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和孙婆子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老李头最近一直咳得厉害,肺就像是破洞的风箱,累一点、情绪波动大一点,就喘个不停,他抖手拿杯子喝了口温水后,叹息道:“冬崽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信村里那些鬼话吗?”
李康健连连摇头道:“我不信,贵叔,我一点都不信的,可是平平他妈……平平上次感冒以后,一直没好,吃了好多药都没用……他妈就带他去看了菩萨,平平现在好点了……他妈……他妈……”
有些话,李康健实在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他自己其实不太相信村里那些话的,冬崽傻乎乎的,连话都不会说,怎么可能……但是他到底禁不住自己婆娘,一而再再而三的软磨硬泡。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老李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田地种不种无所谓,只要平平没事就好,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省的平平他妈担心。”
李康健是个老实人,羞愧得简直抬不起头,他站起来还想说点什么,冬崽忽然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歪着头,死气沉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李康健羞红的脸霎时就白了,往后踉跄两步,几乎落荒而逃。
老李头看着他飞快消失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不知是嘲讽李康健口不对心,还是嘲讽自己这些年白对人好了。
冬崽可不懂那么多大人的事,他拎着小凳子,拿着老李头重新给他买的故事书,吧嗒吧嗒跑到老李头身边,把书给他,自己乖乖坐在小凳子上,小手放在老李头精瘦的腿上,抬头眼巴巴的看着老李头。
看图画听故事,是冬崽最近新添的兴趣,每天傍晚吃了饭,都要让老李头给他讲上几页,不然就闹小脾气。
老李头摸摸他柔软的头发,深深叹了口气,藏起眼底的愁绪,翻到昨天讲过的地方,继续给冬崽讲起了图画书上的小故事。
懵懂无知的冬崽,沉浸在半懂不懂的幼儿故事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一家,因为自己的存在,已经被整个李家村的孤立了。
第十二章 鬼之子
李康健的儿子,李喜平死了。
天气热,他跟村里孩子偷偷跑到河里游泳,溺水淹死了。小孩儿才八岁,长得虎头虎脑的,不像他憨厚老实的父亲,他嘴巴甜得很,十分讨人喜欢。被人捞起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
李康健两口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老婆孙杏当初生李喜平的时候难产,送到县里动了刀子,医生当时就告诉李康健,他老婆以后很难再有身孕。李家村偏僻闭塞,计划生育执行的不严,村里好多人家都不止一个孩子。村里人重男轻女,头胎二胎生了女儿的人,那是无论如何都要生到生出儿子为止。
孙杏虽然难产伤了身子,但头胎就生了儿子,很多人都说她命好,李喜平自小聪明懂事,因此,就算他们家只有一个孩子,孙杏的腰杆也是挺得直直的。
哪知孩子养到了八、九岁,没病没痛的,早上还扭糖似的问她要零花钱买冰棍,说没就没了,孙杏的天一下就塌掉了。
那些跟李喜平一起去游水的孩子回来说他被水冲跑了,她还心存侥幸,盼着儿子吉人天相,说不定遇到好人给救起来了。等真正看到儿子被泡得变形的身体,孙杏两眼一黑,晕得不省人事。被人弄回家里,躺在床上一连几天滴水不进。
李喜平既是早夭又是横死,按照当地的风俗,既不能办白事也不能入祖坟。村里以往有这样早夭的孩子,都是直接在自家田地里挖个坑埋了,条件好点的,会给孩子弄个小棺材,条件不好的,直接拿张破凉席一裹一埋就完了,连个墓碑都没有。
八月中旬,今年的天气异常闷热,李喜平的身体本来就已经被水泡坏了,在家里放了三四天,味道一天比一天大,薄薄的小棺材底下积了一滩黄水,臭气熏人。按说,早就该入土下葬了,但是孙杏死活不同意,谁要去稍微靠近点李喜平的小棺材,她就一副上去找人拼命的架势。
