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便一皱眉头,先生又拒了她一次,但为下回好来好往,她仍维持温柔的笑意:“先生……”
“殿下!”遥遥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濮阳。
濮阳不悦,面色稍显阴沉:“何事?”
跑来的是一门上的仆役,他跑到近处,揣着气跪下,哭丧着脸:“殿下,门外有一老人家冲进来了,拦也拦不住!”
有人闯府?
濮阳神情一肃,与卫秀对视一眼,卫秀眼中亦是凝重。
闯府而不为侍卫拿下,来的这人定非凡人。濮阳飞快思索何人会在此时闯府,又何人能位重至此。
不需她多思,那人便出现在了视野中,他气哼哼地对阻拦他的长史道:“公主怪罪,我自会解释!休要再阻拦!”
看清了来人,濮阳先是松了口气,转头看到卫秀由凝重转为沉默的神色,刚放松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容色微凝,旋即沉色起身,走出两步以示相迎,又喝斥长史道:“卫太师临门,怎不派人禀报,孤也好亲自迎接!”
长史立即跪下请罪。
卫太师一对眼眸生的威严,虽须发皆白,却无半点慈蔼,此时听公主这一说,便知她看似斥责长史,实则是怪他闯府不恭。卫氏与濮阳殿下无往来,卫攸偶尔指点她骑射,便只是骑射,并未有深一层用意。
卫太师没与这位圣宠不衰的殿下有过接触,只听闻七殿下甚好相处,只要,不惹怒了她。
卫太师念及此处,容色稍缓,先弯身拜见,再请罪:“臣冒昧闯府,着实失礼。”
濮阳立即转为微笑,行至端庄,亦回了一礼:“老太师言重。”
卫太师直起身,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在场剩下那一人,那人自他来,便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卫太师先是皱了下眉,这孙儿长在山野,果不懂礼,既然想到他的本事,便转怒为喜,有本事的人,都该为家族之昌荣出力。他要趁旁人还未来前,将他招纳,何况,他本就是卫氏子,流落在外多年,也是时候认祖归宗了。
他看着卫秀,顷刻间唇角颤动,仿佛激动万分,过得片刻,似发觉了自身失态,太师叹了口气,显出沧桑之色:“臣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殿下想必了然于心。”
濮阳一笑:“老太师说笑,我与太师从无往来,如何知晓太师所想?还请明示了吧。”
卫太师便望向卫秀,原以为她多少都会显露些心志来,或厌恶,或喜悦,可谁知卫秀依旧不动声色,卫太师先是不悦,随即一笑,再与濮阳道:“如此看来,殿下恐怕不知卫先生与卫氏渊源。”
“愿恭闻其祥。”
“卫先生是臣之孙,幼年流落在外,遍寻不得,臣遗憾多年,本已不敢抱愿,谁知苍天垂爱,竟让臣于垂暮之年祖孙团聚。”卫太师感慨不已,说到后面便是盯着卫秀移不开眼,乃至眼角都有泪渗出。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濮阳对卫太师这唱作俱佳的本事叹为观止。
他能寻来,怕是《徙戎论》的功劳,可他如何知晓此卫秀便是彼卫秀?乃至直接冲上门来,唯恐晚了一刻?显然,上回濮阳谒车骑府所言,卫攸皆禀明父亲。
可他竟能如初闻一般。可见,卫氏可屹立数百年不倒,真是有其本事。光是无耻这一点,便少有人及。
濮阳心虽不屑,却未流露一分,长眉轻挑,满是惊叹,嗓音婉转动人:“不想竟有此等奇事!”
