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与李妃行过礼,见她出去,方上前来将自己担忧说了出来:“凉州要地,牵刺史直到羌戎屠一城方知事态紧急,恐是对州中诸郡了解不深,现再令他剿匪,只怕故态复萌。”她不能说是卫秀之言,卫秀从未扬名,朝堂大事,皇帝不会听任一介布衣指点,她只能点出牵武不足之处。
皇帝唇边含着笑,听她说完,方摇了摇头:“他刚到凉州,有点生疏也是有的,但他年轻时也是经过战事的,定然无碍。”
没将凉州之事放在心上。濮阳正欲再言,皇帝又道:“凉州重兵镇守,哪怕牵武不挤,还有边军回援,不要紧的。几千羌戎,且乱不起来。”
皇帝轻描淡写,很不放在心上,凉州大军有三万,对上几千,如待蝼蚁。但濮阳放心不下,哪怕不换了牵武,也得有另一支军队助战才行。皇帝奇怪道:“你今日怎地如此忧患?几千人罢了,就算是羌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宽慰濮阳,“你是没有经过战事,不知兵,几千人,就算一气下数城,辎重供给也跟不上,乌合之众而已,不值得你这样发愁。退敌轻而易举,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凉州百姓如何抚恤。”
皇帝说着也悲悯起来,数万汉人,皆是他治下之民,命丧屠刀之下,何其凄惨。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牵武是赵王的人,他刚动了晋王,朝中已有惶惶,扶植起荆王才勉强稳住,再动赵王,朝政难免动荡。
这点他不说,濮阳也想到了。
果然有些事是无法因势利导的。濮阳想起卫秀淡漠的面庞,心下万般无奈。
“牵武此战必败,令周玘不必急着建功,待牵武败走,再收拢溃军。”卫秀身前有一幅舆图,这幅舆图,与皇帝宣德殿中所玄一样精细,甚至还有部分军防部署。
严焕恭敬应下。
卫秀抬手落在凉州疆域内,她指尖微顿,接着往东,划出一条最捷径的战线。如羌戎能攻下凉州,胡骑经平阳、上党,入孟津,三日便可直逼洛阳。
卫秀的眼中燃起了一团火,她的指尖都在收紧,颤抖,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羌戎人数再多一些,便极有可能,就此在关内烧起战火。
腿上的痛意突然加剧,仿佛要直钻进她的心脏,卫秀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将那份狂热与恨意压下去。羌戎人数太少,朝廷根基深厚,歼灭祸乱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当好生利用这次机会,而非冲动图进。
“凉州有一老将名江统,在父亲帐下百战百胜,可惜……”如今朝中人人争功,到了地方也是这习气,老将军身后无人,已被排挤出帐,无人问津已多年连登城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严焕知晓她想起从前的事了,有心安慰两句,可他不善言辞,且此时说什么都是徒添伤感,卫秀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凉州要地,皇帝不会放心牵武一人,恐有后手。只是如今的凉州早已不是多年前的凉州,皇帝怕是要失算了。令周玘尽可能收拢溃军,按我锦囊所书行事。此一战必成名,牵武败得多狼狈,周玘之胜便有多举世震惊。”
她一面说,一面在舆图上指点。严焕听得专注,一丁一点都记了下来。
羌戎迁入关内迟早要作乱,卫秀早有预料,不然也不会遣周玘几人去那处投军。待严焕退下,卫秀又在舆图上看起来,羌戎聚居在哪几处,若是此次之乱扩散,其他几处见有利可图,也随之一同作乱,当如何应对为佳。
匈奴入冬后迁徙去别处有水有草的地方过冬,来年春会再回来,到时见关内大乱,怕不甘坐视,定会南下,撕下中原一大块肉来。
若是到那一步又该如何。
宋齐两国要是稍微像样点,趁此机会北上伐魏,大魏再强盛,也要左支右绌。这绝好的机会,可惜了。
卫秀叹息,看了看窗外日头,冷酷的目光稍显柔和,殿下应该要回来了。
濮阳没有回来,她一出宫便去了王丞相府。