“大哥,大嫂这样下去可不行,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让平平入土为安吧。”兄弟俩住在一个院子里,门对门的,那臭味一个劲儿往他房子里钻,吓得他家俩小的,一天到晚哭,他今儿一早把老婆孩子送去丈母娘家了,被丈母娘一通数落,让他回来好好劝劝他哥嫂子,尽快把李喜平送出去。
自从儿子死了,本就老实沉默的李康健变得呆木木的,垮着脸,一脸的愁容,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都不止。李康伟说得口水都干了,他才‘哦’了一声,一看就是没听进去。
李康伟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头的火气,黑着脸走到院子外面,溜达到路边的树荫下,席地而坐,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掏了根大前门点上,吞云吐雾。
下午天正热,大家都躲在家里吹风扇,村里唯一的一条碎石路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李康伟一连抽了三支烟,才看到路尽头有辆摩托车过来,摩托车停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李康伟眯着眼睛看清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人,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老李头才从镇上回来,大概是那天烧老槐树的时候,孙婆子被烟火熏着了,咳嗽不仅没好,还比之前更严重了,最近几天又是头痛又是头晕的。让她去县城里的医院看,她害怕花钱死活不肯,老李头只好到镇上给她买了些消炎止咳药,还到一个老中医那里给她开了些中药。
村里人现在把他们一家当瘟神似的,远远看一眼都飞快避开,根本找不着人帮他在镇上带东西回来,而李康健上门说了那么一番话以后,老李头也不好意思再找他,搭他的摩托车去镇上了。
李家村距离镇上十分远,老李头今早5点钟就打着电筒从家里出发了,虽然遇到了好几个专门骑摩托搭人到镇上的‘摩的’,但是别人一看是他,都不肯载他了。老李头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中午十一点过才走到镇上。
冬崽的事情不止在李家村流传,挨着的好几个村子都传遍了,就连镇上都有人听说了。好在喜乐镇里,没什么人认识老李头,镇上的居民也没有村里的居民那么迷信,没有太把这些谣传当回事。老李头这才不至于,像在村里似的,连一包盐、一刀卫生纸都没人卖给他。
到镇上一趟十分不容易,老李头就顺道在镇上买了些米面调料,割了几斤猪肉猪油,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还给冬崽买了几本图画书,两斤鸡蛋糕以及一点小零嘴。
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背篓,老李头艰难的从摩托车上下来,付了钱,跛着脚,慢慢往山上走。
“贵叔,贵叔!”李康伟远远喊了两声,快步上前,勉强扯出一抹笑,寒暄道:“贵叔,你脚怎么啦?”
老李头诧异的看了眼李康伟,想不明白这个一向不如他哥厚道,连不种他们家田地了,也没有上门说一声的便宜侄子,今天怎么忽然跟他搭讪。
被全村人孤立的滋味不好受,忽然有个人跟自己打招呼,老李头心里多少有点宽慰,脸上也带出两分笑容来,“前几天翻房子,不小心从梯子上掉下来,摔了一跤。”
万幸,没伤到骨头,但是扭伤严重,脚踝又红又肿的,今天去镇上敷了药才好点,背着重东西走路,不免有些跛。
李康伟没几分真心道,“原来是这样,幸好没出什么事儿,人年纪大了骨头脆,你和婶子平时多注意点。”
老李头点头道:“谁说不是。康伟你要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婶子还在家里等着我拿药回去给她熬。”
李康伟忙说:“贵叔,你先别忙啊。我还真有点事找你。平平溺水没了,你听说了吗?”
老李头自从摔伤了脚以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直宅在家里,到今天稍微好点了,才下山去了趟镇上,还真不知道这事。
“平平,你是说你哥他们家的喜平?”老李头瞪圆了眼睛,“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事?”