卫太师苦笑,望向卫秀道:“这许多年,你怕是受苦良多,今既祖孙相逢,再没有让你流落在外的道理。”
他只说相逢,未言相认,言辞间留有余地,怕是还有打量。
卫秀既不喜也不忧更遑论怒,只轻声道:“太师怕是认错人了。”
她张口便是否认,态度明确,卫太师双眉一竖,威严顿显,可随即便似想到了什么,又和缓了容色,道:“你吃了这许多苦,心有怨言,也是有的。”。
心有怨言?濮阳心下冷笑,老太师真是每句话都有深意。他苦寻多年,不忍孙儿流落在外,孙儿却是不体谅家中难处,心有怨言。真是不肖得很。
卫太师转身,对濮阳深深一礼:“家事,不好外扬,请殿下容臣与卫先生独处。”
濮阳自是不愿,奈何卫秀也道:“殿下请暂回避,我也好与老太师说明白了。”
濮阳不得已,只得道:“也好,将话说开了便是。”说罢,竟就走了。
卫太师见此,不由纳罕,濮阳殿下待卫秀竟宽容至此。
濮阳未曾走远,慢悠悠地晃去了后面的竹林,春风一度,竹林间长出了不少嫩嫩的竹笋,清新、水灵,观之可爱。
“尝鲜无不道春笋”,倒是可借此置一场笋宴,邀满城王孙公子,来此一会。
濮阳行走林间,漫无边际的想到,可心中仍是惦记着卫秀那处。
若是先生就此归了卫氏,倒是也好,卫氏势力不小,对她有益无害。只是卫太师的做派,着实令人不齿了些,看人有用,便想带回去,无用则弃之敝履,未免势力。
在林中走了一圈,又按原路返回。
初次见面,是说不了太久,亦说不得太深的。卫太师来此不过也只留个引子罢了,只怕并未想过能一蹴而就。
濮阳见差不多了,便朝小院,徐徐行去。
到了一看,太师果然也不在。
卫秀仍处在原先那位置,仔细一观,便见她身前几上多了两盏茶,可见谈得渐入佳境。这是早有预料的,她们如今艰难,不可能会放过如此势大的卫氏。与其说是卫太师主动寻上门,这是《徙戎论》效用之一。
卫秀令人将茶盏都撤了去,换新的来,抬头见濮阳闷闷不乐,不由好笑:“事情皆在掌控,殿下有何不喜?”
濮阳坐了下来,道:“见你与太师虚与委蛇,看着难受。”
卫秀闻此,便是一乐:“他是我祖父,我能归宗,可是求之不得。”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把一件假事,说得像真的似的。她都看出太师因何而来,濮阳就不信先生看不出来。回想那日车骑府,卫攸百般遮掩,就似卫秀见不得人似的,濮阳便气极了。
“这与殿下是好事一桩,我归宗,亦是眼下做好的做法,殿下应当大局为上,何故难受?”卫秀温声细语,处处都为濮阳着想。
她说的不错,濮阳深知:“确实是好事。”她说着,望向卫秀,无奈一笑,“可我也不想见你委屈自己。”
她眼中便盛满了悲哀与心疼,有如实质,看得卫秀心口一痛,竟不敢直视她,她转头,望向别处,冷冷道:“殿下不忍见我委屈自己,可到头来,仍是要我委屈自己,这话,便不必再说了。”
这些话就似化作了一阵尖针,统统扎进了濮阳的心中,引来阵阵尖锐难忍的痛意。她面色发白,点点头,歉然道:“是我失言了。”
本是为摆脱这奇怪的局面而说的话,可听公主道歉,反倒让自己听着难受,卫秀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慌,她拧了下眉,正欲缓解气氛,便见濮阳站起身来:“我先告辞了。”
她行色匆匆,像是逃一般的转身,13 走得飞快,可就算如此,她仍勉力维持着她身为公主的举止。
水蓝的宫装飘逸,匆匆而至,匆匆而走。
阿蓉捧了新茶上来,见庭中只剩了一人,不知多出那盏如何是好。
卫秀将视线从院门收回,瞥她一眼,道:“都泼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徙戎论》是晋人所著,借用了这名字。
内容也差不多,就讲该把这些外族人迁出去了,不然要为祸天下的。被说中。可惜当时晋廷未用此言,导致五胡乱华,不过话说回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好的解决办法,毕竟当时,胡汉相融程度已挺深了。
我也是一知半解,都是一己之见,说错了勿喷。
第42章
卫太师登车归府,一入府门,便见三子站在门上等候。
三子卫仪未曾出仕,在家侍奉父母,有孝顺之令名。
卫太师共三子,长子逐出家门,接下去便是卫攸、卫仪。原本父母在,不分家,当四代同堂,只卫攸位至车骑,加开府仪同三司,碍于公务之便,方辟府独居。
“阿爹回来了。”卫仪见卫太师回来,便上前迎候。
“嗯。”卫太师应了一声,负手往里走去。卫仪转身,跟在父亲身后。
“可确定了那便是侄儿”卫仪问道。
卫太师神情一顿,点了下头,不见喜怒:“与他私下说了篇话,都对上了。”
卫仪毕竟承欢父母膝下已久,对父亲了解甚深,见他如此,便知多半是满意的,他笑道:“见到便好,阿兄血脉流落在外,总不是道理,为人所知,难免要说咱们卫氏刻薄,容不下一个孩子。”
卫太师叹了口气:“他未必稀罕。”方才与卫秀言谈之时,便看出他并不如何热衷回到家中来,不过,如此反倒让他放心,倘若他一开口,卫秀便急吼吼的答应,他便要觉得错估了卫秀。
可话虽如此,想起了,总归还是心有抑抑。
卫仪拧了下眉,小心问道:“莫非是心有怨恨?”
