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阿米略微抬眉,仓央嘉措今天没有带帽子,头发已经有三寸多长,卷曲着密密实实地遮起前额和两鬓,虽然没有经过特意梳剪却很有韵味,蓄起长发的他真好看,这样便没有人能猜出他的身份,省去许多顾虑。
阿哥在一边殷勤地替他提拉着衣角,对玛吉阿米说:“你快把你的针线包拿出来,给这位少?5 雅劢峭戏旆欤┗乖谙拢庖坏赖厣系哪嗨嚼丛缴睿獾没厝ナ卑迅删坏囊路土恕!?br /> 玛吉阿米低着头看看仓央嘉措的脚下,他的靴底儿和阿哥的一样粘上了两块儿大泥巴,玛吉阿米捂着嘴笑了一下,见他那条袍子穿着是有些长,还不知道是从哪借来的呢,玛吉阿米知道宫里侍候他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那些人巴不得给他洗洗衣服,但又一想倘若他回去时把衣服弄脏了,行踪可能会因而泄露,还是给他缝缝吧。
玛吉阿米就取出针线荷包,蹲在地上埋头缝起来,缝着缝着放松了警惕,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莲座回去时千万想着把靴底上的泥处理一下。”
这声音不大,只有仓央嘉措一个人听见了,袍子缝好之后,他特意看了她一眼,玛吉阿米神情不太自然地躲进屋里去了。
随从告诉阿爸,不可以再招待别人进来喝酒,所以阿爸将大黄狗牵回来,酒幌子降下去。阿妈端来许多下酒的吃食,肉包儿、血肠、肉干、酸酪……但是仓央嘉措每日只吃一餐,而且过了中午不吃任何东西。
玛吉阿米在厨房悄悄对阿妈说:“给他烫壶酒就可以了。”
阿妈喜出望外地说:“他是贵族家的少爷,你怎么担心他给不起钱呢。”
玛吉阿米摇摇头说:“我不是担心他给不起钱,他什么都不吃,不信阿妈你看呀……”
阿妈偷偷在门帘缝隙里看他,一桌上好的色香味俱全的吃食摆在他面前就像空气一样视若无睹。阿妈终于信了,赶紧烫了一壶最好的酒端上去。仓央嘉措是一个实心眼儿的人,喝酒就是喝酒,没有别的事,非常好招待。他拿起铁质酒壶,满满斟上了一碗。玛吉阿米心想,如果他有点记性这次别再喝那么急了,刚这么想着,就看见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干了那一大碗,然后再斟,再喝,又斟,又喝,连续喝了三大碗。阿爸和阿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三碗酒下肚,他情绪低落地撑着额头久久地坐在那里,好像是说了几句话,随从的人忙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潦草地写在反毛皮的内衣襟上: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杜鹃的卵经常被父母抛弃在别的鸟巢中,一直由别的鸟喂养长大,一生都不曾见过亲生父母,这就是杜鹃鸟的特性。门隅这个地方是仓央嘉措的故乡,两岁时他被认定是五世法王的转世灵童而受沙弥戒出家,对家乡的记忆少之又少。在他那睡莲形状的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个人背井离乡岂有不想念亲人的道理,可惜杜鹃不是南归的燕子,早就忘记了亲人的模样。
有教养有诗情的人就是这样,这听上去像是韵律诗的句子也许只是他随口吟哦的心里话。他又一碗接着一碗地喝起酒来,什么人也别想劝阻他,直到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为止。
随侍的人跟阿爸和阿哥商量:“天太黑,雪太大,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住一宿?”