李康伟苦着脸道:“可不是嘛!小孩子淘气,谁也没想到。这鬼天气,大哥大嫂把平平放在家里都起味儿了,一直这么下去可不行,我大哥一向最听贵叔你的话了,你就跟我一块去劝劝他吧。”
老李头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有点懵,他虽然不算是看着李喜平长大的,但每年李康健让人给他带米带油去县城,他多少都会给小孩儿捎带点东西回来。那孩子嘴巴甜,又不认生,每次只要一看到他都会脆生生的喊他……
老李头心头不禁泛起一些难过,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点头答应了李康伟,“……你先回去吧,我把东西背回家去就来。”
李康伟怕他反悔,便说:“贵叔,我就在这儿等你,我们一块儿过去。”
老李头想了想说:“你婶子最近病得厉害,我得回去先把晚饭做给她和冬崽吃了,你要不也上我们家坐坐,把晚饭吃了再回去?”
老李头的背篓里一看就买了不少好东西,如果换做是过去,他肯定是千肯万肯的,但现在嘛……那天他可是亲自砍了那棵鬼树一刀,亲眼看到跟血一样的东西从树里流出来,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再去那么邪门儿的地方。
“我还是不上去了,大哥和大嫂在家里呆着,我怕他们会出事,我得回去陪着点他们。那贵叔我们可就说好了,一会儿你可一定得过来。”
李康伟比他大哥会说话多了,几句话下来根本不给老李头拒绝的余地。
老李头其实刚才点头的时候,就已经有点后悔了,以往的话,他还有点劝说李康健的把握,但是现在……
毕竟李康健喊了他那么多年叔,能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当然,老李头心里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盘算——他和老婆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把冬崽交给别人他可不放心。孙杏当年难产的事儿,他是知道的,那会儿他已经在县人民医院上班了,给孙杏做手术的医生,还是他帮着找的,所以孙杏不能再怀孩子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康健是村里少有的老实厚道人,如果……
老李头回到家里冷静下来,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有门儿,心里顿时跟长草了一样。吃过晚饭,等孙婆子喝了中药,他就拿着手电筒踩着夜色匆忙下山去了。
冬崽今天没有故事听,有点不高兴,孙婆子在厨房里收拾,他就拿着图画书坐在蜡烛旁边,慢慢翻。
冬崽很喜欢书上花花绿绿的图案,不知不觉竟然看入迷了,死气沉沉的大眼睛似乎都比平时亮了些。
“哗啦啦……”“砰……”
身侧传来两声巨响,冬崽茫然的抬起头循着声源看过去,孙婆子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第十三章 鬼之子
冬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不知怎么的,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下午被大火焚烧的老槐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焦躁和不安。
他想也不想,放下手里的图画书,飞快跑到孙婆子身边,像平时喊孙婆子起床吃药一样,用力推了推她。冬崽一连推了好几下,孙婆子不仅没睁开眼睛,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冬崽跪坐在地上有? 阕偶绷耍恢栏迷趺窗欤模亲右凰幔鄣酌缮狭艘徊闼怼K帽涞男×橙ヌ颂锲抛拥牧常绞敝灰饷醋觯涂筛咝死玻嵊门艉舻拇笫置耐罚嵊梦氯淼淖彀颓姿牧车埃依镉屑Φ案饣岣眉Φ案獬裕挥屑Φ案庖不岣蠹Φ啊?br /> 贴完脸蛋,冬崽还亲了亲孙婆子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的脸颊,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这么做,但冬崽就是觉得她一定会很开心。
孙婆子费了吃奶的劲儿,才慢慢睁开干涩的眼皮,昏暗的烛火下,她看到一双黑黢黢的大眼睛,随着她慢慢睁开眼睛,那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里一点点溢出罕见的欢喜来。自己枯瘦的手被一双小小的冷冰冰的手捧了起来,同样冰冷的小肉脸在自己脸上贴了又贴,还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吻……
孙婆子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她还是个孩子时,家里的小奶狗就喜欢这样亲近她,成天屁颠屁颠的黏着她。
那时候家里穷,没吃的,最后小奶狗被爸爸杀了炖汤。她还记得小奶狗断气前,眼睛湿漉漉的,呜呜叫唤着,可怜极了。
