然莫名其妙有治愈的希望,一时之间,神情颇为微妙。
“我当然知道她醒了。我是什么人?如果我真的着急的话,就会使出金针刺穴的独门绝技了。那个时候才真正是折腾人呢。现在多好,把宝钗留在她身边忏悔,什么时候忏悔够了,什么时候也就皆大欢喜了。”姚静最后一摊双手,满脸无辜。
孙穆最后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姚静,她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是,朝廷的赐婚要怎么办?”孙穆神情忧郁地说道,一脸忧心忡忡。
第167章
宝钗忧虑的,却要比孙穆多很多。
“朝廷的赐婚要如何应付?你是林家嫡女,抗婚岂不叫林家蒙羞?你我皆是女流之辈,要如何安身立命?我如今托庇于长公主,姚先生诸人,但圣眷不能长久,四五年后,尚不知何以为继,又怎能有余力照顾你?”宝钗道。
黛玉原以为好容易盼得宝钗吐露心声,从此守得云开见月明,就是一片坦途了。岂料宝钗竟会说出这番话来,不觉愣住了,好半晌方道:“难道我竟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全赖你照顾不成?你把我当成什么?”
宝钗不答,但心中却自有自己的一番思量。黛玉和宝钗不同,从小就养在锦衣玉食的贾家,贾母以她的品味教养黛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长年居于锦楼绣户之中,通身的气派都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姐,又秀外慧中,天生一股子灵秀之气,因家学渊源,得进士贾雨村等饱学之士开蒙,气度才华又非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比。
宝钗觉得似黛玉这等女子理应娇养在朱门之中,未嫁前是探花家的小姐,出身高贵,嫁人后是富贵人家的正妻,生活优渥,而非跟着她颠沛流离,担惊受怕。
除此之外,宝钗也因薛家之事,在黛玉面前颇有自卑之意。黛玉固然父母早亡,但无论林如海还是贾敏,对黛玉都是尽心尽力毫无保留的,至林如海撒手人寰之时,尚给黛玉留了数万两银子当嫁妆。而薛家呢?薛姨妈为了些嫁妆,恨不得把宝钗卖到忠顺王爷府上当妾,薛蟠就更不用说了。
宝钗心中清楚,以薛蟠的脾气秉性,日后早晚会闹出事来。若黛玉果真抛却身份地位,不顾一切和她在一起,或许凭了她那几万两嫁妆以及宝钗做生意上头的本事,衣食暂时无忧,但若果真薛蟠闹出事来,薛姨妈借着母女情分,凭着官宦人家的权势,欺负两个身份全无的女子,易如反掌。宝钗自谓受薛家恩惠养大,被薛家纠缠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黛玉却不该受到牵连。
“宝兄弟那个人,待人是极细心的,又和你从小一道长大,脾气性情都是彼此知道的。想来将来必会待你好……”宝钗说到这里,想起宝玉身长的袭人和晴雯两个准姨娘,又想起宝玉待北静王的情态,不觉叹了口气。
“其实宝兄弟那人,是个极聪明的,未必不堪教化,不懂上进,”宝钗想了想说道,“婚姻之道,在乎经营,你好生调.教着他,未必将来没有当一品夫人的命。我知你不喜宝兄弟和北静王爷相交,只是我冷眼看着,北静王爷倒是个可依附的,也不似当年忠孝老王爷和忠顺王爷那般,动辄大起大落,倒安稳许多……”
“若是……若是果真贾家走错了路……”宝钗想了想又说,“真到那一步,你只推说你是深闺妇人,想来以你为人和悟性,也不至于像凤丫头那般贪得无厌,不知收敛……说句犯忌讳的话,纵使贾家蒙难,你也大可关起门来,似李大嫂子那般只管自己过日子,安稳日子总是有的。若是有难处时,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总会想法子助你……”
宝钗诸多忧虑,皆因前世遭遇及今生见闻推测而来,但听在黛玉耳中,全然不是滋味。
黛玉从小和贾宝玉朝夕相处,宝钗初来之时,金玉之说风靡一时,贾府上下有那么一起子喜欢乱嚼舌头的,难免将二人评头论足,说什么黛玉不及宝钗。黛玉那时候年纪小,难免有些敌意,对宝钗颇有怨怼之心。
然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两个姑娘常在一处玩耍,宝钗处处对黛玉有照拂之意,心细如发比起贾宝玉的殷勤小意略有不同,但却更胜一筹,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黛玉是何等聪明灵慧的女子,天长日久,岂有不知?