王丞相是她外祖,王皇后早逝,只留下濮阳一位小公主,王氏上下对她格外疼爱照拂。她一到王府,王老夫人便迎了出来,口中唤“七娘”,如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一般对待。
濮阳是来寻丞相的,见外祖母慈爱,也与她多谈了几句。到了某个年纪,婚嫁一事便成了绕不开的头等大事,老人家拐弯抹角地问濮阳的意思,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
王老夫人十分慈蔼,想七娘母亲不在了,父亲虽然疼爱她,有些事上也难免顾不得,她这外祖母便要多为她考虑,以免来日公主与驸马夫妻不睦,耽误了她的七娘一生。
濮阳谈论起亲事一向是大大方方的,但此时王老夫人含蓄地说起驸马人选,她脑海中竟浮现出先生的模样来。
“是,此事君父也提起,我只说不急,还看缘分。”濮阳落落大方,但脸颊则恰到好处地微微泛红,像个正当年纪的小公主。
不论心中如何悚然,她面上仍是妥帖。
王老夫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说的不错,是当缘分到了才好。”眼下帝室算稳了,陛下无需公主联姻,七娘也好宽宽松松地择一能与她相当的驸马。
王老夫人说罢和煦地笑起来,以手轻抚濮阳柔软的发丝。
濮阳却愈发不安,先生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都驱不走。
不多时,老丞相便来了,请公主书房议事。
公主是外孙女不假,但也是君,不能怠慢。兼之此时已近傍晚,拜访长辈当在清晨下拜帖,老丞相便知濮阳此来并非是来看望老夫人的,应当有要事相商。
想到事涉赵王,濮阳若再强求换下牵武,难保陛下不会以为她涉入诸王之争。但她也不能丢下不管,便想到了总领政务的丞相。
外祖父掌吏治,对牵武了解,定会比她深。
老丞相一听她来意,便叹了口气:“公主有眼力,可此事,老臣管不了。”
濮阳未显惊讶之色,只镇定道:“请外祖父明示。”
“牵武……”老丞相迟疑了片刻,花白的胡须一颤,叹了口气,“他是赵王的人,此次任凉州刺史,是赵、晋二王博弈的结果,无缘无故改任,赵王怕会不满。”
濮阳自然知晓,她也不是没有秉过政,很快就道:“外祖父是担心朝堂因此动荡?再派一赵王系接任便是,晋王颇有些自顾不暇,荆王到底弱,代王又不会强出头,先将羌戎歼灭要紧。”旁的能许便许了,有什么事能胜过国之要塞。
老丞相叹息,看着濮阳摇了摇头,不知公主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不必如此麻烦,凉州要塞,陛下怎会尽托牵武一人,有一名将名江统,历经百战,曾效命……”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痛惜懊悔,没说下去,而是斩钉截铁道,“牵武不行,还有他,凉州乱不起来。”
“可牵武任刺史,一州之长,纵有将军用兵如神,主帅无道,也避不过战败之运!”濮阳很快便点出症结所在,今朝堂上所立诸公皆前朝之臣,这些大臣不贤么?为何天下还是易主了?因君王无道,社稷方落入别家!
濮阳越听越觉得不安,陛下与老丞相所恃不过羌戎势小,数千人,掀不起风浪,但若如先生所言,牵武非绥边之才,届时一将无能,是要累死千军的!
濮阳懊恼回府,便见卫秀在庭前等候。
此时天已暗了,她身披狐氅,独坐庭中,四周有宦官婢女,皆静立。
濮阳便停住了脚步,卫秀转头,见她回来了,不由微笑,弯下身,无声地施了一礼。濮阳想到外祖母提起驸马人选时,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人竟是先生,此时再见卫秀,竟有些心跳紊乱。
她定了定神,方走过去,温声道:“外面冷,先生有事寻我遣个人来就是,何必亲至?”
卫秀看了看她并不明朗的神色,摇了摇头,目现关切:“我忧殿下不顺心焦,特来排解。”
确实不顺。
濮阳推卫秀入内室,又命人烧上两个火盆来,方将此行结果说与卫秀。卫秀认真听了,听说她立即上王府拜见了老丞相,笑道:“殿下机变,只是数千羌戎,确实不足以使朝廷重视。”
若是太平盛世,国中数千流人作乱,定是一件大事,但大魏立国不久,三十年前还是战事不断的,数万数十万的兵马调遣都是常事,朝上诸公多半是经过的,陛下与老丞相都曾亲上战场,老丞相还做过主帅,这数千羌戎在他们眼中,与蝼蚁有什么差别?
