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点了点头,后退一步,连站立都不稳,亏得他身后几名仆役机灵,牢牢扶住了他。
濮阳见此,便与他告辞了,驱车而走。
正属季春之初,沿途和风荡荡,杨柳依依,一派春和景明之象。沿途游人如织,皆是从城中前来踏春,穿花拂柳间,便尽享无限春光。
濮阳坐于车内,双目轻合,似入浅眠,几名婢子都不敢出声,静静得侍候在侧。
公主规制的车驾,必是上乘,兼之濮阳于诸王与公主之中,最得盛宠,有什么好物,皇帝皆是先赐予她,再论其他。她所用之物,比不上御用,却也相差不远了。
马车行驶平稳,毫不颠簸,路上行人见马车上都饰了金,便知这必是哪家王公出行,纷纷避到两旁,待车驾过去,方才行路。
众人皆是回城,本该几家车驾结伴,但濮阳心中有难解之结,来前便想好要去幽静的别院住几日,便一人独行。
她宴上饮了些酒,方才看着也像是微醉,眼下再看,却是毫无酒意。她思路清明得很,正在思索赵王今日几下反常,必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至于他临行前贴到车驾旁来故作亲近地问几句,当是做给三郎看的。
这倒暂不妨事,再怎么样,且还乱不起来。真正让濮阳挂心的是,卫秀在何处。派出去的人京里京外找了半月,连丝毫线索都未探到。天下之大,若是他不在京师,要如何方能找到他。
上一世,卫秀乃萧德文幕僚,以一介布衣之身,将萧德文扶上皇位。萧德文对他言听计从,他亦为他出谋划策,将她布置毁去大半,令她几度欲手刃此人来泄愤。
外面的道路崎岖起来,车驾略觉颠簸。惶然不安的不详预感突然漫涌上来,濮阳睁开眼,她掀开窗帘,看到外头游人少了,进入到一段少有人经过的道路,两旁是茂密山林,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的季节,本该有鸟鸣传来的山林却是陷入死地一般的寂静。
不详的感觉更加强盛。濮阳放下窗帘,利落地扬声道:“下令警戒!返程回宫!”
车外立即有人应答:“是!”
车马受命掉头。濮阳身形端直,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座下厚软的垫子,耳朵却机敏地听着四下的动静。
忽然车外一声惊呼:“有刺客!”
随之而来的是车外一片惊慌。
濮阳拢在袖下的双手骤然紧握。
“有刺客”的惊呼刚一落下,便是兵刃相接的尖锐之声。光听声响就知刺客人数不少,濮阳睁着眼睛,目视前方,车驾还在行进,但很快,便停下了,外面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鲜血溅到她身旁雪白的窗纸上,血淋淋的,犹如白雪上绽开的红梅,直让人惊心动魄。
车中侍奉的宫娥看到血迹,尖叫一声,双目圆睁,吓得瑟瑟发抖。
濮阳仍旧端坐,她一面细听外面动静分辨战况,一面在脑海中飞闪过无数对策,却没有一个能化险为夷。心里终于生出恐惧来,今日在此必是凶多吉少!
耳边激斗声不断,已是生命垂危之际,濮阳神色阴沉下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沉如波涛。
束手就死,绝不是她的风范。车中逼仄,若躲在此处,一旦甲士屠戮殆尽,便再无处遁逃,但若拼上一拼,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的名字也可以是《秀秀和纮纮的故事》。
秀秀下一章就要出场了,她腿脚不好,你们不要歧视她。
然后公主家的亲戚是这样的:
皇长子 燕王,死了,长子萧德文,封东海郡王,就是上一世那个最后得到皇位的皇帝。
皇次子 赵王 萧缵
三皇子 晋王 萧纶
四皇子 代王 萧纬 以上几个是夺位主力军
六皇子 荆王 萧绎 跟晋王穿一条裤子
八皇子 汉王 萧缘
十皇子 滕王 萧绽 后面两个还小
公主们,关系不大,或多或少卷进来。
第3章
身上疼得厉害,分不清是何处,却一阵阵尖锐剧烈,令人不得安生。濮阳挣扎着睁眼,腹上的那一处伤口霎时间钻心地疼,她下意识地欲抬手去触碰,却提不起半分力道,试了几次,反倒让身上的伤口更疼,她只得不甘地将眼合上,慢慢适应。
大约是察觉她已醒来,屋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接着便有人推门而入。
濮阳微微转头,便见入门来的是一名女子,约莫十五六的模样。兴许是醒来了,伤口也似复苏了一般,愈发痛起来,濮阳强自忍耐,将目光落在那入门来的女子身上。
见她醒来,女子趋步到榻前,她面容和婉,神情谦卑,这谦卑与她甚为贴合,仿佛生来便是如此一般。这是一名婢子,濮阳暗自断定。
那婢子口道:“小娘子已醒来了?”
