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一子落下,紫檀木所制的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卫秀又纵观了一遍棋局,方收回手,道:“这次赈灾当是陛下给予晋王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此后,晋王之势怕要消下去。”
“如何消?”濮阳再问。
卫秀笑了一下:“陛下还有别的儿子。”仍旧是制衡之道,“我听闻荆王与晋王甚好。”
前半句与濮阳想得一样,到后半句,她便愣了一下:“六郎?”
六皇子荆王,与晋王交好,平日里忙里忙外地替他拉拢人心,很是尽心。要他去补上晋王的缺,势必要先让这二人反目。可荆王与晋王一向和谐,怎能说反目就反目?
濮阳记得前世,荆王直到被晋王牵连远谪,二人都不曾有不睦的传闻,怎能变得这样快?
见濮阳存疑,卫秀肯? ǖ溃骸叭粲幸蝗耍氐檬蔷M酢!?br /> 濮阳仍是将信将疑,在她看来,代王更有可能。代王行四,排行比荆王靠前,再且他一直都有夺嫡之心,只不过被赵王与晋王的光环挡着,不敢妄动罢了。若果陛下与他机会,他定会抓紧。
濮阳道:“我猜是代王。”
卫秀不慌不忙地再落下一子:“轮到殿下落子了。”
濮阳便低头去看棋局,卫秀则与她分析,一般人分析,得先说双方各有何优势,又各自何处不足,但卫秀却只言代王不足:“代王有心不假,性子软了些,夺嫡哪儿容得下瞻前顾后?陛下不会喜欢的。”
阿爹确实不喜欢代王,可他哪一位皇子都不喜欢,不然上一世何至于将皇位绕过儿子,传给了长孙?濮阳反驳:“可四郎在二郎三郎压迫下,也让他周旋出一点势力,可见他也是聪明的,并不如先生口中那般百无一用。”
一面下棋,一面思忖朝中情势,卫秀仍自游刃有余,她再落一子,而后笑道:“不如殿下与我打个赌?就看是谁说对了。”
濮阳想都不想道:“好,输的人……”她略略停顿,她现在最需要保证的是卫秀的忠心以及来日不会改投其他阵营,便信心满满道:“输的人在往后岁月,不论胜者说什么,都要信她,亦不得对她有一句谎言。”
凭濮阳的经验,信任是维系关系最关键之处。至于这场赌局,她有前世经历,自然胜券在握。
往后岁月,这赌的未免太大了,像她们这样的人,这与将生死交到胜者手中有什么差别?卫秀略一踟蹰,她手中执白子,待落下后,方看向濮阳,只见她的双眸透着一股飞扬的神采,好似什么都不怕,又好似这世间她想要的都要得到,那种容光焕发的信心,使得卫秀一愣。
她方才说的赌注,忽然之间,就像成了一道咒语。
她不自在地挪开眼,道:“殿下好魄力,便依殿下所言。”
濮阳满意一笑,从棋笼中捻起一粒黑子,正要落下,便见,密密麻麻的棋盘上,黑子所有能行的路都已被毫不留情地封死。
她已输了。
第18章
濮阳不敢置信地看向卫秀。先生同她说话,将她的注意都诱了过去,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这分明是有预谋的。
卫秀却老神在在,淡淡道:“这便看殿下的警惕了。凡事皆如此,殿下顾此失彼,可怨不得我。”
濮阳原还有些生气,怪卫秀阴险,竟一丝情面也不留。听她这么说,却沉思起来。
路都被封,败局已定,输得一败涂地。濮阳叹了口气 ,说了句:“谢先生赐教。”又执子,微抿的唇角展现出一抹不可调和的固执与霸道:“请先生与我下完这一局。”