阿妈和玛吉阿米在帘子后面偷偷地听着。阿爸着实犯难,巴掌大的小院儿里只有两间破土房,一间住人,一间储物,哪有地方给贵客住,阿爸无奈地说:“小店太寒酸,怕委屈了少爷,还请早些回去。”
随侍的两个人犯愁了,莲座醉成这样回去,让上师们知道麻烦可就大了。
正在相持不下时,玛吉阿米从屋里走出来,道:“阿爸,把他们留下吧,大婶家的房子多,让阿哥带这两位客官到大婶家里住一宿,您和阿妈住小间,我把大间熏一熏给这位少爷住,夜里我不睡了,我来照顾他。”
玛吉阿米的家人听见这样的安排都惊呆了,先不说随便留人在家里住宿有多不安全,一个未嫁的姑娘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子一整夜都同处一室?玛吉阿米不能告诉阿爸这三位贵客是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喇嘛,但她不得不稍稍透露一点消息给阿爸,就说他们都是藏王的好朋友。
提起藏王桑杰嘉措,那是阿爸的大恩人,阿爸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命,藏王闻讯赶来亲自给他开方抓药,把阿爸从死亡线上救回来,这么多年都没有报恩的机会,阿爸始终耿耿于怀,今天就好像是天意,是阿爸求之不得的。事情就照着玛吉阿米说的办了。
青稞烈酒虽然穿凿了他的肺腑,却好像已经跟他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了,夜里,他没有吐,也没有醒。玛吉阿米守在油灯下做针线。阿爸和阿妈各起来照看两次,见他睡得踏实,也就放心了。清晨,他醒来要水喝,阿妈早已在锅里熬下了解酒的浓茶,玛吉阿米到锅里舀了一碗,端到火炕上给他喝,他盯着玛吉阿米低垂的脸把浓茶喝完,直到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几日后,仓央嘉措意外地收到了一小盆绿植,说是仁珍翁姆派人送过来的,那是用青稞种子种出来的幼苗,根须盘结在一块儿吸水的棉花上聚成可爱的一团儿,被细瓷的小碗雅观地盛着,在这茫茫漠漠的冬季里看到一撮小生命齐刷刷地努力向上长真是震撼人心呐。
仓央嘉措露出了素常罕有的笑颜。
藏历新年前夕,以法王为首的喇嘛僧团在哲蚌寺发起大祈愿法会,哲蚌寺规模宏大,它坐落于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南坡,寺院拥有数不尽的庄园和农场,鳞次栉比的白色建筑群铺满山坡,远望好似巨大的米堆。宫里为这次法会已经准备了三个月之久,这也是六世法王坐床以来最隆重的一次佛事。
仁珍翁姆收到了一份非常郑重的请贴,来到拉萨已经整整一年,身为空行母的她居然还没有觐见过活佛,传出去真成了笑话,到时候连藏王也无法袒护。说不出任何原因,仁珍翁姆就是打心眼里懒得参加法会、懒得觐见什么喇嘛教主。有句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人生一期一会,聚散都是缘,注定的缘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躲不过的。
老百姓常说的“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大概就是说这一对儿,法会正日子的这天清晨,去哲蚌寺的行辕已经在山下准备就绪,仁珍翁姆慢吞吞地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没完,把随侍的比丘尼们急得手忙脚乱,顾不得出家人的规矩。仓央嘉措则是宁死也不肯剃发,急得上师们和僧众们上蹿下跳,比猴子还沉不住气。仁珍翁姆那边直到明心进宫规劝才罢了休,仓央嘉措这边就没那么容易摆平了,最后还是上师们妥协,答应他把一头齐肩的长发藏在帽子底下去主持佛事。
这一天到哲蚌寺参加法会的人何止十万,拉萨的所有僧团和拉萨的贵族集团无一缺席,此外还有蒙古大汗拉桑和王妃次仁扎西的车驾,剩下的就是士族、平民和农奴,占了绝大多数。
龙王潭周遭的大片园林都属于布达拉宫的后院,哲蚌寺和布达拉宫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但因必须绕行龙王潭园林而增加了路途。
接近中午,大部人马总算抵达寺内。当仓央嘉措在法会上一露面,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在明黄色的缎帽下何其显眼,包括藏王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拉桑汗与王妃次仁扎西带着一种看笑话的神情交视彼此,轻慢的笑容浮现在这对夫妇的眼角唇边。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人们再转眼看看藏王,以为他会气出个好歹,对不住,藏王神色自若,仿佛一点也没在意,可是,只有明心发现他的手掌在袖子中悄悄地攥紧——法王莲座的这种叛逆行为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么隆重的场合上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仓央嘉措被众多僧众扛着的大矫抬到龙纹宝座上,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山顶上飘渺的浮云,相比底下那些表情各异的贵族们,他是多么地坦荡而庄严。他那一头美丽的卷发与金色的缎帽搭配起来总能相得益彰,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都似一尊圣洁的雕像,精美绝伦的五官如描似画,纵然再高超的画技也恐难描绘,莲花花瓣一样的双目空灵高远,即便是扎根于三途却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活佛清净无染的性灵,正是这尊美丽而年轻的活佛使得血性豪放的藏民们在贵族的统治下得以俯首帖耳。一步一叩的人民虔诚地匍匐在寺院山坡下面,微茫渺小的人头像恒河沙粒一般一眼望不到边际,叩拜时又如泛滥的洪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此情此景令藏王桑杰嘉措那垂落的眼角又重新飞扬起来,脸上顿时充满了豪放无畏的光辉。拉桑汗深深地把才刚滋生出来的得意埋葬在心底。
...
