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提前交卷的习惯,靠窗的座位,楚澜侧过头,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快塌下来了。
楚澜突然有些困,他闭上眼,意识游离在清醒边缘。不知过了多久后,忽然天边响起一道惊雷,楚澜猛然坐直,不可思议地望向窗外。
旋即大雨倾盆,成了这场高考留给楚澜最终的印象。
交卷铃声险些被哗啦啦的雨声掩盖过去,监考老师站起来,前排的女生伸了个懒腰。楚澜收敛好自己的东西,忧心忡忡地想他妈到底来不来接他。
混在人群中茫然地走下楼梯,楚澜拿出手机,却暂时没有信号,好不容易刷出未读消息,却是樊繁,哭天喊地说预定好的狂欢因为大雨泡了汤。
楚澜莫名地想起纪宵,他为对方胡乱闯入自己脑子的行径先是惊愕,随后万分的不安。他漫无目的地走,和人群一道被大雨堵在了教学楼的楼梯口。
有许多家长来接的学生大义凛然地把耽美文库往脑袋上一遮就冲向校门,这些人成了大多数,等他们一通狂奔完毕,楚澜环顾四周,稀稀落落的人也结伴着聊天。他像是一个多余,不受待见也不合群。
楚澜起先不觉得,眼下看到平时同校隔壁班的人,一声招呼都打不出来,终于心平气和地承认自己好像是有那么点不好相处。
可是纪宵他……喜欢什么呢,他不说不代表楚澜不知道。
心乱如麻,与这个疙瘩比起来高考简直太过小儿科了。楚澜唉声叹气,手机里李文茵刚发来消息,说就不来接他,让他打车赶紧回家,楚澜一瘪嘴,想,“我果然不是亲生的。”
他又抬头望了望密集的雨幕,紧锁眉头,盘算着要不还是等一会儿。
目光从铁灰色苍穹游离到了教学楼外一棵茂盛的梧桐树,顺着枝干一路向根部望过去,楚澜居高临下,台阶尽头,纪宵正站在那儿,手中擎着一把伞。
他好像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楚澜,于是轻轻地笑了。
楚澜心头紧绷的一根弦到了极致,忍无可忍,焦躁与不安放到了最大——他无法说服自己对纪宵冷言冷语,总是发不起脾气,不情不愿地接受纪宵的好,这样实在不是楚澜的风格,连他自己都看不起。
他尚沉浸在难以言喻的纠结中,纪宵却轻快地上了台阶:“你家长呢?”
“放养了。”楚澜无奈地说。
“那我送你去打车?”纪宵撑开伞,“正好,刚才就在想要是遇到没带伞的同学可以送一程,你就出来了——还好没提前交卷。”
楚澜“唔”了一声,和他肩并肩地走向校门。
这会儿该走的考生也走得差不多了,教学楼里隐约传来没放完的广播,和监考老师的动静。而四下仿佛只剩他们俩,雨打在大黑伞的伞面,噼里啪啦,竟然也能惊天动地。
“对了,”楚澜突然问,“之前我听辛恩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文科……”
“嗯,我物理最好,其次是数学。”
楚澜没有看他,平视前方,语气平淡:“那你为什么后来选了文科?”
那是很早的事了,楚澜对纪宵不算熟悉,甚至一无所知。他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拎出一个看似最不靠谱的猜测,妄图得到纪宵的确定。然而确定了又能怎样,好似也无法下定论,左不过从“狠心断掉联系”变成“愧疚地断掉联系”。
倘若最开始他们的相遇就不是意外,楚澜不知道还能不能果决地跟他说再见。
纪宵不知他想了什么,闻言只笑了一声,闷在喉咙里含糊地说:“谁知道,脑子进水了呗,不然你想听什么理由?”
楚澜什么都不敢问,还好说话间已经到了校门。
出租车很会招徕生意,楚澜逃避似的上了其中一辆,敷衍地朝纪宵挥挥手。车开出很远,楚澜掐着自己的手心,脑中一片空白,倒是前所未有。
盛夏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楚澜到家时,已经从倾盆状态转为了淅淅沥沥,他淋了点雨,刚到家,才发现樊繁也在。
他弯下腰换鞋,问她道:“考得怎么样?”
