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知她要说什么,截断道:“朝中诸公,定有办法,此事,先生不必想了,安心养病要紧。”
明明很关心,却要冷着脸,明明很生气,却仍一心为她着想,想要陪伴她身边。卫秀笑了一笑,笑意柔和而温存,她缓缓道:“此事朝中诸公确实可解,但他们的解法,定不会与殿下有益。殿下且听我说完,平息物议最好便是以另一则消息盖过。改谥之事,是殿下之功,殿下乃天子嫡女,正可代表新朝皇室。若能将殿下之功宣扬出去,天下士人必感殿下之贤,在助以殿下往昔所行善事,可使民间知晓皇室爱民宽仁之心,又能让殿下之贤明仁慈,散播天下。”
濮阳做过不少好事,当初率先发起捐钱捐物便是一件,这是去年的事,百信想来还有印象。
如此行事既盖过了陈渡之死带来的物议沸腾,又可使濮阳获益,可谓一举两得。
若让朝中大臣去想办法,必然不会如此替濮阳着想,濮阳唯有先下手为强。
这是一个使公主声名远播的大好时机,将来未必能再有如此良机。濮阳为难。卫秀便道:“殿下需将我之言,先奏陛下,可借助丞相相帮,将此事推行下去。”
濮阳已有不小的势力,但总归比不上朝廷的动作,再者便是,卫秀温柔地望着濮阳,叮嘱道:“关乎声名,关乎权力,切不可瞒着陛下,要让陛下知晓,你是倚仗他,才有今日的。”
濮阳明白,在她的权力能抵过父死子继的成规前,在她能比过唯有男子可继皇位的定论前,她只能牢牢依靠皇帝。
此事定能成,陛下会答应的,他心中,公主贤德一些,至多不过是为能过得自在添些筹码罢了。如此,有何不可?
濮阳都想得明白,去了,她便将声望日隆,在士林中也有了分量。这是极大诱惑。可她不想离开此地,不想在先生忍受病苦之时,离开她的身旁,去为权势奔波。
卫秀自然能看出她的犹豫,温声软语地劝解:“我在这等着殿下,兴许殿下回来时,我便已大好了。”
她其实很难受,耳中嗡嗡作响,心肺皆虚,头晕目眩。不过强撑着罢了。她也想公主20 陪着她,让她睁开眼,便能看到她。
可大事为重。人总要有所抉择,有所取舍。
濮阳已被说动了。她站起身,轻抚卫秀的脸庞:“先生等我回来。”
卫秀便笑着点了点头。
濮阳转身而去,走出寝居之门,便见外面一片光明和煦,与寝居中的幽暗压抑全然不同。
她大步向前,却莫名地觉得,她为了皇位,为了权力,舍弃了在幽暗之中的先生。
一出小院,濮阳便使人备车,先寻丞相,再入宫。
丞相自然是向着外孙女,听完濮阳所言,略一思索,便道:“大善!”
公主身上有王氏一半的血,天生的亲缘,断都断不了,经几回一同行事,眼下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起初也是卫秀的意思,殿下有称帝之心,无需让任何人知晓,但却可以通过一些小手段,将王氏牢牢绑在身边。
丞相年老,将来尤未可知,但王鲧手中是紧握着羽林的。
濮阳与丞相一同入宫,皇帝果然正带人商议如何平息物议之事。
改谥已是他最大的让步,再让只会让人以为皇帝软弱。他是一步都不肯再退的。听闻濮阳与丞相来了,皇帝当即撇下诸王与大臣,到偏殿见新来的两位。
濮阳将原委说了一遍,道:“如此,一则可转移世人眼光,二则张我萧氏之仁,此一举两得之事。”
丞相笑着,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道:“这主意确实好,女且贤德,何况其父?还让殿下沾了便宜了。”
濮阳腼腆一笑,望向皇帝:“若不是阿爹疼我,我如何沾得上便宜?”说的是皇帝听从她的劝谏,答应改谥之事。
皇帝也是心头一宽,笑看了濮阳一眼,慈爱道:“也是你平时行事总是心存善意。”又吩咐丞相,“便照此办,声势大些,做得自然些。”
丞相应是退下。
第64章