周时与齐宋频频开战,为防身后夷族作乱,那时的周相便将大批羌胡、戎狄迁入关内安置,果然免了后顾之忧。
数十年与汉相交,朝廷眼中,这些蛮人再凶悍,有美酒美食蛀其志,也该与汉人融为一体,战力定是大不如前。且区区数千人,光凉州就有精兵三万,边军还有八万,人数达数倍,羌戎之乱,何足挂齿?
濮阳眉目低垂,很是懊恼:“可惜人微言轻。”
卫秀见她颓然,气质是成熟的,可十七岁的面容怎么看都是犹带稚气,就像初受挫折的小公主。不由地一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格外低柔:“殿下别丧气,距殿下举重若轻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濮阳抬头,看到她可与美玉争辉的面庞,竟觉得有些不敢多看。
作者有话要说: 卫秀一笑。
濮阳(好奇咬指):你长得挺像我驸马的。
第35章
此事已很明了,听陛下与老丞相口风便知,这满朝上下,无人看好牵武。她很快就明白了,仍留牵武在那主持大局,一来是朝中博弈的结果,赵王胜了,二来,便如先生所言,数千人的叛乱,朝廷还不放在心上。
濮阳自然看得明白。
一场战事,落于纸上,编成史书,往往不过寥寥数笔,但在现实当中,往往数日,数十日,乃至数年之久。
那日之后,凉州境内如何,皆只有寥寥数语的奏疏,牵武信誓旦旦,定一举歼灭羌戎,扬大魏国威。
皇帝闻之甚喜,朝廷亦是振奋,太平日子过久了,老臣们竟怀念起当年九州遍地是烽火的那段时日。
濮阳看完牵武那奏疏,弃掷于案上,冷道:“羌戎自迁入关内,便是我魏之子民。乱,也是内政,扬什么国威?那是国耻!刺史此言,岂非离心?难怪他上任三月,便‘失羌、胡之和’!”
“确实让魏蒙羞了,可朝中有几人看到?牵武还在得意洋洋。”皇帝神色沉了一下。有此现象,原因何在?便是国人非我族类的观念根深蒂固。不光朝中,连百姓都认为此战,是大魏与外族之战。
皇帝看得明白,他也不是好名之君,便不怎么动怒,只想等牵武打完了这一仗,如何收场。只是他召濮阳来,本是想宽她心,方将奏疏与她看,不想她目光如炬,竟更生气了,不由好笑道:“我儿好大的火气。”
窦回也在一边赔笑,上前来将奏疏捧起,放到已批阅的那叠上。
濮阳扶额,她近日总有点神思不属。每每合眼,卫秀的模样总会浮现在她眼前,这令她,很是烦躁。
先生毕竟是女子,她再好看,也是女子,欣赏可以,敬慕可以,仰慕也在情理之中,可若是爱慕……
“怎么?有难事?”皇帝见濮阳不展欢颜,也板起脸来,很不悦道,“有难事怎不来说与阿爹!一出宫就生分。来,现在说,阿爹与你做主!”