濮阳仍昏沉着,精力不济,她极力地控住心神,使自己维持着清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婢子。眼下处境不明,她并未贸然开口。
婢子似懂些医术,她俯身看了看濮阳的气色,面上微带了一抹笑意道:“小娘子能醒来便无大忧了,多加修养便可痊愈。”
听闻身上伤口无碍,濮阳稍安心了些,她开口,气息不稳,声音亦嘶哑微弱:“不知府上何人?是谁救的我?”
婢子仔细听辨她的话语,待她说罢,方回道:“我家郎君结庐在此,二日前,郎君晨出取水,遇小娘子倒在道旁,见还有救,便使人带了回来。”
这一番话中并没有什么破绽,只是眼下仍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濮阳未敢多言,只出声道:“谢过郎君。”
婢子闻言,代主回了一礼,便退下了。
眼下当是性命无忧的,濮阳暂安心了一些,目送她出去,便思索自己所处之况。
身上的痛比刚醒来时更难熬,濮阳咬着牙,极力地使自己脑海清明。
当日刺客众多,她在一众甲士的护卫下往北逃,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虽有甲士拼死相护,她仍受了伤,眼看甲士所剩无几,她负伤逃入山中,借山势崎岖,树木成荫来躲避追杀。她走了一路,身上的伤口扩大,鲜血淌下,心知若是地上有血迹,刺客便能循着血迹找到她,她只得脱下外袍,按住伤口。求生的欲望撑着她往深山里躲,直到再也迈不开步子,失去意识。
行刺公主是死罪,若无利益诱导绝不会有人肯做这事。她欲往别业,除身边近侍与陛下,并无他人知晓,能在去往别业的路上设下埋伏,她身边必有人走漏风声,那人会是谁?又是何人,欲取她性命?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宫中境况如何?她在此处,是否周全?濮阳渐渐陷入混沌,那些问题,随着她再度昏迷而无解。
先是失血过多,又是两日昏迷,粒米未进,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遑论濮阳女子,身体柔弱。她迷迷糊糊地躺着,意识模糊不清,只觉得身体烫得很,便如被人置于火炉之中烘烤,口中干涩极了,她想唤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就像有什么物事堵了她的喉咙。
怎么也挣扎不出,怎么都使不上力,濮阳陷入惶恐之中,频临死地的后怕还未远去,这等毫无掌控之力的无力使她万分恐惧。
她极力欲睁眼,张口欲叫,身体却像不是她的一般不听使唤。
耳边有人叹息,接着额上便是一阵湿润清凉,嘴唇也有水润湿,让她舒服了不少。她忆起婢子口中的那位郎君。他救了她,倘若他要她性命,任她自生自灭便是了,何须大费周章的将她带回来。如此一想,竟似得到了一些宽慰,惶恐、不宁、焦躁种种颓丧慢慢消散,她又昏睡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天已黑透了,室内只点了一盏铜灯,昏昏暗暗的,视物也只勉强而已。濮阳动了动身子,身上黏腻腻的,难受的很,再一感受口鼻间都比寻常烫,便知她是发热了。
有人趋步走近,濮阳稍稍抬头,便看到先前那名婢子走到她榻前,见她醒来,颇为欣喜道:“小娘子醒来了?恰好可将药用下。”她说罢不待濮阳回应,便转身走远,不一时,她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碗药。
经方才那一通昏迷,濮阳深知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患,还是听话些好,有药用药,赶紧养好伤,方是上策。那婢子来扶她,她便配合着使力,拉扯到了伤口,她禁不住皱起眉来,忍着剧痛,坐起一些。
药汁又苦又麻,还有些酸,直教人反胃欲呕,濮阳多日不曾进食,胃中空荡荡的,更是脆弱。可她仍是忍了,一口一口地抿下去,一点都不曾剩下。一碗药用尽,出了一身汗。
婢子并不与她搭话,喂完了药,又扶她躺下,便退了出去。
濮阳也没多少精力去顾其他,用完药,倦意袭来,她便睡了。
隔日一早醒来,仍是那婢子,送了清粥来喂她吃下。她举止谦卑,服侍起人来,十分顺手,与客人相对,也不多话,低眉顺目,极为周致,便知此处主人风仪颇佳。一家规矩是好是坏,从仆役便可知一二。以仆观主,虽未必全中,但也相差不多了。
用过粥,胃中有了食物,濮阳精神也好了不少,她仍旧躺着,仔细将养,待过了不知多久,那婢子奉上药来,她如昨夜那般饮尽,便试探着与她搭话。
“不知尊主何人?”