黛玉心中感激宝钗,暗暗留意,很快察觉宝钗固然对贾府众人不分亲疏,一概照应,甚至待贾环与宝玉一般亲切,然而却独独待她不同,饮食起居,乃至延医问药,分外尽心。
黛玉起初懵懂,感激之余,将宝钗当作手足姐妹一般看待。渐渐更觉得宝钗学问见识、气度胸襟,绝非其他姐妹所能比拟。待到影影绰绰听闻珠大嫂子李纨从前的事,不知怎么的竟隐隐生出朦胧的念头,觉得世间竟无一个男子能胜过宝钗的,若能同宝钗一辈子在一起,方是人生乐事。
这种情绪暗中滋长,挥之不去。黛玉起初自知这种想法大逆不道,但每每贾母为她延医治病之时,总会安抚她说莫要太多多愁善感,凡事随缘便是,方是养生之道。故而也就渐渐听之任之了。
因黛玉存了这个心思,每每留意宝钗反应,屡次试探,宝钗皆婉言谢绝,或者避而不答。黛玉失望之余,宝钗却待她一如往昔,更加困惑纠结。
如今黛玉昏迷后佯装未醒,好容易逼迫宝钗吐露真言,自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可以排除万难,长相厮守,却不料宝钗竟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觉惊怒交加,问宝钗:“你明明知道宝玉年纪轻轻就和他房中袭人秋纹等人厮混,□□金钏儿不成,反累她被二舅母逐出,你知道宝玉不学无术,于经济仕途无望,明知道他私下和那什么臭男人做什么下流事,仍旧叫我嫁给他?”
黛玉何等钟灵毓秀之人,既和宝玉从小到大一道长大,对于宝玉的种种劣迹,岂能不知。尤其是和宝钗这么一对比,越发显得宝玉顽劣不堪,宝钗成熟持重,堪为依靠。
类似的质问,黛玉从前也曾问过宝钗,宝钗虽明知宝玉种种不堪,却坚持黛玉应该嫁于宝玉。黛玉那时只当是自己表错情,会错意,是宝钗有意用宝玉推开自己,但宝钗明明承认钟情于自己,仍如此铁石心肠,令黛玉分外不解。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我知道你家学渊源,才华并非寻常人家的小姐可比。但须知匹夫无罪,怀璧自罪的道理。日后若是吟诗作赋之时,一定要再三交待宝玉,千万不许他一时兴起,将闺阁文字流传出去,免得反遭其害。”宝钗想了想,又交待道。
不过北静王到底是讲究脸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强占别人家的正头妻子。贾府再怎么无能,再怎么败落,还是要脸的,已经成为贾家正妻进了族谱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前世一样装聋作哑,对婚约一句不提,逼得黛玉最后以命相抗。眼下朝廷赐婚的圣旨不多久就即将颁下,想来前世的悲剧不至于发生。宝钗想到此处,心下稍安,故而只是略略一提,未曾十分在意。
宴席终有结束的时候。这场宴会,以侯家刻意挑衅、看不起宝钗史湘云等人起头,结果却被湘云黛玉宝钗一人一首菊花诗给打了回去。一时间,湘云黛玉等人菊花诗技惊四座,侯家颇有为人作嫁的憋屈感。
但黛玉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她被宝钗不由分说,强塞给宝玉,心中难过。这日黛玉浑浑噩噩,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大观园的。刚回到潇湘馆,就有贾母听说黛玉赴宴之时晕倒,打发鸳鸯前来问候。
黛玉这日虽然当众晕倒,但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她素来体弱多病,出了名的虚弱,中暑昏迷等事也绝非一次,故而贾府中人也没郑重其事当一回事。
鸳鸯是贾母面前的红人,怠慢不得,早有紫鹃迎上去,殷勤应答。
少顷,紫鹃送了鸳鸯出门,半晌回来,面有喜色道:“给姑娘道喜了。鸳鸯姐姐透露说,老太太已是和二太太、琏二奶奶众人议定,说只怕重阳节的时候圣旨就要颁下,要将宝二爷移出园子,好筹备姑娘和宝二爷的婚礼呢。”
黛玉心中正抑郁间,哪里有心思应答这种事情,越发心烦意乱,面上只管默默无语。