第77章 [清穿剧]matche4
杜鹃从门隅飞来
大地已染新绿
我与伊人相见
身心俱都舒畅
——六世活佛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明妃是密乘活佛之妻,但在戒律森严的格鲁派中已成虚设,一生与活佛之间敬如宾主。女子一旦接受了明妃加持,除非她自愿还俗,任何人不得干扰她的梵行,否则将会永堕无间地狱。
仁珍翁姆一入藏便被藏王供奉进宫,目的是利用活佛的势力对其加以庇护,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倘若失去了这个强大的保护/伞,势单力孤的她必将成为藏蒙贵族们争相欺辱的对象,只有年少的仁珍翁姆对这件事的认识还很模糊。
所以于情于理,她都该早些觐见活佛的,这一年多来,她那爱答不理的态度已称得上十分不敬了,可是仓央嘉措每每想到那一盆绿植就忍不住对这位心地纯良的姑娘产生恻隐之情,可惜仓央嘉措无处得知给她出主意的另有其人。
活佛将与明妃在寺庙中最大的一间精舍里会面,陆续要来觐见的人在幔帐外面稍候。仁珍翁姆是一个性格突出的女孩子,在蒙古做格格时就不喜蒙妆,只热衷于追风汉服,以江南美女的形象示人是她最为自豪的事情,可是布达拉宫里没有会化汉妆的人,对她来说,汉妆毕竟难化了些,所以才闹出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的那一出来。
自信满满地被喇嘛引入富丽堂皇的精舍,学着汉女羞怯的样子叩拜完毕,本以为能够以惊人的美貌动摇活佛一颗梵心的她却在抬眉凝眸的一刹那被龙纹宝座上的活佛慑了个呆若木鸡。
他那双如工笔彩画的眉眼透射着青莲花在夜晚散发的幽暗光辉,令人痴迷、狂热、甚至于歇斯底里——仁珍翁姆并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沙俄的年轻王爵、不丹的狷狂宗室,她哪个不曾见过,但她认为都不及汉族的男子好看,今日一见仓央嘉措,什么卫玠、什么子都……昔日那些被她历历尽数的美男子在这尊活佛面前都显得太过甜腻温吞且柔弱单薄了——才知道纵然用一千篇华章也无法赞美的这种旷世稀有的美貌原来并不在世俗红尘之中。
而心地不清净的人一见到他就会立时断了梵根、起了贪念,七情六欲顿时从心底升起,产生许多非分之想,同时又会因这份非分之想而痛苦、幻灭。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美丽也是佛祖教化众生的法门,所以没有人见到他不认为是久别重逢,然而他的美却是不可得的,正如十法界的性空本寂。
倘若他可以成为求爱的对象,那么无数少女早已把心掏出来给他了,何须等到现在?
仁珍翁姆今日此来原是被逼无奈,哪里想到会对仓央嘉措一见钟情,说是一见钟情并不贴切,应当说是被他勾了魂,她那痴愣愣的眼神令她自己都感到羞愧难当,可就是没有办法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回想起以往对他的种种不恭之举,悔得都快要掉泪。从今以后不要再以为佛门里没有你追求的东西,要相信“佛氏门中有求必应”这句话,佛祖能给你堪破宇宙一切真相的金刚智慧,区区一个情郎又何足挂齿,怕只怕你所能受用的部分太少,执著于相。
短暂的会面后仁珍翁姆丢了魂似的从精舍中走出来,迎头撞上恭候在外的拉桑汗,竟然把礼节的事全部忘诸于脑后,她自己倒没在意,却惹得拉桑汗怒气填胸。
蒙古和硕特部曾因拥护黄教有功,拥兵自重、雄踞一方,野心常常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处处与藏王唱反调,藏蒙两军关系火药味越来越浓,任何一点小摩擦都可能会挑起战火,所以说,宁可得罪一百回法王莲座也不要得罪这位蒙古大汗,可是气恼的拉桑汗打量着仁珍翁姆的背影,回想起她那倾城一瞥,居然一声不吭地冰释前嫌了。
仁珍翁姆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快速地回到休歇的地方,四处寻找明心不见其人,她只能呆愣愣地坐在房舍中,眼前和脑子里全都是仓央嘉措的影子。
在寺庙的另一间房舍内,藏王桑杰嘉措问道:“你知道莲座蓄发到底是为了谁吗?”