明知是败,还不忘败前挣扎,收拢失地,公主个性确实坚韧。卫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二人不再分心旁事,都收敛心神,专注于棋局。
濮阳绝地反击,并不是不顾一切、毫无计划地大肆厮杀,她壮士断腕,舍了一部分失地,选了片还不算太烂的重新做局,一子一子,不慌不忙。
卫秀也不敢大意,她落下一子,便看向濮阳,见她神色严肃,满心都在棋局上,不禁叹息。这局棋早就分出胜负了,公主再挣扎也不过是溃败的时日早晚,可是她仍不放弃,仍在努力扭转。非但如此,她面上只有对棋局的关注,丝毫没有或羞恼,或怨怼的神色。
纵使是败,也败得极有风度。
这样的人,是不能不让人心生好感的。卫秀不禁含着抹笑,心情也好了不少。
最终,没辜负濮阳的努力扭转,她好歹败得不那么难看。以前面的残局来看,这已是极难得。
一局罢,濮阳动了动有点发酸的肩膀,再抬头看天色,她也是时候回宫了。卫秀欲送她,她起不了身,便控制着轮椅,濮阳见此,便主动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了轮椅后的扶手上。
侍立在远处的侍女已走过来了,公主既是客,也是“君”,怎能让她做这样的事?侍女连忙欲接手,濮阳却摆了摆手,令她退开,固守着卫秀身后的这一方土地,亲自推着轮椅。
对于公主这样的身份,能如此敬重相待,已称得上折节了。
卫秀敛眸看着自己的膝盖,袍摆宽大,已将双腿严实地盖在了底下,但她仍是不自觉地伸手压在腿上,捋了捋外袍的下摆,感怀道:“秀双腿不中用,有劳殿下了。”
濮阳回忆着平时侍女推她的速度,一开始有点手生,但推出一小段路,便掌握住节奏了,另一面又留心前方的路况,以免轮子磕到了什么小石子,引起颠簸。听卫秀如此言语,她自然道:“先生与我,就不要说这般见外的话了。”
卫秀覆在腿上的手微微的收紧,她暗自叹息一声,笑着道:“万事开头难,草创之初,殿下切勿咄咄逼人。如这一月来所为便很好。”
手中还没有势力,那手段便要温和一些,不可进之过猛。一股势力的崛起,势必会损及其他势力的利益,濮阳眼下尚属一株幼苗,若与旁人冲突太过,难保不会被折了。
濮阳便道:“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先生但请放心。”
说得直白一些,她公主的身份虽阻碍了她前行,却也不是没有好处。单首倡捐款一事,她若是个皇子,只怕早已引起诸王忌惮,以为她邀买人心了。
见她明白,卫秀便不多言了。
到门外,肩舆已在候着了。
卫秀道:“天已不早,殿下这便回宫去吧。”
公主府少说还得两个月方能建成,濮阳行踪虽不受限,也不好时时都往邙山上跑,她看着卫秀,心里略略不舍起来。
与卫秀相处十分愉快,哪怕是输了棋,也输得酣畅淋漓。
濮阳便与卫秀行了一礼:“我过些日子再来看先生。”
卫秀亦弯身回礼:“秀虚左以待。”
濮阳登舆而去,待肩舆沿着山路不见踪影,卫秀方示意侍女推她进去。
庭院中的案几已有仆役收拾了,壶盏皆放在托盘上,端了下去,只棋盘还在,上面的棋子亦未动过,保留着方才的模样。
卫秀过去,示意侍女停了停,又看起那棋局来。黑子已被杀得片甲不留,白子也损伤惨重,公主明知是败,还不忘临终之前从敌手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来,果真是坚韧不拔的好心性。
这样的人,方能在争端之中,厮杀出来。
卫秀一笑,显然是满意的。她亲自将棋子分黑白装入棋笼中,此后与侍女道:“入京去说一声,宅邸不必收拾了。”
侍女不解:“郎君不进京了?”