卫太师冷笑,转头看了三子一眼,三子不知自己如何令父亲不喜,忙恭谨垂下头去。
“问出这话,真是天真。若是你,流落在外二十余载,家中不闻不问,只当没你这个人,你怨是不怨?”
自然是怨的。卫仪顾不上被父亲责备,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卫太师没说怨才好,若是受此不公,仍嬉笑讨好,也未免太没脾气了些,没脾气往往便意味庸人。可想到今日卫秀纹丝不动,他不知还要舍下这把老脸多少回,也委实笑不出来。
“若非卫氏后继乏人……”卫太师喃喃自语。
卫仪听此言,神色一暗,束手跟在后面,不发一语。
卫氏后继无人,并非是说卫氏血脉断了,而是孙辈无一出彩者。子辈虽也平庸,但好歹还有卫攸,可撑起这一大家子。到再下一代,卫太师遍观满门,别说本宗,就是旁支都加起来,也未见一可当重担之人,吃喝倒无一人不精。
一世家,每一代总要有一执牛耳者,能肩负重任,若是没有,只怕没落不远。
世家为何受世人钦羡,因世出君子?非也,因世出高官显爵,稳稳立于朝堂,有权有势,方能源远流长,方能受人敬仰。
卫太师一直在愁,此番见了卫秀,希望被点亮。
不论卫秀认不认,他总是姓卫!
还有,卫太师威严的双眸眯起,显出些老谋深算的奸诈来。卫秀居公主府,可见与濮阳殿下相交甚深,卫氏一直想谋拥立皇子之功,奈何没有那个眼力,现下好了,满朝上下,有谁能比濮阳殿下更知陛下心?又有何人能比她消息更灵通?
待卫秀归宗,便令卫氏与濮阳殿下修好,到时,必能无往而不利。
卫太师心中可为卫氏与濮阳公主搭桥的卫秀,正思索离府别居。
“可是我令先生困扰?”濮阳低眉道。
她与卫秀对坐,面上的神色一丝不差地落在卫秀眼中。这几日,公主仍旧每日都来,便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卫秀以为,不可再如此,总耽于私情,如何再谋大事?
卫秀冷着心肠,道:“我辅佐殿下,不想一时不察,竟做了媚主之人。若再赖在此处不走,我便无颜再见殿下。”
濮阳神色变得煞白,她张唇,却不知如何再挽留,她面上渐渐浮现懊恼之色,抬头望向卫秀,卫秀岿然不动。
濮阳突然看清,先生对她无一丝好感,兴许,她的真情,在先生眼中不过负担,她避之不及。
沉默了一阵,濮阳情绪愈加低落,她没有轻易开口,仍在思索挽留之词,但卫秀已将话表明到这程度,再挽留似乎已都无用了。她从思索到惶急,望着卫秀,抿唇不语。
卫秀脱口宽慰道:“你明知我非儿郎,何必……”说到此处,她便打住了话头,面上闪过一丝恼色,似是怨自己多言,口气生硬起来,“何必如此。”
濮阳大惊失色,不知她怎么就知道了,转瞬,她又觉知道了也好,知道了她与先生间便当真坦诚相待了。她鼓起勇气,主动握住卫秀的手,卫秀下意识便是一挣,濮阳却半丝不肯放松:“我确实知道。可我爱慕你,只关乎是不是你,与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干系?”