丞相虽为国丈,纵横朝堂数十载,又得皇帝倚重,可到底仍是外臣,总有些不能明言之事。待他一走,殿中只剩了濮阳,皇帝看了眼殿门,前殿诸王与大臣都在等着,他抬了下下颔,示意窦回前去令诸人散去。
濮阳见此,便知皇帝有令示下,朝一旁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奉茶上来,小宦官知趣得很,立即退下沏了新茶来。
皇帝冷着颜色,慢慢饮下一口,身子暖过来了,但他的神色无丝毫和缓。
这回的事,令陛下甚是恼怒。为维持朝廷颜面,维持新朝气象,维持京中稳固,他不得不服了回软,于皇帝而言,此乃大失颜面之举。
宫人已奉上一坐榻为濮阳设座,濮阳就此跽坐,静待皇帝示下,并不多言。
皇帝冷冰冰的眼珠转动,目光落在濮阳身上,这才有了丝毫暖意,但一开口,语气也是强压怒意:“既然要做戏,自是要做全套,过会儿出宫,你便往汝南王处吊唁一回。”
改谥之功至多明日便能传遍京城,既然要让濮阳做一贤明之人,就得在传开前去,如此方自然,若等到散得人尽皆知方去,便显得惺惺作态了。
濮阳了然,恭敬一欠身:“儿谨遵圣命。”
皇帝扯了下唇角:“且叫他们得意上一阵,总有他们追悔莫及的一日。”
濮阳闭口,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一笑而已。
皇帝挥手,示意她退下。
她站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公主的车驾停在皇城外的朱雀门处,她弃辇登车,秦坤上前,隔着车窗请示道:“殿下,眼下去往何处?”
濮阳在车中坐定,曼声道:“回府。”
车驾很快便平稳驶动。
濮阳坐在车中,合上了眼眸。边上贴身侍奉的宫娥便以为殿下是闭目养神,下意识地静坐不动,唯恐弄出一点声响。
濮阳却在思索,出来约莫两个时辰,先生此时当是用过药了,不知药效如何,是否当用。她自是信得过先生的医术,当初她生死徘徊,是先生数剂药救活了她,使她不致方一重生,便再殒命。
可医者不自医。这话也自有它的道理。濮阳左右矛盾,坐立难安。
公主府很快便到。一下了车驾,濮阳便直奔卫秀处。
她到时,卫秀正在安睡。
她双目紧合,眉心拧成团,鼻尖上还渗着汗珠,仿佛睡得极不安稳。濮阳见榻前几上放了一瓷碗,碗中已空,唯余些许漆黑药渣,便知她是用过药了。
总算宽了些心,她在榻旁坐下,一手握住卫秀放在身侧的右手,另一手抚上她的眉心,口中低语着:“先生……”
她的指腹一点一点轻柔地抚摸卫秀的眉心,紧蹙的双眉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松开,卫秀狭长的柳眉十分好看,单单看她一双眉,配上那双幽深的凤眸,直觉勾人得紧。
濮阳凝视她的面容又叹息唤道:“先生……”
卫秀的呼吸平稳下来,不再急促,而是缓慢悠长,像是转入了一个美梦当中。
濮阳唇角弯起,抿开轻柔地笑意,眼中是春风十里的温柔。
阿蓉在一边看着,不知怎么便想到昨夜先生在昏迷中一声声唤殿下的时候,无人应答,而此时,即便是昏睡,也能对公主的呼唤做出反应。
她眼眶红透,转头不忍看。
她们间总要有一人负罪,不是先生欠了公主,便是公主欠了先生,非死不能调和。
濮阳陪着卫秀坐了一阵,吩咐阿蓉等人好生照看,便马不停蹄地奔往汝南王府。
幸而她今日衣着不算华丽,不必更换,只在车上,命人除下格外光彩夺目的步摇与发钗,便可装扮得体。
至汝南王府,只见门庭热闹,往来士人,亦可见零星布衣。说来可笑,汝南王在世时,可是门可罗雀,今有此盛况,需谢陈渡。
濮阳下车,令秦坤送上名帖。
门前有一小郎翻开名帖看到上头名号,忙迎上前来,弯下身,极为谦卑:“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濮阳定睛看了看他,认出这是汝南王世子,汝南王尚且不常现于人前,更不必说世子。