樊繁:“就那样——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没考好啊?没写完?”
楚澜:“不是,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樊繁担忧地说:“儿子,你怎么了?我没欠你钱吧?”
她平时嘴上占便宜的行为楚澜统统不能忍,今日破天荒地把出言不逊憋了回去,打了个手势让樊繁到房间,然后啪地锁了门。
楚澜直接在地板上坐下了,樊繁见他今天一切都很反常,不由得也跟着蹲下身,拎过一个抱枕:“怎么了?真没考好?也没关系吧,你闭着眼考都比我分数高……不然难道是因为监考老师长得太丑?阿澜,你倒是说句话。”
他打量自己的房间,衣架上挂着件衬衫,还是当天纪宵叠好放进他箱子的。
“就……还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同学……”楚澜嗫嚅半晌,磨磨蹭蹭,总算把这些天来的心理活动抖落了,他并未像想象中那般出了口气似的轻松,反而愈发沉重,表情没落地补充,“我要怎么跟他说……我……以后就不联系了。”
樊繁白眼:“所以这么久以来,你对他不拒绝、不接受、不承认——楚澜,你这态度叫渣男知道吗?”
楚澜对这个头衔全无异议:“是太过分了,所以我才想现在赶紧断掉。”
樊繁头一次发现他在不容让步的问题上如此有自知之明,先惊讶,然后慢慢地说:“其实我总觉得你还是对他有好感的吧?”
“怎么可能!”
樊繁拿了个石榴剥,一边小心地削一边说:“不要反驳得这么快,用你的脑子想一想,随便换个别人对你好,哪怕这么久了,然后你不喜欢的话照样发卡,至于拉扯成这样吗?楚澜同学,你就是太古板了,以前跟我谈平权时候不是一套一套的吗,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就封建了——哥,大清早就亡了,是男是女重要吗?”
楚澜:“……”
樊繁:“话说回来他长得帅么?”
楚澜:“还……还行……”
樊繁露出一种“还说没好感”的表情,似笑非笑。
楚澜险些被她套路进去,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一指门口:“你出去。”
樊繁无所谓,把一半的石榴放进楚澜手中,蹦蹦跳跳地滚了。他坐在原处,吃着石榴,又酸又甜的汁液在口腔中爆开,倒很符合现在的心境。
“我对纪宵会有好感吗?就算有,又能怎么样呢?他是男的,我也是男的。我不喜欢同性,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窗外的雷雨听了,银杏树叶被洗刷出干净的绿色,但雨后未必总会放晴。
后来楚澜回宿舍搬走剩下东西的时候,纪宵已经走了。另外的室友说纪宵考完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自己搬东西回家,特别独立自主。
楚澜心不在焉地想,他当然很独立,他什么都游刃有余。
高考的答案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楚澜对过答案,和翟辛恩聊了几句闲话。女生刚换了手机,兴奋地把几个相熟的同学拉进微信群,楚澜作为最先入群的那个,在看到纪宵进来时,正在吃饭的他差点呛到。
李文茵无比鄙夷:“吃饭时不要玩手机啊,小楚同学。”
楚澜装作没听见似的,在聊天框中打出一个微笑的表情,随后纪宵回了个“可爱”。
在旁边偷窥到楚澜的屏幕,李文茵夹了块牛肉在他碗中,平常地问道:“这都是你高中同学吗?纪宵也在?”
楚澜奇怪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纪宵?”
李文茵:“不是你经常在家爱提他?纪宵帮你买早餐,帮你打热水……时间长了,你其他同学我不认得几个,倒是对这个名字熟得很。关系很好呀?”
事到如今楚澜也不知道该算关系好还是不好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把手机放到一旁继续扒饭。李文茵不喜欢教育他,一向崇尚让楚澜自行发展,见状猜想儿子大概有心事了,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便也随他去。
她没有见到楚澜一瞬间阴沉的脸色,自然也读不懂那是他在自我嫌恶。
“樊繁说得没错,我就是个人渣。”楚澜想。
已经按照之前所想安安稳稳地相处到毕业,此后不出意外,就该逐渐断掉和纪宵的联系,遑论未来想起来会是何种心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感情用事听着太过懦弱,他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倘若要改变,也别是因为纪宵。
他心底有个声音问,“万一会后悔呢?万一突然发现其实并不是非要这么绝情呢?”