她记得那条大狗是纯黑色的,个头比一般的土狗大得多,打架特别厉害,村里的狗都怕它。
大狗大概知道自己的崽子被杀了,哀嚎了一下午,当晚就咬断绳子,跑不见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条大狗,直到冬天的时候,有人穿了件黑色的狗皮袄子,然后她妈跑到那户人家去,跟人大吵了一架,险些打起来……之后很多年他们两家都没有说话,直到她出嫁的时候,那户人家给了点份子钱,两家人才重新来往。
无数尘封的记忆,忽然间接踵而来,那些在不经意间遗忘的东西,重新在脑子里鲜活起来,昨日云烟历历在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浑浑噩噩的脑子,一下子就像醍醐灌顶似的好使起来。
回光返照。
孙婆子清醒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两行眼泪缓缓从她的眼睛里滑下,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儿子懵懂的脸颊,“冬崽……冬崽……我的乖崽……我要走了,你要乖乖听……听老头子的话,好好的……不要让人骗……也不要让人欺负,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孙婆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手缓缓垂了下去,失去光芒的眼睛不甘的阖上。
冬崽这一次,很清楚的听到了孙婆子说的话,也听懂了她的话,他抓住孙婆子滑下去的手,很乖很用力的点了点头。
孙婆子却没有像平时一样,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子。她双目紧闭,身体一点点变冷变僵。
冬崽茫然不知所措,他不停的用小脸蛋去贴孙婆子的脸,但一点也不奏效,孙婆子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睁开眼睛,反而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冬崽委屈极了,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悲伤,他吸了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卧房里,摸出自己藏在床褥下面的石头小鱼,还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吭哧吭哧跑回来。
冷了要盖被子,石头小鱼暖呼呼的,放在身上可舒服了。
这些都是冬崽懵懵懂懂的小脑袋里,为数不多的常识。他把厚厚的小被子盖在孙婆子身上,把自己很宝贝的石头小鱼放在孙婆子手心里,冬崽感觉到孙婆子好像变得暖和一点,他才稍微有点安心,转过头来,他却看到孙婆子站在自己身后。
冬崽看看在身后的孙婆子,又看看躺在地上的孙婆子,冬崽恍然想起小镇上跟他玩拍手游戏的小女孩,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站着的孙婆子却好像没有看到冬崽一样,半透明的身体飘飘忽忽往外面走。冬崽赶紧站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她跑了出去,快到院门口了,孙婆子忽然低下头看了冬崽一眼,好像想到了什么,像平常一样摸摸冬崽的小脑袋,眸光涣散有些机械地说:“冬崽快回去吧,我该走了……”
冬崽是谁?我该去哪儿?
魂兮归来,归来,归来……
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牵引,孙婆子收回放在冬崽头顶的手,茫然看着虚空,往外跨了一步。
冬崽见她变得越来越透明,就像快碎掉的肥皂泡,风一吹就没了,心底不禁泛起一阵真切的刺痛,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伤心极了,牢牢抱住孙婆子的腿,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呜呜……妈……妈……妈妈……妈妈……呜呜……”冬崽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浓的哭腔,可怜极了。
刚刚离体的鬼魂,神智懵懂,生前的记忆几乎断绝,孙婆子不是横死,虽然她死前放心不下宝贝儿子,多少有点不甘心,但是却没有多大的怨气和执念。她本应该像绝大多数鬼魂一样,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但是冬崽这声‘妈妈’让她如遭雷击,心底小小的不甘化作无边执念,顷刻间就让她心底的怨气滔天而起。
冬崽抱着孙婆子的腿,眼泪还在啪嗒啪嗒直掉,泪水落在孙婆子的魂体上,她快要消散的魂体忽然变得凝实起来,她低头看着冬崽,眼底的涣散渐渐被慈爱代替,她所有的记忆在这一刻悉数回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