卫秀道:“我已受公主之邀,住到她的府上。”
侍女神色一变:“如此,来日若要走脱便难了。”
卫秀仍是镇定,她坐在轮椅上,侍女慢慢地推着。她从袖袋中取出一管箫来,正是濮阳赠与她的那一管,白玉所制的箫趁着白玉一般的手,倒是极为养眼。
“公主怕是仍对我存疑。”回想那一赌约,显然是公主以为自己必胜,又欲借此来得她一个承诺。卫秀垂首,看着那管濮阳赠与她的白玉箫,缓缓道,“就当与公主一个安心吧。”
哪怕她不重诺言,住进公主府,身上便戳上了濮阳公主的印记,来日纵是另投他人,旁人也必不会待她如心腹。
她已打定主意,侍女便不再劝了,说起了旁的来:“连日的雨总算过去了,郎君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一直坐在轮椅上,双腿无法活动,自然便要萎缩,加之血脉不活,遇冷遇潮,膝盖便疼得厉害。
这是从她双腿伤了隔年便有的,如今算一算也有十七年,卫秀早已习惯了。她笑了一下,道:“无妨。”又望向侍女,“这几日,倒是辛苦你了。”
为了缓解胀痛,便得按摩,卫秀精通医道,知晓哪处穴道有效,每日便自己按一按,多少都取得些缓解。只是累了这侍女,要为她提好几趟热水。
卫秀待奴仆婢女一向宽和,现下听她道谢,侍女不知怎么脸上一热,默默地欢喜起来:“我的命,本就是郎君给的,些许小事,又如何当得起一句‘辛苦’?”
卫秀便没再言语,手中握着那白玉箫,进屋去了。
因比上一回脚程快,濮阳回到宫中天还蒙蒙亮。
这几日白昼在逐渐减短,想来秋季已不远了。
濮阳回含光殿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水蓝襦裙,又令宫人上妆后,便往宣德殿去。
灾情已缓,总算是有惊无险,除却这一郡,其他州郡只受了些小灾,秋收时会受些损失,好歹百姓接下去一年的口粮不会缺了。
百姓有了饭吃,便不必担心他们生乱,如此,又是太平的一年。
晋王还在当地,但据濮阳旁观,皇帝近几日便会召他回京。至于灾区,有张道之在就够了。
也不知晋王是否意识到此次赈灾兴许就是皇帝与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濮阳走到宣德殿外,正巧遇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荆王。
荆王见她,便打了声招呼:“七娘来寻阿爹?”
他面上有笑,心情甚好,乃至眉眼间都有一抹欣然的松快笑意。
他所拥戴的晋王在外办砸了差使,他纵不愁眉苦脸,也该深沉一些才对,怎地这般欣喜?濮阳心有疑惑,面上却与平时别无二致,笑与荆王道:“正是。阿爹可有空闲?”
荆王刚从宣德殿出来,问一问他也是情理之中。
听濮阳这一问,荆王那沉如深渊的眼底仿似有了浅浅的一抹喜意,道:“阿爹刚批完了本章,还提起七娘,你快进去吧。”
濮阳便笑道:“也好,六兄可是出宫去?与我向六嫂问安。”
荆王好声气地答应了。
二人交错而过,濮阳望向宣德殿肃穆威严的殿门,眼中光芒微黯,又转头看向荆王快步离去的背影。
荆王兄才从宣德殿出来,心情喜悦至此,莫非是阿爹与他说了什么?
想到此处,濮阳便觉不好,立即想到了与卫秀的那一赌约。难不成这便是端倪?
可,不该是如此,有代王在前,阿爹怎会越过他,直接选了荆王?
第19章
濮阳有前世的记忆,之后十二年的事,她多少都记得。这便是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要知道,多少王侯身死家破,只因一念之差。
如此,哪怕因她重生许多事都已偏离了轨迹,濮阳仍旧是占有优势的。
譬如荆王与晋王这一对兄弟。在濮阳记忆中,荆王为晋王鞍前马后,从未听闻有不合。濮阳犹记得当年荆王为晋王顶罪的事。
彼时,晋王与赵王已交锋十余年,终于寻到了赵王一个致命的错处,将他击败,成了胜者。朝中大臣皆以为晋王将要入主东宫,成为储君,陛下却突然下诏,令时年十九岁的皇长孙萧德文入朝参政。次后又过不久,晋王往日做下的一件案子被人捅了出来,物证人证齐全,引得圣上勃然大怒,要将晋王治罪。正当晋王走投无路之际,荆王挺身而出,将一应罪罚都担了下来,换得晋王一身清白,而他自己,却被降为郡王,逐去封地幽禁了起来。
有这一件事在,濮阳便深信荆王不会不利晋王。她又不是脆弱之人,一遭身死,便以为人人都对她不起,便日日都恐为人陷害,便不再相信人与人间尚有温情存在。她深信,再如何,人的本性总不会变的。
那一年,着实刀光剑影不停,赵王败,禁于府邸,满朝皆以为晋王终要得偿所愿,谁料竟出了那等事。