楚澜把筷子放下:“我吃饱了,妈妈慢慢吃。”
——长痛不如短痛。
毕业生的狂欢这才拉开序幕。
在家瘫了两天的纪宵被翟辛恩一个电话喊去海底捞,他抱着“兴许楚澜”也在的心情,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床板上撕了下来,一路缥缈地腿儿到约定地点。
整个年级人虽然多,但文理两个重点班却熟到不行。分科前共享同样的科任老师,分科后时不时的活动中也有合作,因此一起吃散伙饭几乎顺理成章。
几个主科老师都在,小迎春乐得合不拢嘴,好似终于卸下了一个重担,连带着看他们的目光都变得谜之慈祥。纪宵跟老师纷纷打过招呼,自觉地躲到有周扬的那一桌坐下,他环顾四周,没见到楚澜,问周扬他人呢。
“我还想问你呢!”周扬正拿筷子戳着碗,心不在焉地答,“你不跟他最好吗?”
纪宵:“……考完就没怎么联系,我还担心他是不是出去玩了,看微博都没动静。”
周扬奇道:“楚澜有微博?快,给我围观一下。”
这会儿微博刚兴起没多久,纪宵有次看到楚澜在用,顺手也下载了个。他不习惯用太多社交软件,平时也就一个ins账号,偶尔发点手机摄影当存档,微博就关注了几个服务号,然后是楚澜与辛恩。
纪宵把手机给周扬,对方翻了几页,索然无味地说:“楚澜还是这么无趣啊。”
“境界不同。”纪宵趁机嘲讽了他一句,“他看的书你又看不懂——诶,你怎么来了?”
他后一句话是对姜星河说的,对方刚从包围圈中走出来,自然而然地在他们这桌落座,掀起倒扣的杯子,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一般倒了杯茶。
姜星河吹了口气:“班聚干嘛不准我来?你们家楚澜呢?”
纪宵:“……”
怎么一个二个都喜欢问他楚澜的事。他一方面尴尬,另一边却又莫名乐不可支,笑着锤了下姜星河:“别乱说,什么我家……他没来,我发个信息问问。”
楚澜的回复很快,姜星河挤过来看,逐字逐句地念:“晚饭没空,待会儿续摊我再来……好冷淡哦。”
纪宵把他的脑袋推开:“别看了,他就是这样的。”
周遭熙熙攘攘,要好的同学已经各自开吃。他们这桌仿佛并没因为姜星河和其他两个理科班男生的加入显得冷场,大概吃火锅就是这样永远不会尴尬,连之前觉得星河横竖不像正常人的周扬都破天荒地闭了嘴。
纪宵嘴角噙着笑,替几个哥们儿涮嫩牛肉,偶尔插两句话,气氛融洽又欢乐。
姜星河唯恐天下不乱,凑到他耳边,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纪宵的手机,小声说:“你还没跟楚澜告白呢?再不告白,楚澜要甩了你了。”
纪宵疑惑地偏头,示意他继续说。
“趁现在还没填志愿,赶紧啊。”姜星河一双桃花眼促狭却真诚,“我觉得他对你应该有点意思的……毕竟现在看楚澜和你,越看越有戏。”
纪宵说别添乱,把漏勺里刚烫好的牛肉分给众人,心头却因为他的这句话变得活泛起来。
从上考场开始,从楚澜目不斜视地路过宋诗咏开始,纪宵想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猜测起了楚澜的心思。
如果旁人有同样的感觉,是不是说明他真能试一试?
反正总要说出口。
第17章 冰水
纪宵对楚澜打着什么主意一无所知,当楚澜依言到了他们续摊的KTV时,纪宵正和姜星河闹——此人吃火锅时喝了点小酒,非常没出息地微醺了。
“阿澜,你来啦!”纪宵按住姜星河的头,把? 拥脚员叩纳撤⑸稀?br /> 对方点了头,一反常态的高贵冷艳,平时上挑的唇角弧度扩大,是个不怎么明显的客气微笑:“你们刚才吃好喝好,现在就开始发疯了吧?”