那婢子原在收拾药碗,闻声,便将手中之物搁下,低首道:“吾主隐于山中,并无盛名传世。”
濮阳了然,听她先前提及的“结庐”,便知此处是位隐士隐居之所。
世人总有误解以为隐居之人多微寒,实则,世家大族之中也有隐于山林的高士,或专心悟道,或喜不拘自在,这类隐士,总有长于世人之才,亦总能传出声名来,待名声大盛,便为天子征辟,入朝为官。前朝时便有一世家子嫌官小,干脆辞了去隐居,十来年后名声越来越大,让彼时的皇帝辟为高官,此事亦成美谈。
看这婢子规行矩步,想来此处主人当是世家出身。若其人有大才,便不该在这乡野之中荒废了。
想是这样想,但濮阳并未心急,她温和一笑,没再多问。
养伤是十分乏味之事,尤其濮阳还心系京师,想着宫里如何了,阿爹若知她遇刺,定然盛怒难当。躺在榻上,一时一刻都过得极为缓慢。幸而,婢子奉上的药很是有效,她的伤口在逐渐愈合。
过了三日,濮阳已经在婢子搀扶下走上两步,又过三日,便能在居室之中走上一周了 。
“这药是何人主张?”这几日都无人为她诊脉,可服用的药却如此贴合伤势,就是宫中的太医,也未必有这等医术。濮阳走了两步,不由好奇发问。
婢子回道:“是我家郎君为小娘子诊断,郎君医术高明,小娘子尽可放心。”
是他。婢子对她家郎君推崇备至,然濮阳在此处养伤多日,这位郎君却始终不曾露面。纵使只在他家做客,不当面拜会主人家已是失礼,更何况,她受人救命之恩。濮阳想了想,便道:“前几日不能行走,不好烦扰,眼下我可行走,不知尊主在何处,我欲拜见,当面致谢。”
婢子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问,抬头看了 看天色,便道:“容婢子搀扶前行。”
在室中无所觉,出了门,便知这确实是在山中,两旁巍巍峭壁,四周绿树成荫,不时有飞鸟过境,传来幽鸣,端的是清静悠闲。
此处是一草庐,占地却不小,婢子扶着濮阳,绕过草庐,来到后面,便看到一片茂密竹林。
“郎君就在林中。”婢子说道。
季春时节,绿竹猗猗,风吹动竹叶,传来沙沙的声响,濮阳静立片刻,便示意婢子搀扶她往里走去。
地上铺满了落叶,积成一层,脚踏上去,触觉松软。濮阳一步步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他背对着这边,坐在轮椅上,一袭青袍,身姿挺立,整个人浸润在一股如水般沉静的气度之中。
濮阳一看到那驾轮椅,便倏然停住了脚步。
第4章
在十二年后的京师,轮椅已不单单只是轮椅了,而是化作了一种象征。象征风华,象征才学,象征贤达,象征淡泊名利。
这十二年间,诸王相争,愈演愈烈,朝中诸公,大半各有所向,择一皇子而拥之。而卫秀却偏偏选了彼时默默无闻的皇长孙,将他一手扶上皇位,问鼎九五。他有颠覆风云之能,时人莫有疑者。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有这等大功,他却始终不曾入朝。萧德文曾三度下诏,欲筑高台,拜卫秀为相,三道诏书,都被原封不动地封起来,送回宫中。
三诏三辞,世人皆以为卫秀淡泊名利,然而朝堂中人却知不是如此。他若当真淡泊名利,只在庙堂之外逍遥自在便是,何须搅入这夺位之中,还施展大才,扶持毫无优势的皇长孙?