说起那事,倒是晋王自身不修德行种下的祸根。早两年之时,赵王外出游猎,看上了一美人,那美人是一户财主家的妾室,赵王为夺人美妾,将那家郎主打成了重伤,掳了美人就走了。结果这事不知怎么叫晋王知晓,不久又听闻那美妾誓死不从,竟殉节了。晋王便干脆将事情闹大,派人杀了那财主全家,再留下点证据,说是赵王恼羞成怒所杀。有赵王前头恶行,灭人满门也真像是他会做的事。赵王大受训斥,幸而证据存了些疑点,皇帝将他手下一众爪牙拔了干净,便揭了过去,算是保了一保儿子。
可谁知,竟是晋王嫁祸?那财主家并未死绝,留了一次子,被忠心家仆藏了起来,又被匆匆赶来的世叔收留,偷偷藏了起来,两年后,他寻到了一个机会,通过一位御史,将喊冤的血书呈上了御案。
证据齐齐整整地呈了上来,再容不得辩驳。
濮阳至今仍记得陛下愤怒扭曲的面孔,他一向矍铄的身形骤然弯了下去,失望、恼怒、痛恨,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抑或是夹杂了世间一切的痛楚情绪。
皇帝一夜之间苍老的面容透着老年人的冷寂,他召了濮阳到跟前,说话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偏生又想对她柔和一些,两相交杂,竟使人遍体生寒,他与她道:“晋王无德,当不得大位,我欲以德文为太孙,来日接我之位,将萧氏发扬光大。七娘,德文年幼,朝中许多事,他不知晓,阿爹却已年迈,想教他,也不知能撑到哪一时了。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要记得,辅佐德文,让他做一个好皇帝。阿爹能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彼时,她被皇帝的话震惊,久久反应不得,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反转,荆王一力承担了罪责,力辩晋王之无辜,事都是他做的。皇帝大约是心软了,迅速的判罚,没再追究晋王,只判了荆王,与他之前的怒意相比,这判也判得极轻。
濮阳忙着在皇帝的默许下收拢大权,便没再关注此事,横竖,晋王到这一步,也是废了。
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发现,那件事,正是卫秀的手笔。严丝合缝的证物,接连不断的后手,将事做绝,断人后路,打得人无翻身之地,这种种正是卫秀一贯的作风!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卫秀的手段,她究竟谋划了多久?那财主家不过有财罢了,族中无一人为官,别说当权的皇子,就是一县之长,都能寻一个差不多的由头破了他家门,而那收留了这家次子的世交也是一般的人家。晋王既要将此事嫁祸赵王,怎能不将这家人口弄清楚,容得人走脱了留下后患?凭世交如何保得次子周全,还留下了诸多证物?而那次子又是如何入京,还恰好就攀上了一位刚正不阿的御史,更是如此凑巧的这御史还不是晋王门下之官?
分明是有人一路暗中襄助。
更令人恐惧的是,先生得知了此事,并未立即出击,而是慢慢的观察着朝局,等着赵王被斗了下去,等着萧德文入朝,在皇帝面前展露了才华,渐渐站稳了脚跟,才将此事挑出来,一击毙命。
濮阳就站在宣德殿外,将当年那一波接一波的事回忆了一番。原是去寻晋王与荆王兄弟情深的证明,为自己打打气的,结果,忆起了先生从无败绩的光辉历史,反倒越想越没底气起来。
她好像,要输了……
又一回想卫秀斩钉截铁的那句“若有一人,必得是荆王。”濮阳简直……
这下可好,自己挖的坑,兴许得拿自己去填。
凉风一吹,濮阳蓦然间满心悲哀,怎么当时就忘了先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是先生太好看,迷了她的心神。
濮阳努力地为自己“一时昏头”找理由,又忍不住心存侥幸的想,毕竟是十二年前的先生,缩小了那么多,可能不那么神了,她并非毫无胜算。
濮阳争胜之心颇强,这么一自我安慰,又鼓足了信心。不论如何,赌局都已设下了,还没到最后,就这么认输了,实在不像是她的风格。
她站在宣德殿外,立时便有宦官上前行礼,殿中皇帝也知她来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入内,便遣了人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