纪宵把一堆杂物挪开,在包厢拥挤的沙发上给楚澜腾了个位置。他不客气地坐下,目光冷淡地扫过群魔乱舞,脸上就带了点鄙夷。
纪宵在他旁边坐了,倒了杯果汁:“好不容易毕业了,这群优等生压抑得太久——你也别苦大仇深的,以后聚的时间越来越少。”
……说不定就是最后一次这么齐了。
纪宵这么想,到底没说出口。
楚澜闻言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玻璃杯。橙汁在里头随着调到最大声的音乐荡出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参禅似的,在哄闹的环境中对走音惨烈的车祸现场充耳不闻,纪宵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只玩手机。
他们待的这个小角落仿佛与世隔绝的尴尬,翟辛恩过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她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你们俩还真是遗世独立的两朵奇葩,不去凑热闹嘛?他们待会儿还玩游戏呢,输的要喝酒。”
楚澜冷静地说:“我在外面不喝酒。”
这话声音有些大,周遭好几个都听见了,投来疑惑的眼神,纪宵摆摆手,提高了分贝:“楚澜还差一个多月才成年,你们自己玩!”
于是立刻引起一阵哄笑,楚澜自己都有点面热。翟辛恩这才想起,楚澜好像着实比班上很多人年纪都小,只是平时不苟言笑又生人勿近,很容易让人忘记事实,全然想不到眼前这个颇为稳重的人还是个未成年。
以周扬为首的男生还嫌不够添乱的,七手八脚架走了纪宵:“楚澜不喝酒,那你这个已满十八岁的赶紧来——”
纪宵无力反抗,声音险些淹没在如雷贯耳的音乐伴奏里:“阿澜救我!”
翟辛恩带着一丝笑意望向楚澜,上扬的嘴角慢慢地垮下来。只见楚澜一丝波动也没有,安静地坐在原处,好似完全没听到纪宵的呼救。
她心中直觉不好,蹭过去戳了戳楚澜的手:“见死不救啊?”
楚澜冲她非常礼貌地皮笑肉不笑:“没义务。”
翟辛恩:“……阿澜,他们真要灌的,阿宵喝不了酒来着。”
楚澜悠哉地拿出手机,兴许旁人都没看出他手指其实在颤抖:“嗯,待会儿大不了把他送上车。喝不了多少,周扬说得热闹。”
看他如此淡定,翟辛恩只觉得当头棒喝,先替纪宵感受了一把寒冬腊月冰水当头浇下的滋味。她面露茫然,只觉得现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浑身僵硬地呆在沙发上,如芒在背地想,“楚澜这是……为什么突然态度变得这么快?”
不就是高考完了吗,这才过了多久,他怎么对纪宵的态度却从排行第一的好朋友变成了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呢?
高中生的把戏能有多少?排来排去依然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幼稚游戏,楚澜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都有病。
他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落在纪宵身上。纪宵的眼笑起来时会像月牙儿,弯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看上去诚恳又真切的开心,很有欺骗性。楚澜皱了眉,心想他到底是不是装的,谁也看不出来,所有人都说他好,可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呢。
他胡思乱想,又忍不住嫌弃自己。
时间过了九点钟,有的女生提前撤退,包厢里依旧热热闹闹,沸反盈天。楚澜看了看表,自觉无聊,想提前离开,刚走到门口猝不及防被按住了肩膀。
“楚澜不能走!”周扬把他拖回人群当中,“起码听完这个问题再走——你最好的朋友中招,怎么着也要看他出糗吧!”
楚澜眉梢一挑,掰开他的手,当即在场中央坐下了。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别人都把纪宵认定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之前的游戏只是真心话大冒险,也不知道纪宵是不会玩游戏还是怎么着,被灌得满脸通红。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没几个会喝酒的,只凭青春正好可劲儿折腾。楚澜见了他眼皮沉重,撑着额头坐在旁边的样子,没来由先听到自己脑中“喀啦”一声。
就像突然踩中了一枚尖锐的小石子,隔着鞋底都感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