如此离经叛道之语,她却说的理直气壮,仿佛本来就该如此。卫秀若说不触动,那必是假的,从前段时日,对公主情意一直容忍,到方才脱口便宽慰她,卫秀知晓,她对公主,总不由自主,便存着一份心软。
可她能冷酷,能阴狠,却唯独,不可心软。
卫秀欲将手从濮阳手中抽出,濮阳牢牢拽着,将卫秀的手都拽红了,看着就疼,卫秀却似完全感觉不到一半,越加使力,仿佛不挣脱,便不罢休。终归,是濮阳心软,怕真伤了她,松开了手劲。
卫秀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到袖下,语气冷静,近乎残忍:“只怕,要愧对殿下错爱。”
早知她会如此言语,她的态度,从未松软,她总觉有上一世那因缘在,只消她主动一些,对先生好一些,先生总会动容。她因这信念,独自沉沦,而那人却始终冷眼旁观。
濮阳也冷静下来,她不会放弃,不论卫秀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两世才对一人动心,她已不愿孤独终老。
“若我不许你走,又如何?”濮阳望着卫秀,平静说道。
卫秀也抬眸来看她,倏然一笑:“莫非殿下还要我曲意逢迎,舍身侍奉,才算人尽其才?”
她这话,不知是贬低自己还是讥讽濮阳,激得濮阳神色一冷,皱眉道:“你明知我并非此意。”语气却明显和缓了。
卫秀见此,也稍稍缓下些颜色,温声道:“若殿下是此意,我便该回到邙山,隐居山林了。”
倒是抬高了濮阳,有暗示她人品贵重,做不出这等卑劣之事的意味。
这不过是十分含蓄的好话,却令濮阳高兴,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竟奇异地化为乌有。濮阳望着卫秀,她问:“先生如此执着相拒,可是心中已有了人?”
卫秀自是道:“不曾有人。”
濮阳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道:“先生回归卫氏,婚事只怕避不开。”她有皇帝宠爱,想拖着便拖着,但卫氏却不是如此,世家子的婚姻,往往用来结两姓之好,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卫太师对卫秀“有愧”,许会与她些自主,可难免会逼催。
她说到此处,卫秀几乎已经想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我知先生抵触,但来日总不能总与太师论婚或不婚的事。”她们还有旁的事要做,精力怎能白白浪费到无关紧要之处?
濮阳越说越觉得可行:“不如先生与我结亲,若往后先生另觅两人,我便与先生和离,而你我之间,只要先生不愿,自不行逾矩之事,如何?”
这提议,看似合理,实则荒唐。卫秀却情不自禁地意动,可她知道,一旦答应,那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无路可退。
濮阳期待地看着她:“我知你不喜卫府,一旦成婚,便可长居此处,不必回去了。我是真不忍见你委屈自己,留在此处,至少能少见几面。”
卫秀沉默思忖。
濮阳再接再厉,诚恳道:“你那日说得对极了,我不忍见你委屈自己,可到头来,仍是要你委屈自己。这是我的不是,无法许你什么,只会说些无用的大话。可这并非说,我就什么都不做,单看着你受委屈。”
她说着说着,又暧昧起来了,卫秀忙转移话题,问:“还未问殿下,是如何发现我是女子?”
此事她不解已久,她自以着装举止皆无破绽,身边仆役更是万分小心之人,殿下究竟如何看出,她是女子?
本以为问出以后,可立即得到答案,可谁知,话音刚落,濮阳的脸便红了个彻底,刚刚还能言善辩的嘴,抿得紧紧的,大有绝不开口之意。
第43章
见濮阳心虚得很,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卫秀挑眉,不解道:“可是有什么不便说?”
濮阳的脸色瞬间由绯红转成嫣红,连眼神也闪躲起来,转到不知名的某处,又实在忍不住,将视线转回到卫秀脸上,在她俊秀英挺的鼻尖上略略停留,便克制不住地下移,先是朱唇,再是玉一般的下颔、脖子,最后再到锁骨以下的某处。
不想还好,一想便停不下来,濮阳的脑海中满是遐思。总觉得先生身上不该有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