明心连忙道:“回第司的话,今日格格与莲座是头一回见面,应该不是为了格格。”
藏王有些意外,满手的宝石戒指被忽然攥紧的五指磕出清脆的细响,许久他又问:“仁珍翁姆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没有。”
藏王道:“她有没有想要还俗的打算?”
明心道:“回禀第司,格格一心一意礼佛,并没有还俗的念头。”
藏王看了看她:“哦?你就这么有把握吗?”
明心低头道:“格格若是现在就想还俗,第司如何安置她?”
藏王笑了笑:“她的身份太尊贵了,我没有法子安置她,正因为如此,我要你把她好好地哄在闺阁中,过两年形势一定会有变化的,到时候也许可以给她找个好归宿,你也就能随着她嫁过去了,在此之前不要出什么叉子,否则你也难有出头之日。”
明心道:“奴婢并不想随格格一起出嫁,请第司找别人做这件事吧。”
“哈哈哈……”藏王大笑着起身,走到门口忽然收住笑声,严苛地说:“你再说一次这种话,我可就不容你了。”
明心知道自己和仁珍翁姆不过都是藏王手中的小小棋子,只有政治上需要联姻的时候才有用,至于什么情况下会联姻那就不一定了,不打仗时可以联姻,打起仗来也可以联姻,但是不论打不打仗,联姻的结果都是男人的获利和女人的悲剧。
明心回到仁珍翁姆休歇的房舍,见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入非非,圆润的脸颊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春心荡漾的少女就像三月的杏树四月的桃花五月的梅子六月的石榴那般萌动可人。明心双手托着一盘香甜的人参果走进来,在仁珍翁姆面前故意晃了晃:“格格,格格!”
仁珍翁姆惊醒,连忙用小手捋着胸口道:“呀,姐姐,是你呀!你去哪儿了?”
“是我呀,不是我会是谁?”明心喜笑颜开地把人参果放在桌上,解释道:“这不,跟寺院的老喇嘛们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就舍了我许多好吃的,我挑最好的端来孝敬格格。”
仁珍翁姆并不看那些果子,只把水灵灵的眼睛瞟着道场的方向,说:“我刚刚见到莲座了……”
“见了?见了就好,省得他派人来催,咱们好在这后院里安生地玩一会儿。”明心用银签子扎起一颗人参果喂进仁珍翁姆的嘴里:“好吃吗?”
仁珍翁姆咬了一口,食不甘味,好像咬了一块儿象胶皮,神思久久流连在那座精舍的屋梁上。
“格格,格格,格格……”明心搓了搓她那双冻得发红的小手,出去把手炉添上满满一炉的炭火,擦净,放在她的手中:“格格。”
仁珍翁姆忽然回过神来,兴味盎然地说:“姐姐,咱们去前面精舍里看看吧?”
“看什么?”
“看看莲座这会儿在干什么。”
明心扑哧一声乐了:“格格,你怎么关心起他来啦?他还能干什么,往那儿一坐比佛像还呆,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吧。”
仁珍翁姆知道明心这是故意捉弄自己,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了:“嗳呀,谁说我要去看他,我是想去听法会,好不容易到寺里来了总得结结佛缘。”
明心笑着点了点头,把剩下的一半儿人参果喂进她嘴里:“这佛祖呀从一年前就巴眼望眼地想要跟格格结个缘,从春盼到夏,从夏盼到秋,格格总是推三推四的,佛祖也不晓得自己哪辈子得罪了这位明妃娘娘,左一封诗帖,右一封书简,就像往大海里投石子,连个水花都看不见,把他老人家愁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