“我来悼王之大行,世子心苦,也望节哀。”濮阳说道。
世子勉强扯了下唇角,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殿下请随臣入灵堂。”
步入府门,依稀可闻哭声,越近灵堂,哭声越清晰悲恸。濮阳见往来人虽有数十,却无一权重之家子弟,再看四周迎送仆役虽多,皆是礼部派来的帮衬,有一礼部郎中认出濮阳,顿时大惊失色。濮阳见此便知每日都来了哪些人,只怕都一个不拉地皆被呈送至陛下案头。
跪在灵堂前痛哭的是王妃,她也是世家女,曾做过一年皇后。此时跪在灵前,满面是泪,双眸红肿,似已哭不出声了,可人人皆知她的哀痛。
濮阳在灵前拜了一拜,四周数人见她,显出奇怪之色来,她也未出声,拜完之后,与王妃道了声节哀,便走了,期间世子多次欲言又止,面显凄惶忧惧之色,濮阳皆一语不发,静静地来,静静地走,很不欲声张。
灵堂上众人听世子解释,方知方才来的那名女子是谁。闻说是公主,称惺惺作态者有之,言上门示威者有之,不一而足。
直到第二日,皇帝改谥是因濮阳公主苦心劝谏之事传出,这些人顿觉错怪了好人,经人多方渲染,又有专人配合讲述公主往日所做为国为民的好事,濮阳公主之贤,数日之间传遍京城。想必不久便可远播天下,享誉海内。
这些,濮阳都是不知详情的,从汝南王府归,便有一股郁气盘旋不散,她干脆便闭门不出,一心照料卫秀。
刚用完了药,卫秀倚在榻上,看濮阳捧着书,坐在榻旁。五日过去,她身上的热度已降下来,只是仍然要咳嗽两声,濮阳便不许她四处走动,只准她每日光照最足的时辰,在园中转上几圈。
卫秀怕她担忧,也由了她,劳力是没有了,只是是否依旧劳心,便不得而知。
此时,卫秀倚着迎枕,含笑看着濮阳,见她低头看得入神,不由好奇,探过身去扫了一眼,竟发现她看的是医书。
卫秀不由笑道:“殿下看这个做什么?”
濮阳头也不抬:“多学点东西,总是不差的。”先生的身份不可让人知晓,医者不自医也是有道理的,如此,不如她来学。
卫秀便闭口不语,凑过去与她一同看了几页,然后伸手将书一抽,濮阳不注意,便被她抽走了。
“殿下初学,这本与你而言太深了。”卫秀不疾不徐道,“医道,非数日可成,殿下身负大事,不宜分心。”
濮阳看着她,毫不气馁:“我去寻些合适的来看。”她已认定了此事,便不会轻易动摇,“我不求速成,每日学上一些,总有精通的一日。”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自是明白。
卫秀不由一笑:“我书斋中便有,殿下自去取便是。”
濮阳一愣,卫秀语气温和,缓缓道:“与其让殿下独自辛苦钻研,不若我来教殿下。”也好控制她的进程,闲暇时教一教,不致耽搁正事。
有人教,自比一窍不通地摸索强得多,濮阳欣喜,双眸似有亮光闪烁,她朝卫秀的方向又坐得近了些,问道:“先生以为,当从何学起?”
卫秀回忆了一番自己当初学医时的进展,又将经验稍加整合,而后道:“先学把脉为佳。来,殿下先试试找寻自己腕上脉搏。”
濮阳便依言,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指腹摸索左手手腕上脉搏所在,她学得很快,不过片刻,便摸到了。
卫秀近一步道:“将指腹置于脉搏之上,感受其力道。”
脉象有快慢、强弱、深浅之分,稍有不同,便千差万别,濮阳沉下心,体会许久,道:“似乎忽强忽弱,有一些,似有回音一般,袅袅不绝。”
卫秀认真听着,颔首道:“殿下形容得清楚,让我来替殿下把脉。”
濮阳闻此,便伸出右手,卫秀将她的手腕搁在被上,接着熟稔地搭上她的脉搏,濮阳神色有些不安,唇角微抿着,看着卫秀,似乎十分担心自己说错了。
殿下体健,去年的伤早已好透了,幸而未曾留下病根,幸而她那时用心治了,并未动旁的心思。卫秀庆幸不已。
濮阳略有些不自在,问道:“如何?可与我所描绘相同?”