大有不论是什么难事,都替她摆平的架势。
濮阳终是一笑,心中仍是愁的,却也不愿让皇帝为她担忧,随口道:“将过正旦,还有这样多的事,年都过不好。”
腊月逢叛乱,确实烦人得很,可七娘绝不是因此而烦心。皇帝对濮阳了解颇深,她遇难事,多半是各方奔走,积极寻出路,绝不会如此委顿自困。
不过孩子大了,总有自己不愿说的事,皇帝虽有些遗憾失落,也不愿勉强濮阳,便佯做信了:“可不是,乱得不是时候。但话说回来,正月宫中行宴,遍邀王侯入宫饮宴。”
濮阳便看过来,认真听皇帝讲下去。皇帝微微一笑,往濮阳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畔神秘道:“七娘若在宴上看上了哪一位佳公子,不妨来……”看着濮阳骤然冷凝的目光,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终于寻到点当年惹恼了七娘看她转身跑去皇后宫中的乐趣。
皇帝久未如此开怀了,每日都是忙不完的政事,诸王不断索权,大臣衡量自身得失重过为民谋福,天下大大小小的事不断,到目下,就连迁入关内的羌戎也不安分,他已许久未能如此放松,眉宇间困于国事的痕辙都似被一双温柔的手抚平。
濮阳心疼父亲辛劳,见他难得畅快大笑,冰冷的目光融化,柔和如春日化冰的江水,口中则是和缓道:“陛下不要说胡话了。”
“好。”皇帝笑过,心情大好,很是爽快道,“但此事,你也确实得上心些。”
他年岁不小了,濮阳出生时,他就已年过三旬,与皇后恩爱半生得此一女,自然是珍之爱之,万千疼爱。转过年濮阳便十八了,终身大事,总不好一推再推。濮阳母亲不在了,皇帝也不放心令有司置办,底下的人哪摸得准七娘的喜好。这些年他暗暗为濮阳留心着,亲自替她积累嫁妆,如今,就差一个驸马的人选了。
濮阳便坦然笑道:“儿臣若嫁,只会凭心。”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这是自然,你但照自己喜好就是。吾女风华,何人配不得?”
帝室无需旁人添辉,皇帝心里,只要濮阳满意就好,驸马只消是好儿郎,家世如何,倒不是最要紧的。
濮阳在宫中用过午膳方归。
与父亲谈论过,濮阳心中豁然了许多。
府中仍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的模样,诸仆婢各司其职,按规矩行事。
濮阳在府门下车,长史便迎了出来,先拜见,而后禀道:“方才有一先生投贴,称欲入殿下门墙,拜殿下为主。”
“人在何处?”濮阳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
“人已被长史迎入,只待殿下归府便可召见。”阿蓉与卫秀道。
姜轸正是卫秀交与严焕的名单中的一人。卫秀计算时日,那十数人,看来皆已入毂。陇西与洛阳较近,姜轸赶了来,余下怕是要等开春道上冰化后才能入京。
她弯唇轻笑道:“公主会与姜先生相谈甚欢的。”
接下去,如何使人心甘情愿折服于门下,便看公主的手段了。
卫秀显露出轻松的笑意。阿蓉却有些发愁,她想了想,道:“公主有些日子没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
原是每日都来的,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坐着饮一盏茶,公主都要来过才高兴,但这几日,公主却似销声匿迹了一般,数日未再踏足小院,连府中都不怎么待,常入宫或外出饮宴。
卫秀轻松的笑意凝在唇畔,眼底幽沉的光芒也复杂起来。良久,她淡然道:“不要管她。”
阿蓉略一迟疑,终是没再说。
刚过午,天就暗下来了,看来又有一场雪要来了。卫秀望向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她担忧起来,仔细回想这几日所言所行,确定没有出错,才又放心,谋算着下一步如何跨出。
卫秀所料没错。
下午果真下了一场雪,洋洋洒洒的,伴着北风呼啸,连出门都难。
濮阳与姜轸言谈晏晏,半个时辰下来,姜轸便感怀道:“我来此,是受人指点,本是想来试一试也好,谁知,竟遇殿下如此厚待。”
听到他说受人指点,濮阳立即了悟,必是先生将他引了来。
“姜先生高才,何处不得施展?来我府中,我承您之光,蓬荜生辉。”濮阳很会找人脉门,姜轸这样的人,金银是无用的,得以诚待之。
“殿下高看我了,我在陇西,不过一刀笔小吏。”他有才,可性子直,在底层挣扎不出头,眼看年已五旬,估计此生便要如此郁郁不得志了,谁知此处光明,让他探到了。本因是公主而有所迟疑,可公主却三言两语便打消了他的疑虑。
奸猾小人有奸猾小人的用处,正义之士自然也有正义之士的好处。
濮阳令人收拾客舍,将姜轸好生安顿下来。至于官这一字,濮阳未提,她是不会将姜轸立即荐入朝中的,她打算以姜轸无法拒绝的理由,先将他留在府中,她府中还有几个职衔空着,品级不高,六七品上下,但官、吏之别,如天地之分,有了官身,再往上走就容易了。
待姜轸退下,濮阳快速转动的大脑停住,又心不在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