那时大臣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不少人皆以为他是以自己腿脚不好,不能行走而自卑,不愿现与人前,故而,他纵有什么计谋,也多半直接呈献萧德文,而非在庙堂上,当众提出。可濮阳知道,并非如此,他那般心志坚毅之人,是不会因身上的缺陷便看低自己的。
清风习习,竹叶潇潇,一株株青竹遍植山林,修长挺拔的枝杆,四季常青。
竹林清幽,那坐与轮椅上的人仿佛与这竹林融为了一体,潇潇如月,濯濯如柳。
濮阳停步在原地,握紧了婢子搀扶她的手。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仍是一眼就认出卫秀来了。她使人京里京外苦寻半月无果,却不知,他就在此地,安然隐逸。
卫秀似乎还不知有客来,他坐在那,静静地看着他身前的仆役执一锄头掘土。
清风吹拂,将濮阳唤醒,她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忙理了理心绪,手劲松开,对着手上吃疼、不解地看向她的婢子微微一笑,而后继续前行。
她缓步过去,木屐踏在竹叶上,带起轻微的声响,卫秀听到了,转过头来,像是早知来者何人,他无丝毫意外,待到濮阳走到近处,方不疾不徐道:“奈何足下有伤,不然,便可尝尝这美酒了。”
仆役专注掘土,终于从土中起出一坛子酒来,他放下锄头,将酒奉于郎君。
卫秀接过坛子,将封泥拍了去,然后启开封口,一阵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一杯酒而已,喝与不喝有何差别?濮阳原做这般想,然眼下忽闻美酒清香,她竟也遗憾起来。卫秀善酿酒,前世萧德文登基后,不少世族皆以得他一坛亲手酿就的美酒为荣,可她却从不曾尝过。
得了酒,卫秀便将酒抱在怀里,仆役推着他往回走。他们速度不快,恰好与濮阳的步速不相上下。濮阳让婢子搀着,走在轮椅旁,一面走,一面思索。
宫廷之人,最擅演戏。于卫秀而言,他们是初次见面,濮阳自然不会漏出端倪。她便称他为先生:“确实可惜,可我总有好的一日,先生不妨告与姓名,待我伤好,再来叨扰。”
问姓名,是为拉近距离。前世交恶是情势所趋,如今重生了,又知卫秀有大才,濮阳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必得设法得到他才行。
那酒坛刚从底下起出,坛身还附着泥土,卫秀丝毫不以为意,怀抱着酒坛,分明不是什么高雅的动作,却叫他做得坦荡风流。闻濮阳相问,他淡淡一笑道:“敝姓卫,名秀,字仲濛。”
举止随性,言辞坦荡,一派名士风范。濮阳上一世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细数时日,他们其实只有大半月不见,但眼下细细观察,竟有一种穿越了重重岁月的沧桑感,这是年轻了十二岁的卫秀,他已风采初具,却因年岁尚浅,要秀雅得多。
既然年轻秀雅的多,应当……也易糊弄些吧?濮阳暗暗想道。
竹林与草庐不远,若是寻常,走上片刻也就到了,奈何濮阳有伤在身,走不得太快,稍稍扯动,又疼得厉害,短短几步,竟走了一刻。
卫秀也不急,与她一般慢慢行进。
到草庐,他看了看濮阳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便引她去了书斋,指着满屋书籍道:“山中寂寥,足下若觉苦闷,可来此处读书。”
书籍是难得之物,传播之道十分闭塞,只靠借阅手抄。世家得一孤本,便是千金不易,只与家中子弟学习。若是平民,终其一生都不知书本长什么样的,也大有人在。
濮阳扶着婢子的手,走近了细观,那书柜中一本本整齐叠放,有一些还是竹简,一卷一卷,摆放得齐整有序,光从这纤尘不染、一丝不苟的放置便可看出主人必是爱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