卫秀未言,皓腕如玉,细腻白皙,青色的脉络在如白雪一般几近透明的肌肤下十分明显,卫秀将手指松开,濮阳自然而然地便要收回,却被卫秀轻轻地握住了手指抬起,她低头,在濮阳的手腕上落下一吻。
濮阳睁大了眼睛,看着卫秀低头,看着她眉眼俱是柔和。她柔软的双唇触上她的手腕,手腕便滚滚发烫,连同她的心跳都在不住地加快。
她一言不发,只敢看着,卫秀停顿了一会儿,方离开,抬头笑道:“殿下说的不错。再读《频湖脉学》一月,背下数十种脉象后,便可入门。”
作者有话要说: 濮阳:讨厌( ╯-_-)╯┴—┴ 说好的学习把脉呢。
卫秀:这样可使印象深刻。
濮阳:(//▽//)
第65章
世人易群情激奋,也易平息忘却。因陈渡触柱而诟病新朝的言论,逐渐为濮阳殿下贤德所替代,不及汝南王出殡,关乎汝南王之言谈已少有人提及。
此固然有朝廷刻意为之的缘故,也是因世人本就健忘,新鲜事一波又一波,新的总会替代旧的。刺史亦称州牧,为代天子牧民之意,这“牧”字,着实精妙。
国中起了小乱——实则也算不上乱,不过几日便平息,只让皇帝愤恨恼怒罢了——却让尚在洛阳的豫章王看了场热闹。
他暗与王傅讽刺道:“北地强盛犹又如何?魏室非正统。”
王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此他国内政,殿下无需太过留意。”他心中所想,其实是,魏室根基稳固,眼下周室最后一个皇帝也死了,魏室即便原来不是正统,用不了多久,便也成了正统。
豫章王说此事,不过是欲为自己添光辉,魏室非正统,身为魏室公主的濮阳岂非不那么“尊贵”?他却是齐国皇子,齐国已历数代,名分大义上并无亏漏。如此,他娶公主,绰绰有余。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王傅说的是。”想了一想又道,“王傅可与鸿胪说了求娶之事?也该催一催他们,国中事危,不可久留啊。”
宋帝暴躁,不知何时便会发兵,再拖下去,纵然与魏修好,也要来不及。
王傅这几日正忧愁此事,他不得不道:“若得公主自是好事,但若魏帝不愿与我国结姻,也不宜强求,还是,盟好为上。”
结姻本就是盟好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豫章王就是想要公主。他一锁眉,大是不舍,王傅心知他毛病又犯了,不得不加以劝道。
这些,与濮阳是不相干的,自有朝廷挡回去。
卫秀在病中,兼之这几日也无大事,恰好可安心养病。濮阳便时常陪着她,或学习医术,二人一者授,一者学,也甚和谐。
卫秀之病,病在心上,濮阳日日陪伴,凑巧便成了她的心药。这几日,她甚少想起其他,心平静得如夏日月光一般,感受着岁月恬淡。
脉象所差甚微,难以分辨,难以熟记,《频湖脉学》只入门而已,欲精通,还需研习。濮阳坐于榻上,执书专心看着,一面看,一面记,其中晦涩难懂之处,便要问卫秀。
卫秀则是围炉拥裘,手中捧一笼棋子,看几上所置棋局。
室外有雪在下,室内熏香袅袅,难得的惬意安然。
这是冬日里第一场雪,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天地山川,银装素裹。卫秀有心出去看看,濮阳劝她她雪停了再去,二人便留在室内各自消遣,
棋局难解,卫秀纵观全局,花费了些功夫,让她找到一处缺口,破了这局。她将手中所拈数子落回棋笼,抬首见公主正专注,便笑了一笑,转动轮椅,到香炉旁添了匙香料。
这是按古法所合的梅花香,香气清淡如梅,有凝神静心之效,是卫秀最喜。
“先生。”身后公主出声,卫秀回头,便见公主在看她。
二人目光对上,公主笑了一笑,顿时满室生辉,仿佛照亮了一室黯然。卫秀亦弯唇,她将匙搁回几上,回到公主身旁。
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随着她靠近,神采都低柔了。这世间最难偿的,便是情了,尤其是她也动情,心便不自在了。卫秀发觉这数日,她甚少想起其他,也甚少觉得沉重,像与往昔岁月分离了一般,她只是一个有情人。