因黛玉平日也常对人不理不睬,这日虽然略有异样,紫鹃却是见怪不怪,当夜服侍黛玉时候,却将黛玉将来要带谁当陪嫁之事,旁敲侧击问了个彻底。原本紫鹃从黛玉入贾府之后,就一直服侍她,黛玉若出嫁,紫鹃是当仁不让的陪嫁,板上钉钉的预定姨娘,故而紫鹃的想头原也没多少不妥。只是黛玉正烦躁间,听在耳中,不觉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只不过想与宝玉当姨娘。这又有何难,老太太给了晴雯,二舅母给袭人半过了明路,倒也不在乎多你一个少你一个的。既然你有这个意思,我便索性成全了你,送了你到老太太、二舅母面前,送你到怡红院当姨娘,如何?”
紫鹃闻言,方知黛玉不言不语,其实心中正是狂怒,慌忙跪下,含泪说道:“姑娘这般说,岂不是要奴婢以死明志?奴婢原也是想着,是从小时服侍姑娘的,主仆一场情分,更兼老太太明里暗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也是叫奴婢跟一辈子的。这才想着,横竖早晚总是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免得将来吃亏。姑娘若是这般说,奴婢只怕浑身是嘴,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一面说,一面只管磕头。
第168章
黛玉从小就受紫鹃服侍,情同姐妹,听紫鹃这么一说,心早软了,再想想紫鹃的处境,也就释然了。
次日黛玉身体稍安,便去贾母房中请安,表示身体无恙,贾母见了果然欢喜,笑言道:“如此就好了。”
见左右都是心腹,又向黛玉语重心长道:“做主母不同于未出阁时候做小姐,一大家子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都在等着挑你毛病呢。你身子骨弱些,做姑娘时尚没什么,当人主母时可要被人说闲话的。如今筹备嫁妆倒在其次,当务之急,是调理好身体,免得受人褒贬。”
黛玉低下头去,心中好生烦躁,突然想起宝钗昨日所言,暗道:她必是嫌我体弱多病,怕拖累于她,说什么无暇照顾。难道我竟是贪图她的照顾才要和她在一起的吗?难道我竟不会照顾自己不成?她这般说,定然看我从小锦衣玉食,怕我捱不得苦,受不得累,有意嫌弃,难道我果然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无是处吗?难道她在外面为生意经营之事奔波之时,我就不能在内宅操持家务吗?这般想着,不由得痴了。
突然见得鸳鸯走过来笑着摇醒她,道:“老太太问姑娘话呢。怎么发起呆来。”
黛玉一愣,忙回神时,方知贾母在向她说话,言说别人家的八卦事。起先道:“既是不55 多时即将完婚,便不好把你当原先闺阁小姐一般看待。家里的人情往来,少不得要告诉你,便是有些旁人不便知道的*事,也该细细说与你听,免得到时候你出面待客之时,犯了忌讳。东府里你珍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恍惚前几日宴会的时候,你们也见过面的,谁知那样两个水葱一般标志的人,好端端犯起糊涂来,一个竟同姐夫有染,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个清俊男子,竟然发起痴来,一意同那人远走高飞,昨夜里私奔之时被捉住。东府里是大闹了一场的,你珍大嫂子已经气得生病躲起来不见人了。”
黛玉原无心听别人家的闲话,难免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但天生灵秀,稍听几句,就知道这里头的路数,心知贾珍之妻尤氏定然是乱吃自家妹子的醋,多少年隐忍不发,借了私奔之事一概闹了出来,心中感慨,面上笑着说道:“既是珍大嫂子生了病,我们自然不好拿了这个事情烦她的。寻常遇见时,也只好装作不知道,看她怎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